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之前,万籁俱寂。步兵社在一骑国王卫队的拥护下赶回阿房宫,将围猎的随从部队远远地甩在众神大道上。他挣扎着稳住人立于外城城门前的坐骑,夜莺在都城上空盘旋,传令兵高声通报。南面外城的青铜巨门缓缓打开,步兵社心事重重地穿过阿房宫外城大门,上了吊桥。桥下是从东征河引过来的一支支流形成的护城河,由西边城门流入,绕着内城,又从东面的青龙门和外城的乞丐门流出,最终回到东征河。护城河水在内城城墙的黑色巨石映照中显得静默深沉。
队伍在吊桥上骑行过半,眼看内城的朱雀城门徐徐开启,步兵社猛踢马刺,催马飞奔入城。卫队未到主堡前,主持国王会议的太宰前来通知他信使百里和几位幕僚已经在幕厅恭候多时了。“叫他们等着吧。”步兵社下马时心情恶劣,冷淡地抛出一句。他把马鞭扔给太宰,脱下黑皮手套别在腰带上。
太宰弯腰鞠躬。直起身子后默默地跟在步兵社身后。“好一条忠耿的狗。”步兵社心里怒骂,不自觉加快了步子。步兵社跨进左侧大理石雕的拱门,经过一段武士把守的回廊,踏上旁侧不起眼的回旋石梯,来到自己的居室前。他通常喜欢选择这种方式回自己的房间。迷色之中,太多监听者躲在暗处想要窃取他的言行。
步兵社在门前停步,没好气地问:“难道要进来一起洗个澡么,太宰大人?”他是阿房王国的国王阿满的八皇子,当今的王太子,国王的首位继承人,却跟这座城堡地底关押的囚徒没两样。
“相信夫人能将您服侍得很好,如有需要,请随时知会。”太宰微微欠身,慢慢退向石梯口。看着管事离去,步兵社推门而入。
关上门,绷紧的那根弦松软了些。当他脱掉马靴,双脚置于产自河间地的柔软丝滑的羊毛地毯上时,步兵社整个人的神色舒缓了更多。他长呼一口气,悄然撩起雪白的幔帐,泰姬蜷在鹅绒床上,像只熟睡的猫。胸前一片雪白,随着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呼之欲出。血气冲脑,这让他身体某部分有了反应。
他断然回头,为自己的陶杯里满上五加皮酒,走过整个房间,依次推开所有窄窗,然后缓步移到一扇拱窗前。寒意灌进卧房,换掉隔夜的暖气。
天色朦胧,世界混沌如一个神智未开的孩童。自阿房王国国王、他的父亲阿满南巡以来,他的眼神便阴霾不开。他不应该接受父亲对他施行的委以阿房宫代理城主的任命,一沓又一沓的文件源源不断送到他的桌上,他分身乏术,一些他认为更紧急的事得不到恰当的处理。而他更后悔的是没有在父亲决定南巡时加以阻挠。国王的巡狩归期不定,这使得他继承国王之剑、加冕为王的日子遥遥无期。
但他又不得不接受在继承之前的关于父亲的一切任命,只要他一天不交出国王之剑,你就不能将他当常人看待。假若不接受他的任命,他就不得不深究个中缘由,紧接着就是怀疑你的忠心,最后只剩下罢免。况且他这个父亲多子多孙,似乎并不缺乏继承者。
步兵社呷了一口清爽的五加皮酒,独向幽暗的长空。为了加强王国都城的防御,他的祖父命人开凿了护城河,将阿房宫分割成内、外城,之间由吊桥或铁索桥相连。内城是阿房宫的主堡,由大小各异的塔楼和石堡组成,凉亭和露台遍布,洋葱式的圆形穹顶在头顶结成一片。靠近主堡的东北角,是一栋硕庞无比而冷酷的石砌的八角鼓楼,被产自西部风火山林的钢铁晶石围护,似一个灰色的钢铁巨人。都城的居民习惯称之为亡灵殿。亡灵之殿内陈列着阿房王室几代人自亡者峡谷攫取的英雄武器,诸如屠龙因果律、落日耀、丧鸣之战、热漫游此类的武器,以及部分英雄纪元的英灵们的衣冠冢。传承自冷、热之源的光辉和英雄纪元的荣耀笼罩着这座钢铁堡垒。它是阿房王国除了墨城之外的最大的兵器陈列室。这项光辉的工程出自阿满之手。围绕主堡和亡灵殿的四座高耸的尖塔矗立在四个角,灯火长明不熄,整个阿房宫因此熠熠生辉。点缀在主堡地面的是周围的流水花园和神兽喷泉。
