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棠正讶异，忽见一个同等穿着的小女孩跑了来，对那大门外的女孩急急说道:“鸢儿，你快看看去，三奶奶找不着东西正发脾气呢。”那鸢儿道：“是什么不见了？”那女孩道:“就是那面网，上面带宝石的，奶奶宝贝的不得了那个。”鸢儿笑道：“你们这些糊涂蛋子，那面网上的宝石奶奶嫌不新派，前两日不是刚送去铺子里让他们做样子么，奶奶忘了，你们也能跟她一样没记性不成?”那女孩笑道：“是了，我也想起来了，这就回她去。”便转身跑了。

那鸢儿转头对烟棠笑道:“我们三奶奶就这个脾性，善忘!你今后可不能想那些小丫头似的蠢笨，跟着三奶奶学这一点!”烟棠大悟，原来这鸢儿是把她当前来应聘的佣人了，连跟她说明了真相，鸢儿大惊道：“原来你不是，那么当时走来又有何事呢？”烟棠道只是为了讨口水喝，见鸢儿和善便一一陈出她出逃的经历，又说丢钱一事，将原先打算抛了个空，现在怎样的发愁等等道出，还掉下几滴眼泪。鸢儿在一旁皱眉，沉思片刻道:“依我看，既然你现在无处可去，不妨就留下权且做那葛阿蜜罢，跟我们一起侍奉三奶奶，我们三奶奶虽然记性差点儿，心倒是慈厚的，你等时间长了，讨了她的喜欢，再告诉她真相，她会送你回到乡下也未可知，你说如何？”烟棠沉吟片刻，道:“好姐姐，全听你的。只是那真的葛阿蜜来了可如何是好？”鸢儿笑道:“这有何难，等她来了我回了她不就好?你先去我房里洗个澡换身衣裳，再去见太太罢，她见不得下人蓬头垢脸的，你这一路来吃了不少苦，去去之前的霉晦气也是好的。”说着带了烟棠到了下屋，提了水让她洗澡。并放上一套紫云罗绸衫袴，一双白芽银缎鞋与她换上，带她来见了三太太。

烟棠头回进了堂屋，发觉这宅子看上去比外头看着还要宽敞，来到那三太太房中，只见地上一色的花青磁砖，一张绿缎子沙发，上面搭着一件月白菱花流苏缎子披肩，和一块浅灰的爱尔兰麻布，沙发边几条木漆雕花几子，上面分放着水晶浮雕花瓶，花瓶里插着墨绿的苍兰，一旁放着挖花小茶托，几个白底的五彩盘龙碟子，装着各色糕糖。再打眼望去，一张紫楠大床，罩着圆塔顶粉白罗帐，床边一个半旧印着五彩绣凰的黄楠木梳妆台，上面陈列七八个青黄铜或铁皮的浮雕脂粉匣子，还有一盏半旧的水绿小台灯罩着嵌白仿古磁灯罩子，正中竖着一面半圆大腰的洋镜，里面浮着自己的影子，在这绿阴阴的房间里头显得惨白。外面还建了个小型洋台，拖出去能碰到花圃里竖着的木槿树，枝叶挤进来，洋台地面落了荫，话说洋台放了张紫玉小圆桌，盖着镂空的白桌布，上面陈三只支金丝镂空的的指甲套子，一瓶油绿的指甲油。桌旁围了三张绿漆藤椅，三太太坐在其中一张，扶手处用一条水绿的丝质围巾打了个结，她穿一件到膝的绣青莲花的白绸睡衣，踩着双刺金拖鞋，微卷的发蓬蓬的，正在专注涂指甲，听到脚步声并不抬头。

烟棠在这里看出了神，半晌只听见鸢儿空灵灵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水葱，往山谷里甩水似的，袅荡空灵，伐，伐，伐——

