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听过阿彩的回报,吃了一惊,当初的两个妾都生了儿子,李五娘也不过是将她们卖掉了事,如今行事怎地这般毒辣起来,伸手就是两条人命。程慕天对此事没甚么感觉,正妻害死小妾,再正常不过的事。此等事体,小圆见的也不少,但旁观别人家的,和自个儿亲三哥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比起那横死的妾,李五娘也是苦命人,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处,又怎会不顾被休来动手。
她为李五娘两口子担着心,所幸随后几日,何家还算风平浪静,她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这日,李五娘来了帖子,邀她去参加庚申会。
阿彩取了一件樱桃短金衫儿、一条黄罗银泥裙与她换了,又给她插了满头的珠翠,取了镜儿来照给她看。小圆嗔道:“打扮得似个女妖精。”阿彩笑道:“别的夫人都作如此打扮,少夫人要是太寒酸,别人怎会把闺女许给午哥?”小圆把已拔下的一根金簪又插了回去,无奈道:“也罢,为了儿子,我就牺牲一回。”
阿彩不懂“牺牲”的意思,又与她贴了个呵胶花钿,扶她上了轿子。
何家三房屋内,客人们都已到了,一个妾引着小圆到座位上坐上,奉上茶来。李五娘将那几位夫人,向她一一介绍,那穿宜男百花罗衫的,是唐夫人,穿云雁暗纹绸衫的,是张夫人,还有几位,是李五娘的娘家亲戚。小圆留神瞧了瞧,面前这几位,穿戴都与她无二,全身上下明晃晃的,但那位张夫人,却是素净的很,虽说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但颜色并不鲜艳,头上也仅插了几支玉簪。
小圆暗自后悔,不该听了阿彩的话,打扮得似个花蝴蝶,生生被这张夫人比了下去。她是这般想,别人却不一样,李家一位嫂子朝她这边凑了凑,悄声道:“庚申会是斗宝的,她打扮得这般矫情算甚么,有本事就别来。”唐夫人也凑了过来,语气颇有些酸溜溜:“人家是书香门,自然与咱们商人妇不同。”
原来打扮得俗气不俗气是次要的,关键是不能与众不同。小圆暗地里吐了一口气,她虽厌恶自己的这一身打扮,但却不愿被人排斥。
李五娘也瞧不惯张夫人,但她身为主人,不好厚此薄彼,便开口向小圆道:“你可晓得这位张夫人是谁?你家午哥与辰哥见了她,得唤一声师娘哩。”张夫人也不谦虚,微微颔,原来她正是钱塘书院山长的夫人。小圆忙上前见礼,与她叙些闲话。她想起午哥提过,这位山长夫人的闺女,是爱好填词的,女儿如此,想必母亲也高雅,她回想了一番自己读过的词集,拿出些句子来与张夫人讨论。
张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不想这般粗俗打扮的人,竟也懂诗词。文人多直性子,张夫人嫁与了文人,也沾染了这习气,心里这般想,就讲了出来。小圆好一阵尴尬,只得借着吃茶掩饰。唐夫人与李家夫人,很是排外,认为她在张夫人那里受了委屈,连忙唤了她过来坐,七嘴八舌道:“假清高,嘴里谈的都是诗词歌赋,收学费时也没见少了去,理她作甚。”
小圆奇道:“难道你们没有儿子或兄弟在钱塘书院上学,连山长夫人都敢不理会?”唐夫人抚了抚衣裳上的宜子图案,叹道:“我同你三嫂一些样,只有闺女是自己生的。”李家一位嫂子道:“我们小兄弟,诨号蛐蛐的,可是在钱塘书院读书,但他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得罪了山长夫人又值甚么。”
她们这边聊得热闹,就又冷落了张夫人,李五娘只好再度出声,使人端了一盘子红珊瑚磨成的珠子出来,道:“我娘与我送了一株大珊瑚,不晓得用来作甚么,就磨了几个珠子,你们来帮我瞧瞧成色,串几个耳环可使得?”
