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即新历1917年,秋,北京。
人影攒动的报社里,社长陈昊然嘴里叼着一根精致的黄铜小烟斗,瘫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眼神迷离,对着忙活得不成样子的员工发号施令,俨然一副盘剥工人的资本家的模样。
“小金,京城名妓牡丹香和留学归来的才子杨家二公子的风流韵事写得怎么样了?”他吐出一口烟,慢悠悠问道。
“社长,这已经写好了,我给您瞧瞧。”名唤小金的青年被迫呼吸着二手烟,将稿子呈给男人。
“这个……唔……”他眯着眼看了看,“把那段关于杨二少夫人的给删去了吧,何必为难一个闺中女子?”
三角恋情与新欢旧爱本就是时下的热门话题,本想借此大书特书以博取眼球的青年闻言有些遗憾,还是应了。
老奸巨猾的社长看在眼里,立马猜出他心里的小九九,也不哼声。年轻人,总有些急功近利。
再过一段时间经过他的敲打就会好了,某个不负责任的社长如此想。
“小周,刚刚收到消息,大明星柳园园同总理家的大公子进了绮罗巷,你去现在就去蹲点,说不明准天就有新闻了。”
不待青年应声,一身量高挑,面容清瘦,轮廓分明的女子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名唤小周的青年当即问了声好:“林姐下午好!”
“下午好!”林嘉颖笑着点了点头,待青年出去后,一把拉下脸皮,从社长手里抢过小烟斗,不满道:“社里的规定是被狗吃了么?你这社长不说以身作则,还明知故犯,把这儿弄得乌烟瘴气的。再说了,在室内吸烟,旁人比你受到的伤害更大。”
报社里纸稿遍地,是禁止烟火的,奈何这厮是大爷,小职工不敢轻易得罪,只能放任他吞云吐雾了。但林嘉颖可不管这些,该翻脸时毫不留情。
男人听完她的抱怨,也不生气,笑嘻嘻道:“哟!这不是林编辑么,今儿的稿件可是完成了?我记得你已经有好几天没出影评了吧?我办公室里的催促信都堆积如山了,电话也是每天打个不停。”阴阳怪气的强调,神色间尽是威胁。
“没有,丢给端麟了。我上午有事儿,先走了。”仿佛没看见自家社长不满的神色般,她轻飘飘答道,想到刚刚听到的内容,不禁满脸黑线,“你一个社长整天就盯着这些鸡毛蒜皮的风流韵事,也是好意思!人家大明星柳园园惹着你了?干嘛抓着人过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女人有多艰难。”
这话却是没在理,承受了人气带来的名利,也必然要有承受它的反噬的担当,她作为资深电影人并非不懂。只是这个时代对女子未免过于苛刻,柳园园作为一个演员不说有多优秀,然而她女子的身份已经经受了不少非议,若是再出这般流言蜚语,逼死人都有可能。
毕竟,人言可畏。
陈昊然闻言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无所谓道:“算了算了,也没能挣几个钱,这种又损阴德的事儿就不干了。”
本就心怀鬼胎的当事人柳园园丝毫不知道自己惊险地躲过了一劫。
林嘉颖看着他的表情,也是有些无奈,她一个写影评的居然和狗仔一个窝,这画风也是很清奇了。
“你能做的事儿还不够多?说什么没钱挣?”
“这不这几天都没什么大新闻呢么?”陈昊然郁闷,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烟斗有些心痒痒,却被林嘉颖威胁似的瞪了眼。
“哦?有时间为何不去催催稿件,兰陵书生的《江湖风雨路》连载得怎么样了?是不是要断稿了?”她自行斟了杯茶,抿了一口,慢悠悠道,不出意外看到了自家不靠谱的社长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别提了,你们笔杆子都不是好东西!”
