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这边是个单独的小院，却又和外面相连，除了一个独门以外，还有一个和各个院子相通的长廊，隐在一片竹林里面，就着院墙置了一个垂花门。

今儿下雨，便走的这游廊。黛玉的院子和如海的书房隔得并不远，出门拐一个弯，便有一活水走过，正是从黛玉的院子边角进去，并未筑桥，只是连着地步平铺过去，走到游廊的尽头也就到了。

其实每次走过这个地方，黛玉便会想起扬州的祖宅，那个小巧的汉白玉石拱桥，堪堪只有五尺长，却是用整块上好的汉白玉雕就，其上的图案更是栩栩如生，美妙精绝。每次黛玉路过，脚踏上去时都极其不忍心，既怕把它弄脏了，又怕把它踩坏了。雨很大，几乎是从天上直接泼下来一般，打在廊檐上，溅起一团团的水雾，氤氲在整个廊檐下，不过这么几步路，黛玉的脸上已是染上了一层湿润，薄薄的，几乎看不见，只有黛玉自己知道，脸上凉凉的，还有点点青苔的青味。

忽闻一阵激烈的咳嗽声，似乎被人捂住了一般，被压抑了的沉闷之声。黛玉听得心中一紧，脚下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映雪，随即却是走向了那道湘帘，脚步快了好些。身后的晴风和映雪都来不及反应，黛玉便已是揭了门帘，两人忙跑了过去，终是映雪脚略快一点子，上前拉住了帘子。

屋里藏书极多，进门靠墙便是一个大书柜，上面做成了各式格子，下面却是柜子的模样，中间很是宽敞，略靠后墙放着一张大桌，再往里瞧，却是一排排的书架子。这些都是黛玉的手手笔。此刻，书桌上，笔墨纸砚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应该的位置，只有那两三页纸随意地散乱着，其上有字，很显然是刚看过的。桌前，坐着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一身青色长衫，说不尽的儒雅，道不尽的风流，然两鬓斑白，形容憔悴。看见进来的小女孩，原本面上的悲戚之色瞬间消散，换上了一副慈爱的笑容，声音里有数不尽的温和，“玉儿来了，快到爹爹这来，外面可冷？”

这便是林海，表字如海，前科探花，原姑苏人士，去岁钦点巡盐御史一职，方到这扬州任职，祖上却也是列过侯的，至林海已到第五世，本来有一子，已是去了两年了。

刚才还一副小大人模样，见着林如海，小女儿形态顿时显露无疑，叫了一声爹爹，道，“爹爹既是知道冷，怎么还叫玉儿来？”说着话，人已经扑进了如海怀里。

帮着黛玉脱了身上的雨披，轻轻捏着她小巧的鼻子道，“又淘气了，有这么和爹爹说话的么？”忽地察觉黛玉脸上带着寒气的水润，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和懊恼，刚竟是忘了这雨太大。爱怜地用衣袖擦了，顺手把小人儿抱了起来，放在自个儿腿上，道，“都是爹爹糊涂，你身子刚好点，竟又叫你出来。”

黛玉顺势往如海怀里钻了钻，带着兰花幽幽的淡淡的香味，暖暖的气息包裹着，只觉着有股浓浓的依恋，只愿这么一直呆在这个怀里才好。想着，身子越发的贴了上去，小手也塞进了如海的腋下，听到如海的话，眉头略皱了下，心里却是想把桌上那罪魁祸首毁掉。眼光收回，小手调皮地在如海的腋下鼓捣了一下，只是手刚要动，如海似乎防着一般，赶紧夹紧了臂膀令黛玉的小手无法动摇，却又不至于弄疼了黛玉，力道刚好。口里轻叱道，“小淘气，又来。”

听见如海爽朗的笑声，黛玉心里很是高兴，很久没听见这样的笑声了。先是贾敏过世，接着自己病了一段时间，跟着如海也病了，来来去去，竟是过了几个月了。

见目的没达到，黛玉有些小小的失望，瘪了瘪嘴，鼓着腮帮子嘟嚷道，“爹爹欺负人。”

如海哪里舍得小女儿委屈，但看见她眼中没藏住的笑容，自也是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只是知道，也不忍她失望，忙忙地松开了臂膀，安慰的话还未出口，便有一个小东西伸进了腋下痒处，怀里的小人儿欢快地笑了起来，一面拍着手掌一面欢呼，“爹爹真笨，又上当了。”如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女儿，如此的懂事，想着法子的逗自己开心，她才六岁呀，自己怎么舍得？

“玉儿今儿可好些了？药可吃了？”略迟疑了会子，如海终究还是没有把那件事说出来，想着能晚些便晚些吧，只要女儿能快乐些。

一听说喝药，黛玉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没了，小脸也皱成了一团，忙又扑进如海怀里，脸也在他身上蹭着，娇声道，“爹爹，好苦啊，爹爹……”

见黛玉的反应，如海便知道了，这丫头定是又没喝药，定是又想法子蒙骗了房里的丫头。无奈地笑了笑。若可能，他也不想女儿总吃那苦汁子。只是这女儿从出生，便身子不好，偏有了她之后，夫人又有了，虽是喜事，只是……心里暗叹一声，虽见不得女儿这般，终还是狠下心，冲着外面吩咐了声，“映雪，跟着姑娘的是谁？”

外面映雪等人虽未进来，却也并不敢离开，守在门口呢，听见老爷问话，含俏忙上前答道，“回老爷，是奴婢含俏。”

“你去看看，姑娘的药可还有，若有，端来伺候姑娘喝了，若是没了，就再煎一副来。”

听言，外面的几个丫头均明白了，今儿雪雁又有得受了。不过姑娘这般聪敏，鬼点子又多，她又哪里应付得来呢？含俏忙应了，转身疾步去了厨房。

屋内黛玉却是双手撑着如海的胸膛，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如海，眼中似有盈盈泪光闪动。如海看在眼里，心里一软，就要把那丫头再唤回来。随即却发现了黛玉眼底的一抹笑意，心内苦笑不已，这丫头。不过，这招实在是百试不爽，每每到了要吃药时，那泫然欲泣的神情，总是叫自己心疼不已，恨不能代她受之。遂别过了脸，不欲看她眼睛，扭头正看见一本《王摩诘全集》，便问黛玉，“玉儿，最近看什么书呢？”

黛玉心中还作气呢，刚如海竟是躲着自己的眼睛，只嘟着嘴轻哼了一声，扭过头不欲理他，正看见桌上那封信，方想起这便是如海今儿请自个儿来的目的，只是刚才说着话，好似却又不打算说了，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也舍不得自个儿吧，只是终究还是要说的，真个等到贾府的人来了再说，只怕更难说通。

暗暗叹了口气，装作发现了新闻一样，抛开了刚才的不快，随手抓起那三页纸，一面扫视着，一面看着如海，疑惑道，“爹爹，是外祖家来的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