李家三见了那一盘子红通通的珠子,笑道:“婆母果然是偏心的,这般好的珊瑚,通共只有两株,一株与了李蛐蛐,我道还有一株去了何处,原来是在这里。”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李五娘却有些不悦,转了头去与唐夫人讲话,把李三嫂晾在了那里。
小圆就站在李三嫂旁边,见她一脸的尴尬,忙将了话来岔开,问她腰间镶金的腰带是哪里来的。李三嫂明白她是救场,感激一笑,道:“她这就生气了?往后怄气的日子还多着呢。那些和离回娘家的,虽不曾丢了嫁妆,但到底是丢脸面的事,我们家兄弟多,嫂子们铃铛,唾沫星子都能淹了她。”
小圆大吃一惊:“和离?这从何说起,我怎地没听到消息?”李三嫂拉了她到一旁坐下,笑道:“你三哥不肯呢,自然不会与你讲。”小圆握着腰间的玉佩,冰凉一片,幽幽叹道:“虽说劝和不劝分,但我三嫂与三哥这些年,不曾好过,她过得很是辛苦呢。”
“谁过得又不辛苦?”李三嫂不以为然,“她才害死了官人的妾,这节骨眼儿上要和离,不是授人以话柄?若这事儿真成了,不出三天,满临安大街小巷就要议论,说李家闺女是畏罪自请下堂的。”
唐夫人大概与李家走得近,晓得内幕,在旁听了一时,没有避讳走开,反倒凑了过来,笑道:“李三嫂,你只讲了一半儿,你们李家不肯让李五娘和离,还有一半原因,是舍不得何老三那个好女婿罢?”
李三嫂的脸红了一红,却也不否认,道:“我们家虽也有几个做官的,但都没得何三爷有能耐,朝中有个自家女婿,多好的事儿,偏李五娘想不开。”
小圆眨了眨眼,她只晓得何耀弘的后院一团糟,倒不知道他在旁人眼里,是个官场得意的好儿郎,李家还把他当作了香馍馍,舍不得放手。
唐夫人觉得,李五娘要和离就是一场闹剧,官人不肯放手,娘家兄弟反对,仅凭她自己和想要赶她出门的婆母,这事儿怎么都办不成。她与李三嫂耳语了几句,讲得她连连点头,笑颜大开,又转头羡慕小圆道:“咱们这几人中,当数何夫人最有福气,官人不纳妾,儿女又齐会。”
小圆爱听这话,心道,这位唐夫人倒是左右逢源,她谦虚了几句,正想问些她家的情况,一个妾走过来道:“两位夫人,我家夫人请二位到园中赏花。”
唐夫人笑道:“大概要斗宝了,咱们去瞧瞧。”原来是要真“斗”,小圆扶了扶一头的珠翠,同她一道,随着那个妾朝园子里去。
正是春季,何家园子虽没有甚么名贵的花朵,寻常品种倒也开得正艳。几位夫人,围着李五娘坐了,独独那位张夫人离得有些远。茶水端了上来,以李三嫂为,一群人开始叽叽喳喳聊起来。内容无外乎是我头上的钗子比你的好看,你身上的衣裳料子不如我的名贵。
原来是如此斗法,小圆听得头晕,不知不觉朝张夫人那边挪了挪。张夫人眼中又闪过一丝惊喜,道:“我就晓得何夫人不是那般俗人。”她的声量不小,正“斗”得热闹的众夫人都听见了这话,齐齐拿眼瞪她,她却不以为意,施施然端茶吃了一口,继续同小圆聊天:“这花茶倒还中吃,听说是何夫人所制?”小圆谦虚道:“哪里,不过是我吃不惯古方煮的茶,拿干花泡了点儿水喝而已,哪晓得大家都爱上了。”张夫人赞道:“何夫人蕙质兰心,何必谦虚。”小圆微微一笑,道:“我家两个儿子,在书院与山长添麻烦了。”
张夫人显然不大知晓:“你家儿子是哪两个?”小圆答道:“一个叫程梓林,一个程梓昀。”书院学生众多,山长都未必知道这两个孩子,她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不料张夫人却道:“原来他们是你家的孩子。”
小圆一愣,不知话背后,是夸赞还是批评。张夫人先是一笑:“我家官人时常提起程梓昀,夸他天资聪颖,将来是进太学的料子。”小圆还未来得及高兴,张夫人话锋又转:“程梓林是不是小名儿唤作午哥的?我可是久闻他的大名。”她最后一句咬得极重,脸色也变了。
但小圆去问她详细事,她却怎么也不肯开口,问得多了,竟将脸扭了过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小圆不知她怎么就突然翻了脸,只好又挪回唐夫人那边去坐。唐夫人安慰她道:“我当年还与她是手帕交呢,就是受不了她这德性,才慢慢地淡了。”
小圆本只替李五娘两口子的事担着心,这下又添上了午哥,不晓得他是在书院里惹了甚么麻烦,竟能让山长夫人当场翻脸。做娘亲的,孩子都是放在心尖尖上,她越想越急,哪里还坐得下去,随便寻了个由头,辞了出来,回家等午哥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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