出了内城,跨过吊桥,也就是在护城河于外城墙之间,是外城区。宅邸、武器商店、仓库、酒馆、赌场、妓院和市集的建筑鳞次栉比。此时已经过了宵禁,外城区逐渐嘈杂起来,王室贵族的私人游船、划桨战船停在护城河深水区,船帆随风鼓动,船桨轻拍水波。武器商船、渔船从外城东西两端的东征河里徐徐开进护城河,不断卸下顺着东征河一路漂流而来的来自西方太屋,阿房王国沙兵城、骆驼镇和末日走廊的货物。都城的货贩驾着撑篙船来往于商船和码头之间,将武器、丝绸、瓷器、香料还有新鲜的肥鱼打包卖给各个店铺。然后,市集摊贩和店铺将在晨光中慢慢铺开,某个鱼贩的叫卖声会打破外城区整夜的宁静。
太宰派人去通知他的时候还是深夜,在临时搭建的狩猎营地里,他刚睡下不久。昨天傍晚木兰围场的狩猎大获成功,战利品包括两只成年雄性麋鹿,三头野猪,野兔、獐子之类的野物不计其数。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唯一能让他兴奋的是一条鬼族的漏网之鱼,绿隐——比虚魂和恶灵还稍成熟的凶鬼。为此,手下重臣在围场大摆庆功宴,一直喝到深夜才进账就寝。国王侍卫队长兰登将他自睡梦中摇醒时,太宰派来的信使正在帐外等候。步兵社带着睡意于黑夜中启程,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押送猎获和恶鬼绿隐的大部队此刻也已经踏上回程,晌午时分便可以抵达。到时会为他的功劳簿添上浓重的一笔。
步兵社放下陶杯,脱掉一身重甲、毛皮和内衬,赤裸走进卧房后单独凿开的浴室里。这是他继承自父亲的又一个象征国王权力的专属物品。浴室是之后步兵社命人新建的,由一块天然巨石掏空形成,是一个私秘的空间,也是他和泰姬隐秘的爱巢。
热水驱散了体内沉积已久的疲惫,他同样赤裸着身体走出浴室。窗格被重新拉紧,卧房被壁炉里的橘黄色柴火烘得暖洋洋的,亮爽无比。壁炉上方是一张巨幅挂毯,由宫廷画师彩绘而成的两把金戈相交的长戟,长戟之下是暗夜冰原下的一团橙色焰火。泰姬拉过宽氅毛皮,盖在步兵社身上,为他擦拭残留在身体每一处的水滴,并为丈夫重新整装。壁炉的火光映出泰姬的侧影,薄如蝉翼的丝绸红袍托地,娇嫩的胴体若隐若现。她允自撩起自己金黄的卷发。高挺的鼻梁与凸出的颧骨,肌肤白皙嫩滑,胭脂红唇为她添上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魅惑。她出身在河间地的天鹅堡,是河间王艋湾膝下第七个孩子。其祖母是来自西方太屋的贵族,体内流淌的巫族血统为她多添了几分野性。来阿房宫的时间不长,与王室之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很快便学会了相安无事的处世之道和为妻之道。她刚二十出头,正当年,发誓要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再添些孩子。阿房王国的每一个女人都应该是多产的,国王阿满曾这样说过。为此,很多女人到了五十岁还在为自己的男人产下子嗣、为这个王国繁衍后代。
