邓惠走了进去，又把纱门帘拉好，就看见柳叶坐在桌子边，正愣愣的出神，她不由了然一笑。

“怎样，妹子，动心了吗。”她推了推柳叶的手。

柳叶这才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动心是动心，可是大姐，这事太难了。”

“这有什么难的，”邓惠惊讶的问，“这是对孩子好的事情啊。”

柳叶苦笑了一下，“邓姐，你看爱国就知道了，他们夏家的人，都挺看重名声的。”

“怎么，你是担心你婆家面子上抹不过去，不让妍妍上学。”

柳叶点点头，便听的“嘭”的一声。

邓惠只觉得心里的火又冒出来了，“我可真要被你们夫妻气死，夏爱国那个榆木疙瘩我就不说他了，柳妹子，你可不是个担不起事的人啊。”

柳叶听了这句话，苦笑了一下，“邓姐，女人难哪，想要担起事来，就得有个男人靠着才成。”

邓惠就觉得奇怪了，“什么要有男人靠着，这话谁说也轮不着你啊，你家老夏不是对你百依百顺吗。”

“他是对我百依百顺，”柳叶叹了口气，“和他对他妈也是百依百顺的，对他兄弟也是百依百顺的，就连那些街坊邻居，一件事情多说了几回他十之八九也会顺着的。”

“其实吧，在我们乡下，谁家不都得有好几个小孩，咱们这管的松，大不了交罚款嘛。可我就是不甘心。”

“有什么不甘心，难道这孩子还是夏爱国逼你生的。”

“夏爱国没逼我，可他也没帮过我，”柳叶说着话，眼泪都要下来了，“当初我俩回了镇上，就因为没个儿子，事事就好像低人一等一样。尤其是那老二，嘴巴惹人嫌的很，时不时的就要说上两句什么'老大命苦'，什么'老大，你现在可得对我好点，不然以后我儿子可不会认你。'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孩子，妍妍还在呢。”

“我当时就和他夏老二大吵了一架，夏爱国他只会劝我，和我说什么'算了算了，老二不是故意的'，'乡下人都这个思想，他就是嘴上没把门的'。”

“后来就是我那婆婆、妯娌、街坊们、邻居们轮流来劝我，什么老二就是个混人，跟他是计较不过来的；你也该再生一个，没有儿子怎么能行呢。什么上环，你又没个工作，怎么这个时髦也要赶。可难道是我不想要儿子吗，”柳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带了些愤恨。

“当初生完后厂里让上环，我又不是厂里的职工，就不愿去，是他夏爱国自己劝的我，口口声声的生男生女都一样，我不上环他对厂里不好交代。我乡下人没文化，他又是个高中生，自然是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柳叶说着话，眼泪掉下来了。

“可是邓姐，我真没想到，他夏爱国这样没有担当。当初让我上环的人是他，如今我被人说嘴，不说替我出气吧，可至少婆婆总要给个解释吧，不然他夹在我们俩中间受夹板气，难道好受？可他总是让我忍耐，我忍啊忍啊，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和他说咱们私底下找人去把环取了吧。他立马就答应了，我当时就觉得我这个心都冷了，所以这个孩子也算是他们逼我生下来的。”

邓惠听得有点想叹气，她也没想到夏爱国居然是这样的人，她只能问柳叶，“那你生完孩子后，有什么打算呢？”

柳叶也觉得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总之先生了儿子再说吧。”

邓惠听了后就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眼神看着她，“儿子儿子，儿子就有那么重要？当初咱俩在病房，你说你是乡下人，没文化，对我羡慕的很，那时候你的精神多积极呀。可如今呢，你和那些乡下老婆子一个样。”

“可这种被人说闲话的日子，我过了一年就受不了了。要这回没能生下个儿子，他们家老二就更嚣张了，我想想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就怄得慌。”

“所以你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啊，生男生女那是天定的，万一要还是个女儿，难道你就不疼她了？要我说，你最应该做的，就是从那个环境里跳出来，你看我们这，虽然是个小县城，可谁不是只生一个，你看谁敢在你面前说那些风言风语的？”

邓惠看柳叶一幅还是一副愤愤的样子，也知道她心里要强，“要我说，你就把妍妍放在这，这一来，你看妍妍在乡下呆了多久，就这样又黑又瘦的，我不忍心，二来，却是为了你好。”

