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林嘉颖收到了一封来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一改往昔那人啰啰嗦嗦的风格。
“嘉颖亲启:白云苍狗,瞬息之间,十月已过。你还好吗?我很好,勿念,也毋需心存愧疚。这里很美,有北京所没有的宁静。夏夜之时,躺在高高的土堆上,可看见晴朗的夜空和璀璨的星光,闭上眼睛,隐约间可闻得地下古老殷商文明传出的悠远钟磬音。”
“你的问题,我思考良久,终是无果,不过也不必介意,有些事,总得慢慢走,慢慢想,才能想得通,就像我不知为何会爱你一样,或许某天,电光火石之间,就不再爱你了。”
“我之前很愤怒,平静之后,心很痛。你告诫我,不要凝视深渊。你之坚毅果敢,暗藏着懦弱无能,你不信任任何人,也没办法去爱一个人。你的力量,鼓舞了很多人,却没办法让自己走出泥潭,这是你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
“不奢求一封信,能给你力量。或许你只是,还未遇到能许你以勇气的人。在遇到他之前,你千万珍重。寅成手书。”
她拿着信,任它在晚风中飘零许久。夏日的夕阳给古老的故宫镀上一层金光,湛蓝如海的天际烧着一大片红云,暖到发烫的色调落在她的沉静如山的脸上,形成了一个莫名悲伤的剪影。
她一向直来直往,勇往直前,很少有能难住她的事。只是对这件事,她却不知如何处理,只能任它搁浅,日复一日的忙碌,居然也就忘记了。然而,回过头来一看,那艘被她搁浅在海滩上,不知如何处置的帆船,那艘很可能带她通往未知彼岸的帆船,不觉间已消失不见了。它被海浪带走了,带去了未知的远方,或许它会经过富饶的女儿国,对那里美丽善良的女孩产生留恋羁绊,从此度过平凡而快乐的一生,或许它会经历重重磨难,经过波涛汹涌的海域,最终寻找到生命宝藏之所在……
无论如何,它都将不再回来,不再驶过她的领地。
她是固守领地的王,她害怕未知,她怀疑一切,她无力承担风险,所以,永远失去了它。
“老板,你还好吗?”
细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她眨了眨眼,压下不知名的酸楚,抬头,看见了佩珊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
“哦,没什么,今天有些累了。”
“是吗?可是你看起来……”
她摇摇头,笑了笑,“嗯,心累吧,这也是每次关键时期的常态,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佩珊脸上的担忧消失不见,一种夹杂着喜悦的小心翼翼的神情取而代之。“那么,今天我们可以早点回去?”
“哟!才两天不见,就如隔三秋了?”
“不,不是。”女人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羞恼,而后轻咳一声,干脆承认:“罢了,实话实说吧,我想永甫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满脸尽是幸福的柔光。
她笑着点了点头,“去罢,现在这里也不缺你一个。新婚燕尔的,让你过来,也是强人所难了。”
“那我走啦!”
佩珊脸上浮现出甜蜜的微笑,对着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难料,有未知的危险,也有未知的幸福。一开始根本不来电,之后慢慢接触才产生感情的婚姻模式,却是永甫和佩珊这一对。那是种此时的她无法理解,或许毕生都无法理解的幸福。
“老板今天难得当活菩萨,要不要我们请客呀?”
“老板快跟着来,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要请客做东了,咱趁机敲他一顿如何?”
“你个没良心的,我不请你!”
“不了,你们喝去,今天我回去休息休息。”
“老板,要不,我们休息几天?我真的好累啊!”