步兵社搂过妻子的纤腰,在玉额上留下深深一吻。
“阿步,暗月之潮将近,处处留心!”泰姬微微颔首。她最后一次帮丈夫抹平衣间褶皱,随后目送他出门。
虽身在阿房,但危机有增无减,步兵社同样严阵以待。他在内衬和毛皮外换上一身轻甲,还特意在轻甲之外又套上了一件锁甲衫。除了平时出行的佩刀,他还多给自己配了一把锋利的短刃。大腿外侧的枪套里插着一把短式火枪,火药已装膛完毕。
步兵社大踏步走进幕厅,信使和几位幕臣正在等他。高筒鹿皮靴的鞋跟撞击在如镜面的黑色地砖上,足音回荡在巨大的圆形穹顶上,几位幕僚的视线跟随着步兵社绕过幕厅前面的长条形会议桌。与阿房宫外表的气象不同,幕厅是个阴沉原始的地方,犹如黄昏之后的暗月林海。拱圆的穹顶之上是出自宫廷画师——洛浦之手的《神兽绘》。他于游历途中被阿满看中,当他被召进阿房宫时已经遍访瓦兰大陆。在他翻阅过所有的瓦兰大陆史籍后,创作了这幅作品——朱红色的四神兽像盘踞了整个穹顶的圆形弧面。四壁是成百上千种奇珍异兽的浮雕和壁画,栩栩如生的凶兽虎视眈眈地环视着偌大的幕厅,仿佛潜伏在暗血之夜中觊觎着整个世界。
正对厅门的最里面的王台是幕厅最庄严肃穆的地方。王台高于地面九尺,步兵社从正当中的两阶、十几级台阶拾级而上。四个角伫立着花岗岩龙柱。王台之上盛放着存放阿房王国历代君王遗体的石棺,长明之灯用细铁链吊在在每一樽棺盖上方,婆娑业舞。从前排往后,君王代表的时代愈来愈久远。步兵社在家族历代逝者前驻足、下跪、低头、静默。厚重的石棺上雕刻着他们生前的容貌和生平荣耀,历代阿房君王在注视着他。
最后排的左手起,第一口石棺内的安息者是阿房家族第一代王者——乞丐王阿图坦,带领阿房家族在神舟纪元的中山躲避硝烟,于战火中崛起,用鲜血和荣耀铸就了阿房王国的雏形。一百多年后,颠覆者阿育王的铁骑踏遍瓦兰大陆。从阿房建立伊始到如今又过了225年,阿房的往昔随着逝者的安息沉寂在王台之上,他们于永寂的轮回之中注视着阿房王国的兴衰。长明灯下,黑影鬼祟潜动。
步兵社移步王台中央的石台边,国王之剑如同逝去的君王们一样陷入沉睡。剑柄上镶满猫眼大小的石榴夜光石,象征不灭,亦为历代君王之魂引路。据古老的炎黄传统,生者要衣锦还乡,逝者须魂归故里。他俯身低头,右手自剑身轻抚而过时目光炽热,瞬间贪欲肆虐了理智。
“殿下,逝者已去……”候在台阶之下的太宰沉声道。
不等太宰落音,步兵社立即转身,稳步走下台阶,脸上带着丁点哀痛。绕过位于第一阶之上的王座时,面色里多了一丝渴望和怨毒。他驻足片刻,便又拾级而下。当下完最后一级台阶,步兵社挂在脸上的贪欲一扫而光,神情恢复如初。
“大人,打开信封之前,我希望您慎重考虑。”太宰那聒噪的声音响起,“按百里的说法,情况很不乐观。”太宰双手交叉搭在他那浑如圆球的大肚子之上,斜睨着信使百里。
步兵社朝会议桌移去,太宰凑上来。其他几位幕臣全体起身向王太子点头示意,之后又分别在自己固有的座位上落座。
“这不过是我们太宰大人惯用的开场白罢了。”他发出冷淡而奉承的笑声。步兵社习惯了每一次的简单决策都会叫太宰说成是紧急会议。太宰浑身散发着腐败的膻腥气息,闻起来像刚宰杀的活羊,令人作呕。而太宰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靠过来。这让步兵社最为嫌恶。“王子殿下,听说您在沧月山脉带回一个恶鬼,可真让人叫好哇!”
