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3,大业九年秋。
那天是八月十五,那天早上,因着楚国公杨玄感轰轰烈烈大起兵、却又落花流水的兵败如山倒,本该休沐在家合家欢的高士廉,和所有大兴城内数得上号的臣子们一起,战战兢兢去上了早朝。
高士廉战战兢兢,
格外的战战兢兢。
因为起兵的杨玄感,有一个强大助力叫斛斯政。
而斛斯政,是高士廉的好友,甚为投契到天下皆知的好友。
——
带着颗确知好友叛乱且逃亡的消息后就一直在懵逼的心,高士廉上了朝,跪了地,三呼万岁;之后,起了身,直了腰,力持镇定的定看皇帝穷冶那一个个被人押解上来、已无多少人形的杨玄感余党。
终于,
不可避免的,
熬到日落西山红霞飞,能给提遛出来的杨玄感余党,全都提出来又提下去的遛完一圈后,有人开提了那此刻山高海远遛不到的斛斯政——提到了斛斯政,所有人就都想起、并看向了斛斯政此刻在场的至交好友高士廉!
高士廉:“……”
高士廉不自觉愈发绷紧背挺直腰,然后向前一步出了列,力持形不颤音不抖的躬身跪地给皇帝磕了个头:“启禀陛下,臣有罪!”
“喔?”高高的龙椅上,皇帝一声漫不经心的淡淡虚应:“什么罪?”
高土廉:“臣与逆犯斛斯政一贯相交甚好、过从甚密,却竟未曾事先查之其叛心,而不能将此先行一步秉知陛下——臣有罪!”
“还成吧,事不大,识人不明什么的……你书读太多以致眼神不好,三步之外一片模糊这事儿也算世人皆知——何况,朕倒是一贯自诩眼神不错,却还一手提拔了这么个玩意儿呢。”
皇帝陛下一手抚另一手玉扳指,浅笑温声,竟是无比通情达理的判定揭过了此事:“既天下无人罪朕,朕亦不罪卿。”
高士廉:“……”
不对!
这节奏不对!!
近年来残暴诡谲如皇帝陛下,居然蓦的又会如此通情达理到英明神武??肯定是有哪里不对?!!
情不自禁,虽明知自己眼神不好,虽皇帝离自己实在够远,跪地的高士廉还是忍不住稍抬起头,无限戒慎的向那高高龙椅看了去。
一声嗤笑,是被逗乐了的、饶有兴味的皇帝陛下。
他在高士廉戒慎的目光里,缓缓起身,踱步下高台。
最终,站临高士廉身前:
“今儿中秋月圆,大过节的,却要为了杨玄感斛斯政之流的玩意儿巴巴来上朝,也是辛苦了诸爱卿。
嗯,高爱卿,你平身。
既然来都来了,就先陪朕愉快的聊会天,然后再退朝,愉快的各回各家——如何?”
高士廉:“?”
陪皇帝陛下愉快的聊会天?
然后退朝,愉快的各回各家??
高士廉口呼万岁,领旨谢恩后缓缓起了身,匆匆打量近在咫尺而神情愉悦的皇帝一眼,复又忙忙垂首,力持低眉顺眼:“陛下您,想聊啥?”
头够低,音不大,
然戒惧之情,溢于言表。
“就随便聊聊——嗯,聊点什么呢?比如斛斯政?”
高士廉:“!”
果然,他就知道没那么容易的好事!
皇帝:“呐,爱卿,同是被斛斯政欺骗辜负了的天涯沦落人,待来日斛斯政被缉拿归案,朕欲生啖其肉,你,可要多多分食一些。”
高士廉:“……”
高士廉太明白皇帝陛下轻描淡写下的真心实意而一言九鼎,刹那脸色苍白:“不,不陛下,不……”
“喔呀,那可真是可惜,人肉口感很不错的喔,尤其生食之。”皇帝甚是遗憾,即之环顾群臣,笑问:“那众卿呢?你们要不要待来日与朕同分一杯羹?”
语色虽温,
然盛情拳拳,
仿如好客孟尝之欲热宴八方。
“要要要!”
“感恩万岁,万岁圣明!”
“生人肉确乎非常可口,尤其斛斯政这厮的肉,臣等更是格外想吃!”
一片喧哗,
无限热闹与和谐,
谁能想到,这盛世天下的至尊君主,与他的群臣们正在讨论的,是生食人肉?!
要要要!
一殿子的妖魔鬼怪,无药可医!!!