“我也是,我好累啊,明天我根本不想来了。”
他说的是对的。她根本不会去爱一个人,她是个懦弱无能的怯弱者,爱无能患者。便是同很多人都有着友好的关系,收到了身边不少人的关爱和祝福,她也无力让自己走出深渊。她始终是孤独的。如同佩珊一样,他们敏感地体会到了她的悲哀,却只能站在深渊的边缘,用对她来说根本毫无用处的方法表示支持。
没有人能够分担这份孤独,但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们。
“成,就休息几天。”
“那老板,我们走啦!你可千万要赶紧走,这里的夜晚,阴森森的,寻常人都要赶紧走的。”
“是呀,可不是我们迷信,但有些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成,我再看看就走。”
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的故宫,碧瓦飞檐轻盈向天际舒展,象征着尊贵的红墙被夕阳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无数历经沧桑的守护兽在不知名的角落驻足凝望,无声守护几百年。终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城,皇权被打破了,固守领地的王对异族人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自此以后,异族人如入无人之境。
“老板。”
她转头,看见了伫立在红墙拐角处的青年,远远看去,神情竟莫名有些忧伤,她有些诧异。
“是方辰,怎么还不走?他们都去玩了,最近拍摄强度大,你也跟着一起去放松放松。”
“先生,”梁方辰突然转变了称呼,慢慢靠近,停在她跟前,“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说罢。”
青年目光忧伤地看着她,嘴角蠕动了几下,终于低垂着头说道:“我想,我在《甲午》的戏份也拍完了,合同也要到期了……”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林嘉颖点了点头,目光一如既往温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优秀而敬业的演员,我很幸运,能遇到你。既然这里不是你最终的旅途,那么,就走罢。”
“我……”梁方辰顿了顿,欲言又止,他斟酌着开口,“您是否已经有所察觉……”
“嗯,不过那不重要。”
他落寞而释怀般地笑了笑,转身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
“先生,我们还会再见吧?”即将转过拐角,他突然回头加了一句。
“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点了点头,似乎被这句话给安慰到了,露出了灿烂的笑意。
林嘉颖看着他的消失的地方,久久未回神。许久之后,她重新举起摄影机,对准了沐浴在夕阳下的紫禁城。
三年前,冯大帅发动“北京政变”,将最后一位皇帝逐出了紫禁城,王的后代终于失去最后的尊严。前年十月,故宫博物院开始成立,封闭了几百年的故宫特权终于由固守领地的王转向了四万万百姓,参与博物院开放与修复的名单上,赫然有一个必将令她终生难忘的名字,胡寅成。
这预示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不是现在的他们所能理解的。
或许,她也是其中的一条链,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薪火相传,绵延不息,或许只有站在时光的尽头才能一窥其一二。从时间的长河源头处观望,他们与尘埃并无任何区别。
开放后的博物院显然管理尚未做到位,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做清扫工作,力求还原场景。她站在鼓楼的一角遥望北边,只见宽阔苍茫的石砖广场上,穿着明黄色龙袍,饰演光绪帝的演员正从其中匆忙奔走,穿过玉带桥,惶惶如丧家之犬,脸上却带着被“大片砸中”的喜悦,大概只是怕被关在里边了。真正的光绪溥仪并不明白这种感受。
不知为何,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举起手中的摄影机咔擦了几声。
戏里戏外,仍旧有别,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的。她觉得,活了这么多年,总算收获了一些东西。
这是她的人生。
两年后,即1928年,在她的第一个十年电影生涯结束,第二个十年电影生涯即将开始的那一刻,岑寂了六年的林导演终于复出,带来了她毕生最受争议,同时也是最深刻影响最广的一部作品——《甲午》。
但在上映前夕,她还要处理一件令她始料未及的事。
“我不接受这种结果。”她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一片近乎苍凉的绝望。
“这不能改变,没有人能改变。”王怀宁避开了她的目光。
“王怀宁!”她厉声喝道,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知道我为它费了多少心血,,多少次的交涉,砸了多少钱,动用了多少关系,赔了多少人情,多少次威逼,多少次利诱,我都没变动一丝一毫,你凭什么签这个合同,你凭什么?”说着把合同一把扔在了他脸上。
王怀宁看着她因激动而变得狰狞的脸,漆黑的眸子因愤怒而烧成了两团火焰,沉默不语。
“你说话!哑巴了?你他妈凭什么?凭什么?”似乎不够解气,拿起散落在桌上的纸张撕成了碎片。
“愤怒是无济于事的,你得学会接受现实。”
“若我接受现实,早他妈不会有东双了!”她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你什么时候签的?”
“《甲午》决定拍摄不久,他们拿到了关键信息。”
“我操他小日本的!给我来釜底抽薪,釜底抽薪!难怪怎么突然不搞事了!”她吸了膝鼻子,压下眼底的泪意,“别人也就算了,居然是你他妈签了这个狗屁协定!你让小日本的特务来杀我!我跟你说,便是你发动商战夺我这个位子,我输了,都不带一丝不甘的,你有这个能力。你他妈凭什么阉割我的作品,凭什么?你跟我来阴的,是我敌人,跟我作品来阴的,就他妈是我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巍然不动,平静地看着她,“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有本事冲我来!不就是怕出事吗?出了什么事我兜着,他小日本几个心思你不明白?你还妄想什么?你以为妥协就能解决一切么?”
“我说过,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你太激动了,没有理性思考问题,你需要好好休息。”
“一团狗屎!再见了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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