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这……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衣着得体妆容妥帖的老妇人勉强一笑，苍老的面容显得愈发颓丧，话音一落，立刻拿起桌上的茶杯，眼珠盯着水面不语，神情间尽是不安。

“是啊，我也没想到。”

林嘉颖点了点头，表示也很出乎意料。此时老妇人坐在她的左边，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她前往周公馆商量的那一刻，两人也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对峙状态，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在于，地点由周公馆变成了她的地盘林宅，而此时也不止她们两个。

她拿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余光打量着在场的人的神情。左边坐着前来拜访的老人，一个身穿西装，身材肥胖、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以及此次案件的肇事者，那脸色苍白神色恍惚的少年，想来最近没有很好过。右边则坐着她的姑姑，放在腿间的手不安地绞紧，咬着嘴唇时不时朝她看过来，看到她似有若无的打量之后，又惊得移开了目光，她的下边，则坐着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当事人之一，她的表弟。

距离案子查清已过了五天，只是尚有一些问题还未解决，这件还未开庭便已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案件的结果还未公布，然那喧闹沸腾的盛况竟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倒让不明就里的局外人无法参透其用意，更有甚者已在揣测是不是未曾表过态的林嘉颖出手压下了不利舆论。

然而无论功过是非，他们这些局中人都明白，这个年轻人，由始至终都没有正面给过一次回答，所有的喧闹沸腾，不过是他们单方面的自导自演……

中年男子看了正垂眸饮茶，轻轻翻动茶盖，不知其想法的女子，目光不禁有些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近几年来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人，然而却无时无刻不在受到她的影响，她的电影，她的公司，她的新闻，她的言论……都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渗透到他的生活中，便是他这个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思想成熟的中年人也不得不惊叹她的影响力，更有甚者，她已经渗透到了他的工作中……可以说，《甲午》的拍摄过程，每一步都有他们的参与。

他一直以为，包括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认为，这个青年应该如同一团热烈的火焰，带着极致的热度划过这个时代，她的思想极度新锐，极度偏激，是他们这些沉稳的中年砥柱最厌恶的那种激进派的年轻人，所以才能在青年这个群体中收割声望，却未曾想过，一切的喧嚣熙攘，很可能和这件事一样，与她毫无关联。她就如同一个旧式闺秀坐在深闺中，内敛敦厚，温和含蓄，目光却看向了全世界。

“林姑娘，此次前来贵府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静默漫延片刻，男人终于开口道，出口的话都在字斟句酌，“我就废话不多说了，也耽误你的时间。犬子无知，不走正道，心生歪门邪念，老母亲年纪大了，听信他人谗言，疏于思虑，故而轻举妄动，若非有高人明察秋毫，险些铸成大错，酿成不可挽回之苦果。我这做父亲的，因忙于公务而鲜少顾念家庭，更是责任重大，管教不严之罪，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故而，今日前来，目的之一，便是来负荆请罪。”

说着微微低下了头颅，老妇人也掩面自愧，唯有面色苍白的少年仍是一脸倔强，不肯认输。

“若是林先生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虽不才，却也在政府部门某得个职位，我能帮忙的，尽量……”

“这件事，我这做姐姐的，也没什么权利处理，我接受与否，其实并非很重要。”她放下茶杯，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指了指一边的母女二人，“不若问问我姑姑和弟弟的意见。”

两人点了点头，朝母子二人郑重道歉。

“林姑娘上次来我家，对我说过，孩子终究还是孩子，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总有义务要去引导他们，让他们渐渐走上人生之正轨，而不至于迷途而未知，致使一错再错，终难挽回。我这做祖母的，思虑不周，差点酿成大祸，毁了一个少年的人生……若是说错，最大的错还是在我，他母亲走得早，父亲又常出差去办公事家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是我惯坏了他……”老妇人抽出手帕拭了拭脸上的泪痕。

林氏很是能理解这种心情，满腔的怒气和怨气不自觉散去了七七八八，只剩下无奈和不知所措，只能转头向林嘉颖求助，“嘉颖……这……”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都有自己的人生，你为何不让阿君自己说一说。”说话间却看向了另一个少年。