只听那鸢儿轻声对她说道:“这便是我们三奶奶了，刚起床呢，头蒙蒙的，你仔细别惊了她。”又略微放大了声音笑道:“奶奶！这就是荐头店支使来的葛阿蜜，刚到的，现在我领来给您看看。”说完便推了一推烟棠，那三太太惠芯涂完指甲支起手正撮尖嘴吹干上面绿淋淋的蔻丹，只是一抬头，烟棠看到一张鹅蛋脸，并无粉黛，眼睛是丹凤眼，又天生的大，鼻子虽不俊整高挑，但好在鼻翅小缩鼻头又是拖出来的，也添了立体质感，鼻下两片撮尖的薄嘴唇自带桃红不失丰腴。她对烟棠一打眼，面无表情道:“唔，模样还周正，你且先带下去教导教导，我们这儿不必一般的人家。”了了又极不耐烦的吹那指甲。

鸢儿带了烟棠出来，要先领她去拿她的被褥床单，烟棠却忙止住她笑道：“鸢儿姐姐，你好歹先带我到这宅子上下溜一圈罢，我初来乍到，万一侍候时走错了房门，不是给三奶奶丢人么。”鸢儿听她一说也觉有理，心想正午时分各房的人都盹着了，去各处看看也无妨，倒是她真老是串错房门也麻烦，三奶奶那儿也还有珠儿和小丫头子们伺候，于是笑道：“你真是第一天进门便跟主子似的，我们做下人的哪有到处闲逛的理儿，谁人不是伺候久了自己摸索出这宅子构造的么，罢，罢，你原先也并不无做下人的打算，是我撺掇你来的。”烟棠急道：“好姐姐，快不要这样说，要不是你，带我来这么个神仙似的地方，我指不定饿死了，被太阳晒死了。感恩你还来不及呢，今儿我可看到了，在这里做事可是比那腌臜杂货铺要好千倍呢，你不晓得我现在心里跟什么似的”鸢儿笑道：“别嘴贫了，我带你去瞧瞧便是，不过你记住了，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一定别咂摸出声来，脚步也要放轻，吵醒了东家主子们有你受的，连同我也要受气。”烟棠忙应着。

其实大户人家住的地儿还不是同个格调，不过是有的精钻些，有的大方些，逛了半日，鸢儿自觉无趣，应平日里看惯了的，而烟棠从懂事起在指甲盖大小的杂货铺里长大，打交道的人不过是些老妈子老爷子等等粗蠢的人，少时富贵时的记忆又短缺，见了这些哪会不惊异？看到带着罗钿花的痰盂都吃惊半天，更不必说其他更精妙的什物，走了半天，像是《红楼梦》里访大观园的刘姥姥，土鳖地可爱。这里记下了老太太、大爷二爷三爷五爷的居室，还有供廖家祖宗老太爷和英逝的四爷的祠堂，大厅转了一圈，厨房与各房丫头老妈子的寝室，烟棠方才知道刚进的们是这家的后门，那卍字型的花园圃子原是还有好几个绕着宅子，宅子正门立着两只汉白玉石狮子，沿着铺有猩红毛毯的石阶走下有一条碎石铺的小路歪歪扭扭通向外门。烟棠站在门外，此时阳光从成荫的木槿树筛下，抖在脸上，人像粼粼水中的倒影，烟棠想道：“到了这里后，可是又与从前的日子隔绝了，表舅一家像是曾经的郑家，都回不去了。”曾经历过的生活，像那天上的烟云，用手似的风一撩，不仅变了原来的形状，更是飞快地掠过连遗迹都不存。

天空就像是这人生，上面飘过的东西便是人早先的经历，可以是彩云飞鸟，但统统挨不过眨眼的一刻，便飞散了，而澄清的天空板子，还等着新的彩云飞鸟一遍一遍重新绘上。雪白宣纸上揩了墨，最好的办法便是抽出来再替张新的，人生亦如此，何况烟棠还那么年轻，有的是雪白宣纸可以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