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关叔，这苏伯伯的姨娘死了，我们需要费这么大周折么?又不是正房!”

马车颠簸的厉害，骨头都振酥了，说话颤巍巍的，其他人一句话都不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却见关叔仍面色无

异，道：“这些事我们做下人的知道的少，爷不必再问。”

关叔是个耿直的人，做事尽心尽力，所以一直以来都对看起来好吃懒做把金家快吃空的我有成见，再加之好好的“金

氏”胭脂铺一到我手里就不行了，成见便更深，于是他向来与我讲话都是只言片语，不愿多谈。我自然不能撬开他的嘴逼

他倒出些什么，只好作罢。

到了南京驿站，关叔便走了，他本来也不想与我多呆，送我入南京是为了完成老太太的嘱咐。

饭后，我拿着那封给苏正清伯伯的信百无聊赖地琢磨着，璇儿在一旁生起粗陋的炭盆子放到我的脚边，接着又手脚麻利

地扫地掸尘、四处擦洗、铺床叠被，还打了个热毛巾把子给我，事后不知哪里变出来的一个半旧的人鱼水晶瓶，在窗前打

理我在当地折的几枝早梅。看她敏捷的样子，我禁不住放下信仔细端详她，只见她身穿淡粉银绣滚边中衣，外面套一件粉

红蝉翼纱短褙子，脖上带一把挖云银锁，下配紫罗兰杭州绸裙，裙下露出一小块绣花鞋鹅黄色的尖头，脸上扑了些鸭蛋香

粉，未施胭脂却红润有余，上唇一颗尖尖的唇珠子，像牡丹鹦鹉的嘴，她通身看上去像碧玉似的未出阁的小姐，头上抹了

清油，靠在灯旁散出幽微墨绿的光，乍一看竟比攒儿还要清丽些。半晌她忽然抬头，大概是发现了我在看她，也不臊，大

方笑道:“爷在笑什么?”我半晌无语，思索片刻道:“我几时笑了？”说的时候无意将头旋到边上一块翠翡孔雀翎玻璃屏

风，里面照出的脸不是正笑意盈盈的吗，此时若是忽然不笑了显得倒是更尴尬?可也不能总这样没来由地笑着呀!正左右为

难，璇儿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似的扯扯衣服笑道:“爷看到这身衣服，必是想攒儿姐姐罢!所谓‘睹物思人’我倒是见着了，我

一进来爷便一直盯着笑。”我暗想:“难怪这衣服这样眼熟，分明是以前我特意叫人做给攒儿的，这样看来想必是攒儿送给

了这丫头让我有个念想的。”不禁又粲然一笑，道:“你比攒儿要小，说话怎么比她还刁钻!”璇儿笑道:“我这话哪儿来的刁

钻，你与攒儿姐姐要好，这本就是心贴心的大实话，我虽跟着老太太，私下却与攒儿姐姐最好，平时也最懂她了，其实你

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无奈就无奈在这现实的一桩桩烦心事儿，眼看老太太下了这样一道‘懿旨’，爷您要是好好在这儿

学，三年一到就能回去娶姐姐了，金家的好日子也到了，想着这样能两全其美的日子，老太太盼的晚上都合不拢眼

啊!”“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说来说去还不尽是老太太的说辞。”我暗想。

“璇儿，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伶俐人，马车上我问关叔的问题你是否知情?”

“爷说的可是是苏二姨娘的事？”

“不止这个，听说那苏老头背着不少风流债，都说与我听听。”

“这——不太好吧，我只是个丫头，哪儿知道这么多，再说老太太那么谨慎，怎么会当着我的面说，让人留下话柄呢。”

“璇儿，你看我压根儿不了解那苏老头儿，你若不告诉我，万一我在他家里犯了什么戒条，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一

气之下倒给我赶回来了，那时候可是怨不得我了??????况且老太太这样谨慎的人，自然不会让一个不靠谱的人跟着我，所以

呀，姑娘就别瞒了——”

璇儿沉吟片刻，笑道:“爷多想了，这苏家没什么禁忌，老太太让我跟来也是把我做个粗使丫头，爷无需顾忌什么，据我

所知，苏老爷和咱们老太爷生前关系可好了，若不是苏老爷要去南京发展生意，您也不会对他这样陌生了——若是你真想

知道，我倒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事儿，但纯粹是捕风捉影，邪门的很，爷不定会信，也不定会感兴趣——”