谁能理解催稿的痛?!特别是遇上哪种拖延症晚期患者的大神。
莫名躺枪的林嘉颖:“……”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跟陈昊然告辞。
出了门,皇城的风凛冽肆意,丝毫不改其刮地皮的劲头。已是深秋,黄叶三三两两稀稀疏疏挂在干枯的树梢,北风一吹,孤孤零零零落在冰冷干燥的柏油马路上,不一会儿又随风飘向远方,不知所踪。
平日里小贩喧嚣熙攘的吆喝声、叫卖声已然消失,依旧是清末风格的老店门前只影全无,门扉紧闭,店前木板贴着的几张用宣纸黑墨写成的大字电影海报已然被昨夜的风雨打得字迹模糊,惨不忍睹,依稀能看见“**儿女”字样,想来又是一部新上映的反映都市生活的新片。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报社的影评经营得不错,号召力很强,是以也乐得在他们跟前打广告。
电影也分冷热题材,受到西方城市文明冲击不久的中国观众自然比较喜欢这类“摩登”的电影,富有本民族特色的作品倒是不常见,盖因时人多有崇洋媚外的心理。
电线杆墙角落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胰子的,有香烟的,有进口雪花霜化妆品之类的新奇玩意儿,红红绿绿的煞是醒目。
一个不中不西的时代。
林嘉颖支着把雨伞,站在报社门外仰头看了看天。只见方才还洒下几缕微光的天此刻已是波谲云涌,阴云密布,几滴豆大的雨点顺势而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看来是天公不作美,今晚回去湿了一身又得挨骂了。
她撩了撩头发,撑开雨伞就想冲进马路快步跑回去。却在这时,一辆黄包车从拐角处疾驰而来,林嘉颖听到了车子哒哒啦啦的声音,扭过头望了望,却见一身着军绿粗布上衣,亚麻阔腿裤的车夫逆风而来。
她笑着招了招手,车夫把车拉到了走廊处便垂下手,沉默地站着不吱一声。
“天都快下雨了,怎么还不回家?”林嘉颖笑着问道。
“小姐,对……对不住,今天跑了一趟城东,主雇要求有些多,一时半刻赶不回来……”
这是个典型的乡下少年,身量高瘦,声音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黑黄的皮肤透着暗沉的象征着生命活力的血红。若不出意外,他的一生便会如同祖祖辈辈一样,在黄土陇中渡过,埋头苦干,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职业病,林嘉颖习惯性地对周身人作出简单的肖像素描,却才发现这位平日里未曾注意过的少年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的、如同小鹿一般漆黑、纯粹的眸子。
以电影人的标准来看,这可以算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即便少年的经历不见得很多,她这般想。
少年结结巴巴说了一会儿,似乎才发现女主人的漫不经心,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啰嗦之处,急忙闭了嘴,挠了挠头却不知作何反应,干脆便拉起车把,支支吾吾让女主人上来。
“天快下雨了,待会儿再走吧,我不着急。”她笑着说,仰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色,“你会淋湿的。”
“没……没啥事儿,已经耽误了您太长时间……”
少年自知在这个庞大的洋车集团之中,他一刚从乡下出来,不善言辞甚至还无蛮力的少年在这个市场上是没有丝毫竞争优势的。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了这位温和大方的小姐,而后又与她立下了口头协议,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他万般不能有闪失。
“没关系,还是再等等,我不着急,一场秋雨一场寒,着了凉生了病可得不偿失。”她微微点了点头,温和地笑了笑,安抚不知所措的少年。
两人在长廊外等了好一会儿,这场令人猝不及防的大雨方渐渐稀疏,这才载着阴冷的晚风归去,待回到家已是夜色沉沉。
下了车,照着林嘉颖的习惯每次少年都可得到一笔小费。起初少年并不知北平并无此惯例糊里糊涂便收下了,待混熟了知晓了行规之后便不肯再收,是在林嘉颖的强硬措施之下才形成这一惯例的,今晚他却不肯再收。
“今晚……今晚我……我迟到了,耽误了您那么长时间,这个可不能收。”少年猛地摇摇头,捏着衣角,语气甚是惶恐不安。
林嘉颖收回了手,走下台阶,神情温和而认真,“你该知道,面对我,你不用如此惶恐,我们钱货两清互不相欠,你并没有偷什么抢什么,在你未曾犯下大错的情况之下,我是不会违背契约的。今天你迟到了,这确实是你失职,然而不可否认在这种情况之下你依然坚守岗位的可贵之处。所以,这份小费,是你应得的,不必觉得心存愧疚。”
年轻人身上有太多的可能性,或许是境遇原因而沉沦下僚,或许是阅历不足而惶恐不安,对待他们,她的态度总是会比较宽容。她也曾收到不少这个世界的善意。
她伸出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少年,少年沉默地接过。这一瞬间,他听到了硬币在手手相接的过程中发出的清脆的撞击声,似乎还有一种懵懂的、未曾有人给予过他,亦未曾有人在乎的情感氤氲心间,熨暖整个寒冷的秋夜。这让他知晓,在这个浮华喧嚣的大城市之中,窝在贫民区冰寒的、臭气熏天的床上的生命,也仍受人关注。许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有一种力量叫做人格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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