“周全，你会跟我道歉吗？”垂着头的少年蓦地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面色苍白的少年。

少年抿唇，一语不发。

“罢了，我不问你这个。”他深吸了口气，“如果我真的被判处罪行，那你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吗？你站在法庭的另一边，任由这件事发展，就不觉得很不安很羞愧吗？利用莉莉来对付我，你觉得很心安理得吗？”

少年翕动着嘴唇，苍白的面部，肌肉蠕动了几下，终于低下了头。

“你走罢，我会撤销对你的起诉。只不过，我再也不想在学堂里看到你了，依你的能力，应该不难办到。”

“阿君……你……”

“妈，我是成年人了，我懂得。”

两位家长自然是万分感谢，朝着几人再三道谢后走了。

“都散了吧，”林嘉颖舒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终于把这些破事给弄完了……糟心……”

“姐，谢谢你。”

她眨了眨眼，看着站得笔直，神色认真而严肃的少年，终于露出了温和的笑意，那是他未曾见过的。

“这是你的选择，还有，你处理得……挺好的。”

“还是谢谢你！”得到了她的夸奖，少年的眸子如同蓄满了星光，璀璨夺目。

“十八岁快乐，恭喜你，终于在真正意义上‘成人’了。生日礼物我已经放在了你书桌上，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个东西……咳，你不喜欢也不要告诉我……还有，记得拆。”

少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翕动着嘴角，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重重点了点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曾讨厌这个人的不近人情，冷漠直接，硬得就像一块岩石，却在兜兜转转之后，才看见了她坚硬外壳下缓缓流动着的至真至情。

多么庆幸，他比一般人更有机会感受到这种至真至情。

送走了一群人，蹲在墙角几乎发霉的林嘉颖披上件薄薄的外套，趁着春风和煦出来放放风。

自从前几天她对那些莫名其妙的来客烦不胜烦，让保镖对整个小胡同实施大范围的“清洗”之后，胡同里倒不会再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不安好心的人了，所以这时候，踏着青石地板，沿着湿漉漉的长着青苔的墙角漫步，感受春风的吹拂，阳光的滋润，或是在某个邻居家的墙外踮起脚尖，偷摘一束开得正旺盛的浓黄色的迎春花别在发间，也是种不一样的体验。

她摸着清凉的墙面一路前行，时光慢得有些出奇，静谧得仿佛能听见春风的声音。忽然间，拐角处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

她睁开眼，只见大大的垃圾筐之后正站着一个人，衣衫不洁，发丝凌乱不堪，一只残破的鞋子从筐子后偷偷探出头来，这人正背对着她，不知道在忙什么。

应该是清道夫在清理垃圾，或是前来捡垃圾的可怜人。她家门口的“垃圾”的质量很是可观，自从刘氏知道会有人定期前来这里收拾垃圾，遇到有用的还会留下来用之后，时不时就放水，将整理好的半新不旧的衣物被子鞋子，或久置不用的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具整理好，或是将没有吃完的美味佳肴细细打包好放进里边，不消一个晚上，就会有人收走，有时候出门倒垃圾还会遇到前来清理的人，这时候就会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零用钱。

她伸手摸了摸外套口袋，摸到了被洗晒得有些发皱五毛钱。

似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来人很是紧张，脚步一动就往反方向跑去。

“诶！你等等！”她出声喊道，却不想这人跑得更快了，逃跑时还不停地捂着脸，似乎是不想让人发现。她不由得起了疑心，跟着跑了起来。

那人的行动似乎很是不便，跑了没一会儿就靠在墙边气喘吁吁，跑不动了，依旧垂着头，长长的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深蓝色的粗布衣衫贴近肚子，她这才发现，这人居然是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我又没说要抓你，你跑啥跑啊？害我也跟着瞎跑一通。喏，我只是找到了几毛钱，没处花，想给你，你帮我把它划掉吧。”说完把钱放在她面前，就打算离去。