我忙道:“姑娘快坐!我给你掌茶——”

璇儿拣了把绿漆斑驳的椅子在我正对面坐下，笑道:“爷你有所不知，现在苏老爷的正房太太过门比苏二姨娘要迟呐，二

姨娘是原来的正太太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听说当时模样长得比主子还整齐，苏老爷一直喜欢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

自己的正房太太不上心，其实这太太自己也不喜欢苏老爷，因为她原先已经有相好了，可她家里不肯，嫌他寒碜，前脚把

他赶出去后脚就把女儿嫁了人。那苏二姨娘原先是好的，后来当上姨娘心就变了，总是觊觎大房的位置，有一回也不知安

的什么心，故意告诉大太太她的相好死了，还刻意差人来作证，叫她相信——”

“这二姨娘她为何要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么？”

“让大太太死心呗，她的相好一直就是她活着的希望，以前她做大户小姐不快活，家里人偏爱男丁，对她哥哥弟弟好的跟

什么似的，偏对她不上心，后来嫁了人又得不到宠爱，只有老相好能留个念想，现在活水唯一的源头都干了，她自然也活

不久了，那二姨娘就等她油尽灯枯后上位了。”

“可后来怎么又没当上?”

“大太太确是死了，断食死的，这时邪门的来了，又有一种说法便是有一位奇人带走了大太太，听了她的故事，要用她的

血肉制成举世无双的胭脂，让大太太换取什么灵魂解放，而他的胭脂据说送给了苏老爷，条件是让他一生都不立二姨娘为

正房，并让他差人写出大太太的故事流传民间。”

“用活人的血泪制成胭脂?这个一听就知道是民间俗人们胡诌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苏老爷的生意的确是突然一下腾飞了，卖的燕脂成色凡人从未见过，而且据说那燕脂没有秘

方，而是一罐浓缩后的材料，取一勺子兑点泉水，再加点儿香茶油蒸一蒸，起码能做成一百盒胭脂，当年苏老爷把这材料

分给老太爷一半，这还是咱们坊间的工人亲口说的。是真是假，璇儿是不大信。”

“既然当初胭脂卖的这样好，他何必来南京？”

“听说是那奇人老家就在这儿，为的离他近些。至于苏老爷在南京以后，也是天高皇帝远，没多少人知道了。”璇儿说着

站了起来去铺床，“时候不早了，爷早点歇着罢。这些事儿说起来怪邪门的，爷听过就扔了，别搅了好梦。”

我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虽说极可能是人杜撰出的神魔故事，但那血色的胭脂总像是哪里见到过一样，想要记起来

却像是要去捉住掉进深谷的手帕子，倏倏地在往下飞着，越想捉住飞的越快，最终只能隐约看见那道影子在动，却怎么也

看不清上面的刺绣。

“我说吧——”璇儿忽然发笑，像凭空荡在深谷内的回声，震得我心突突的往外蹦，“这故事邪门儿，可是被我唬住

了?”递来一块竹青色竖条纹毛巾。

我勉强一笑，心里也觉得古怪，也无心做其他事儿，胡乱抹了一把脸便上了床。璇儿把炭盆子用铁钎子拨旺了火，端到

挨近我的地方来，之后拿起椅背上穿着的元宝领棉袄子，正要关灯，我笑道:“我倒忘了问你，你怎么跟你攒儿姐姐一个

样，冷天气里穿的这样少？嫌厚衣服不好看么?”

璇儿笑道:“穿的胖鼓鼓的，干事儿还能轻巧吗?”说完便揿灭了灯，盖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哪扇窗子被吹开了，风直往身上撞，把眼皮都撞开了，迷迷糊糊睁眼一看直唬一跳，窗那边另

一头幽幽地站着一个人呐，右手臂侧带着一个蓝阴阴的随风摇晃的月亮影子，影子里露出睡袍的白绸料子。眼看着那影子

愈荡愈高，站着那人的脸马上就现出来，我慌得脖子发紧，像是那人埋伏在黑暗中长长的手早已伸来扼住我的脖子，身体

却只是在远处的一个幌子。

一荡一荡，月亮影子终于晃到了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