她看柳叶一副愣愣的样子，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回去了才多久，就变成这样，要一直住在你婆家，还不得疯啊，又或者日子长了，变得和那些乡下老婆子一个样。听姐的，把妍妍放我这，一来可以专心带小的，省点力身体也恢复的快些。二来也能时不时提醒自己还有个东西拉在外面呢，给你以后进城也添点动力。”

柳叶心动了，可是她也知道，夏爱国是个爱面子的人。把女儿长时间的放别人家里，他拉不下这个面子，她也不想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可她毕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了，心里又总是有一股不甘心的念头。

她生来有些好强，要没见识过也就罢了，如今又在城里住过两年。城里自来水哗哗的响，乡下只能每天用劲压水；城里天晚了，路灯就亮亮的，公园里，马路上，到处都是消磨时光随处溜达的人，乡下天一黑还不回家去，就得说你是不安分了；城里打开门，大家伙随便聊聊天，关上门谁也不管你在里头做什么，乡下几个兄弟住在一块，妯娌之间总是有意无意互相打量着，让人心烦意乱的很。这些她原来也是习惯的，可如今再回到乡下，就觉得到处不自在了。

如今女儿留在城里，就好像有了一个锚点，让她一有机会就能找到一个理由离开乡下。她个性要强，又是嫂子，偏生婆家有个混不吝的小叔子，在婆家的日子实在是让人筋疲力尽。

想到这里，柳叶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她也不好明说，只说要和夏爱国商量。邓惠一看她脸色就知道事情有了八分把握，当下就就喜滋滋的去给干女儿收拾房间去了。

柳叶越想心里越是火热，晚饭过后，和女儿亲香了一会儿，等女儿被邓惠两夫妇带去散步后就开始和夏爱国商量起来。

夏爱国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可禁不住柳叶左劝右说。一想也是，他是皮革厂的工人，户口落在城里，如今下岗了，乡里也没有分他的地，迟早还是要到城里讨生活的，到时候妍妍还是要到城里念书。如今提前适应一下当然是大有好处，只不过是又要欠邓慧两夫妻的人情罢了，左右已经欠了一个大人情，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又想着，他马上要交罚款了，交了之后，只剩很少一点积蓄。他们在城里也没个房子，要是在乡下，左右老爷子还活着，怎么也不能看着他这个大儿子没饭吃。何况当初老爷子就和他说过，愿意借他一笔钱，让他在镇上开个小店。而且他奶奶也没几年好活的了，如今看一眼少一眼的，听他妈说，老人家有时候迷糊着，嘴里就都念叨着，“我那大孙子呢？我大孙子去哪了？”想到这里，他就希望能多陪陪老人家。

他把这话一说，柳叶就知道，这事不好办了。她男人老实是老实，可要固执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只觉得心里烦闷的很。想来想去，也只好让菩萨保佑，这肚子里是个儿子。否则只怕总有一天，她又要忍不住和她那小叔子大吵一架，到那时丢的脸面可就大了。

她把话和邓惠这么一说，邓惠也觉得这事不好办了。老人家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的，谁也说不清楚。再怎么疼爱妍妍，那也只是个干女儿。总不能十年八年的，都让人家和这亲生父母分离吧。

可是马上就要有个小娃娃来占据柳叶的大部分精力，夏爱国也要去养家糊口。她实在放心不下妍妍，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两个女人都闷闷的，低气压笼罩这陈家小院挺长一段时间，两个大男人成日里蹑手蹑脚的，只觉得日子难过的很，每天只能羡慕的看着妍妍小公主无忧无虑的生活，独享着两个当家人全部的宠爱。

就这么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在端午节的凌晨，一阵阵剧痛袭来，凭经验，柳叶知道，她就要生了。

一院子的人开始忙得脚不沾地，邓惠把妍妍抱到他们的房间，邓大娘是早就说好的接生婆，陈霖急忙骑着自行车去拍他丈母娘家的门，夏爱国把炉子捅开烧热水后，就扶着柳叶在地上溜达，一边又忙忙的把准备好的小衣服小包被尿布挨个拿了出来。

一夜忙乱后，等妍妍揉着眼睛醒来时，就发现她从此以后多了一个小猴子一样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