女人不顾其他，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干嚎，仿佛要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她停住了脚步，有些莫名其妙，却不能当场走人。

“诶！我说你，有啥事不能解决的，干哭有用么？”

“是啊……眼泪是没用的……我这就走……”女人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眼泪，低声呢喃。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一声细微的“咿呀”，旁边那扇门突然开了，她看到了林氏如同一阵旋风匆忙跑了出来，而后站在那蹲在墙角的人的跟前，脚步踌躇，想要靠近却不得靠近。

林嘉颖觉得，她似乎看出了什么。

“阿敏，是我的阿敏么？你回来了……”妇人轻声呢喃道，蹲在地上捂着脸。

那人只是放声大哭，埋着脸不断地摇头。

林氏重重地搂住了她，同她一起大哭起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不顾你老子的反对，硬是送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却连儿行千里母担忧的道理也不懂，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你这个杀千刀的，痛煞我也……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这么狠心！”

妇人伸出拳头捶着她的背，梳理得体面的头发早已是凌乱不堪。

两人坐在地板上哭够了，连忙将地上的人拉了起来，这才看见她那圆滚滚的肚子。

“阿敏，你！你这是！”她颤抖着手指，指着她的肚子，满脸的震惊毫不掩饰，继而变得惊怒交集，“这才一年多，你……你都做了什么？”

“如你所见……我……我怀孩子了……”许久之后，垂着头的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用她沙哑已久的嗓音轻轻说道，目光又扫过一旁站着的林嘉颖，而复垂下了头。

“是谁的？孩子的父亲是谁？是那个混账东西是不是？你都做了什么？你怎么那么不自尊自爱！”

“不是他！我是个不自尊自爱的人！我不配当你的女儿，我这就走。”她瘪着嘴露出了个难堪的笑，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似嘲非嘲的表情。

“你！你！”

“姑姑，敏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先进去再说罢。让邻居看笑话了。”

林氏四处看了眼，看见了正探头探脑的街坊。

冯敏对她露出了个难堪的笑，似乎在表达她的感谢。

这个“谢意”，倒比之前走时的那声冷漠的“谢谢”真诚多了……

“姐，我……”她突然哽咽住了，在风中风干的泪又簌簌地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我很抱歉，之前对你说了这么重的话……你真的没欠我什么，所有人，都没欠我什么。这个世界，对我已经够仁慈，才让我遇见了你们……

“先回家吧。”林嘉颖轻轻点了点头。

“回家……”

“妈，怎么那么久？骨头汤已经熬好了，奶白奶白的，就是味道淡了些，要不要加点盐……我觉得有些淡了，颖姐她们口味重一些，一定不喜欢……可惜姐不在，不然大家可以好好聚一聚了，我两个生日她都不在……”少年推门而出，絮絮叨叨，转过身却猝然发现了被扶着的蓬头垢面的人。

“姐，你回来了？”他慢慢走过来，轻声问道，眼睛眨也不眨，像是怕吓坏了一个脆弱的梦境，“你都不知道，妈和我有多想你……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明白了很多……我欠你不少，什么事都以自己还小为借口，侵占了你不少东西……你这是……罢了，你回来就好……我没有了爸爸，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了……以后有什么事，大家吵架也好，打架也罢，可千万不要再闹脾气离开了……”他走上前，抱住了静静淌着泪水的人。

“长大了，也长高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少年渐渐褪去婴儿肥的轮廓，一年多不见，他已经蹿了一个头的个子，下巴也长了一些细密的胡渣。

她居然，错过了他如此关键的时刻。

近段时间，他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他义无反顾挡在一切灾难面前的稚嫩的肩膀，他对狠毒的父亲刻骨铭心的恨意……他由不知人间疾苦的任性少年，一步步变成了敢作敢为，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他渐渐忘掉了她这个姐姐给他带来的伤痛，有了所爱的人，一个青春美丽的女孩，细碎斑驳的阳光洒在他们朝气蓬勃的脸上，他们享受生活的美好，细嗅爱情的蓓蕾……突然间狂风大作，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他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向了无可预知的深渊……幸好，他没事，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