“阿步殿下,”拿武器的人都习惯这样称呼他。百里的话音略带迟疑,“这…这次的情况的确不同以往。还请您过目之后再做定夺。”
步兵社环视会议长桌,算上他在内总共七个人列席这次国王会议。步兵社位于长桌之首,左手边是鬼泣堡领主花面鬼郎之子花佛和瀛娃,右边是太宰和国王侍卫队长兰登及阿房王国的龙官——卜算子。信使百里立在长桌旁静候。他望向长桌尾端的学者哥伦,迫使自己挤出一丝笑容,觉得极不自在。哥伦眯着眼,回他以一个浅笑,“殿下,在下年事已高,唯恐坚持不到会议结束之时,我们不妨尽早开始今天的会议。”老学者瘫软在高椅的靠背上,呼吸十分微弱,偶尔出现断有时续的现象。说完这句话后,连眯着的双眼也缓缓合上。
学者历经了阿房王国的三朝兴衰,九十余年的岁月,从他的曾祖父时就是国王的辅臣,显然已到老态龙钟的垂暮之年,脸上的皱纹松垮下来,头皮上剩下几根稀疏的白发,更多的是老年黑斑。他曾在他十多岁的少年成为一名术士,随后便加入烽火燧守备军,后来跟随“无冕之王”阿台海企图征服暗月林海。负伤后在万象度过了二十年的学者生涯,接着辅佐阿伦和阿满时至今日。可即使半只脚已经踏进坟墓,那麻袍之下一副宽大坚毅的骨架证实了当年也是有一副英雄的筋骨血肉附着其上。他是不论学者、武士亦或是平民眼中共同的巨人,胸前佩戴着阿房王国的一切荣耀——属于烽火燧的狼烟徽章、炎黄的橙焰徽章、由万象的学会亲自佩戴的象征智慧的智者徽章以及作为一名优秀术士该有的乌鸦徽章。以前的人都称他为“巨人”哥伦,现在大家更习惯叫他学者。
“可我们只有三个人。”狡猾的瀛娃讥笑道。他与隔座的花佛确认过眼神,又望了首端的步兵社一眼,心照不宣已人尽皆知。瀛娃不过二十来岁,身材短小,缩在一身宽大的狩衣里,脸上涂满花粉,一副猥琐奸诈之相。而腰以下的碎花裙裤让人想到宫里戏子。当他渡海而来出现在阿房宫城内时,引起了街头巷尾平民、渔夫、妓女和酒鬼的围观。戏子朝他扔去臭鸡蛋和烂菜叶,叫骂着说瀛娃抢了他们的饭碗。
“三个人?”兰登喃喃自语。而转念间,他就明白了这是一种喧宾夺主的挑战。
“噢,小兄弟,你的祖辈久居东海,你也鲜少踏足中山,可能对阿房已经淡忘了许多,错过了不知道多少好戏,真让人遗憾呐!众所周知,阿房自国王到子民都是热情好客的。我们敞开怀抱迎接你们回归故土,大可不必拘束。”太宰嘴角抽动,皮笑肉不笑。
“错过了好戏么?我倒是觉得好戏正在上演。”瀛娃长吁短叹,嬉皮笑脸。“反而是太宰大人,您真是不见外!您宣誓侍奉的是谁?”
“当然是老了还依然可爱且令人敬重的阿满国王。”太宰依然报以笑颜。
卜算子把玩着手中的龙笛。他对这些口舌之争向来没有好感。
“您有您侍奉的国王,我们有我们效忠的国王。您跑来这里做什么?您如今理应在跟随南巡的路上,为我们年迈的老国王端尿壶呢!”