高士廉感觉到窒息,他简直是要疯。
但深吸、又深呼,深深呼吸,他牙关紧咬,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站立在了原地。
迎视着皇帝和周绕群臣们将讨论暂告一段落后,复又向他投来的、似欲先食他而代之的灼灼目光,他闭上眼又睁开眼,终是握紧拳头缓缓道:“很遗憾,陛下。
臣从不食生肉,更不食生人肉。
无论那人是罪该万死,更无论那人曾是臣至交好友——臣,死则死矣,不食人肉!”
“爱卿如此,会让我们很难愉快的聊天呢。”皇帝定看他视死如归的脸一秒,俊美无俦的脸上现出微微苦恼,稍一沉吟后拍拍手,就仿佛从善如流:“那好吧爱卿,咱们换个话题。
嗯,比如,你那风华世无双的妹妹——高轻衣,她……也死了很久了吧?
所以现在,她养在你家的那个女儿,也该算是长大成人了吧?”
“陛下!”高士廉闻言霍然抬首,本纵视死如亦温文如玉的脸上,忽尔决绝狠厉,仿佛一介家禽弱鸡,被踩到了生命中至重底线而瞬间燃火烈变的凶禽猛兽。
他怒目直视着皇帝,声色却极冷且淡:“陛下,她是我妹妹的孩子,但您可能忘了——她姓长孙,是您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长孙大人的遗孤。”
“长孙晟么?”殿内刹时落针可闻,只皇帝微微恍惚的声音,带了一丝丝飘缈道:“很久很久,没人在朕耳边提起他了,所以朕倒真的、是有些忘了呢……
嗯,那孩子,今年多大了?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高士廉:“……”
高士廉莫名平和下来,然后如实回道:“禀陛下,她今年十三,小字安然、名无恙。”
“安然、无恙……么?这名字挺好。
嗯,你知道的——你妹,朕仰慕已久;长孙,朕亦格外喜欢。
你看,朕这后宫佳丽三千姹紫嫣红,却总是连个能有资格跟皇后作作伴说说话的妃子都没有。不如,就让她进了宫来,贵淑德贤随便哪个名分由得她挑,如何?”
殿内再次寂静,
原本对着高士廉汹涌而来,沸反盈天的恶意,却渐渐变得五彩纷呈。
自皇帝出生、四海名扬、成年娶妻、登临天下,到如今皇帝一年年愈发荒淫无度,虽过尽千帆佳丽无数,身边却从来只有一个正妻萧皇后稳稳坐镇中宫如皓月当空。
皓月之外群星无数,却在在泯如尘埃般有幸无宠,至至高也不过因着机缘巧合而被册为五品美人,从来无嫔更无妃。
如今,却是一张口,就先许了个皇后之下贵淑德贤四位份随便挑的、绝对一品正妃之位。
“承蒙陛下抬爱,”高士廉却眼也未眨,闻言便俐落躬身拜罪道:“然请陛下恕罪,这孩子早在幼年,便由她父亲长孙大人亲自做主,与人定下了婚约。”
“喔?是哪家大族?”皇帝顿时兴味盎然,桃花眼次递扫过殿中群臣:“居然,比朕还要更眼明、更手快么?”
无人应声。
但,众臣子跟着皇帝的目光,将目光最终聚焦于大殿前方,那最近回京述职却刚刚好赶上这一通通大事的唐国公李渊。
上一秒,开朗仁善、任侠好交游的唐国公李渊还在目注着高士廉这个准亲家,满心满眼尽是关切焦忧。
下一秒,他却着急的发现,全场中最值得被关切焦忧的人,已然变成了他李渊本人。
李渊:“……”
风云变幻,
世事竟如此无常!
情不自禁,纯属下意识,李渊垂头,看脚,目光坚定笔直——任世事风云变幻,任尔东西南北风,他只巍然不动,只当一切未发生,只当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
高士廉:“…………”
高士廉原本满怀希望,甚至因思及好女佳婿而微微染上了一丝笑意的唇角渐渐僵住。
他和殿中其他所有人一起,静静目注了巍然不动死盯脚的李渊整整三秒钟。
然后,抬头对上皇帝转调回来的眼眸,迎视着皇帝眼中无限戏谑讥嘲的满满快意,终是忍不住几声干涩到简直要干涸的苦笑:“呵呵。
呵呵,陛下,呵呵……
呐,天有点凉,臣心里,也挺凉……
所以,嗯……所以一时间,竟只记准了长孙大人定是为女儿定下亲事,却实在……实在有些想不起……当年,我们是许了、哪家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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