“唉,只怪在下是任劳任怨的命。如果有幸的话,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太宰答道,整个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好猖狂的小娃娃,嘴里倒是口无遮拦。”侍卫队长兰登脸涨得通红,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长剑。
卜算子时而端详着那把玉笛,时而掏出一块绢布擦拭笛身,又或将短笛放置唇边做出要吹奏的架势,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依旧沉默不语。
这下轮到花佛笑出了声,他紧盯着瀛娃不放,好像在说“瞧你穿的,是阿房宫里哪个戏子身上的花布?”瀛娃身着东海的奇装异服确实让人忍俊不禁。“难道不是?”他嬉笑道,将手摊向步兵社,“殿下的荣耀与功绩有目共睹,难道不该是唯一人选?就在昨天,又一个恶鬼落网。”
初次列席国王会议时,是阿伦咽气、阿满国王刚从父亲手中接过王位的时候。众臣受诏进驻阿房宫接受新王的加冕典礼。拥兵自重的花面鬼郎闻讯后不紧不慢,鬼泣堡的大旗从黑川而起,悠然飘于众封臣的家族旗帜之后。黑川是东征河以北的支流,河间地的优渥至此已经无法顾及到黑川之民,但鬼泣堡依然兵强马壮,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鬼泣堡的千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阿房宫外,黑金长枪和黑甲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眩晕的金光,铠甲碰撞声与行军步调和谐如一,势头远远盖过国王出行的排场。浩大的声势被守城哨兵误认为是敌袭。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花面鬼郎似乎并不肯就此罢休。
“黑心鬼。”当日出城迎接花面的就是步兵社,他刚出外城就勒紧了缰绳。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花面鬼郎。
“富人个个都是势利眼吗?我更喜欢别人称我‘花面鬼’,”花面扯着嗓子大喊,“我只不过是迟到片刻罢。”
“不远千里来看笑话,你当真想尝尝阿房宫的地牢是什么滋味?”步兵社说,“收起你鳄鱼的眼泪,趁早走吧!”他抿紧嘴巴,怒从心起,拔出国王之剑,剑指鬼泣堡领主,“我能出来见你,只是因为想听你在我王兄的陵墓前亲口忏悔自己的罪行。”
“阿伦国王在天之灵,我誓死效忠阿房王国。”花面捶胸顿足、大声疾呼。动作总是那么诚恳,充满了无辜。“少师的死与我无关,相信阿满国王能明察。我来此的目的是祭奠逝者,证明我的忠诚,并不想和谁嚼舌根。”
“殿下,这个世上巧事太他妈多了。散播流言、拾人牙慧者大有人在。恶语多于良言。”
藏于花面鬼郎身后的花佛策马向前,和他父亲并排而立。“但是,殿下,流言止于智者。”他直视步兵社,目光与之交汇,果敢而坚毅。随后,刚上任的阿满国王下令大开城门。
……那时花佛不过是个九岁的小男孩,太宰想,一个能言善辩,敢为自己争取的男孩。如今长大成人,依旧没变。冷色的眸子直溜溜地打转,证明他不停地在思考着什么。天蓝色的长袍上绣了一只恶鬼面具,凛冽而凶狠。
“花佛大人,”太宰瞥了一眼他胸前的恶鬼面具,说:“您胸前的恶鬼是想说明什么吗?”
在座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都知道太宰所指。
花佛笑岔了气,他清了清喉咙。“太宰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一码归一码,咱不要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我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你和他简直太像了。”
“噢,不,我觉得恰好相反。我父亲大人多情而且多产,而我到现在还没玩过几个女人呢!他年轻时将种子遍地播撒,我只不过是其中一颗,哪能将鬼泣堡领主的优良血统如数继承下来呢?”花佛耸耸肩,俏皮地说,“我哪里比得上他呀!”
长桌两旁发出轻松的笑声,稍显紧张的气氛被花佛挑逗出了几分愉悦。
“哼!儿子讽刺老子,”兰登是唯一没有笑的人。他似乎生来严肃,对国王的忠诚容不得半点亵渎。理所当然眼里也容不下像花佛的这种无礼行为。“可真让人大开眼界。”
花佛将身子靠向椅背,换了个相对舒适的坐姿。“兰登大人,恕我直言,生活不应该如此严肃。多点乐趣的话,您的国王会更加宠幸您。”
兰登竭力想压制住胸膛中的那股无名怒火,但整个人却弹跳起来,精制长剑已出鞘一半。下一刻即将挥剑砍出。
“诸位,我觉得两位大人说的在理。而眼下迷雾重重,国王大人为此正在四处奔走。我们要的是明智的审判,而不是无畏的流血。暗月之潮将至,众族蠢蠢欲动。宿命轮回,巫族战舰可能再次顺东征河而下、北方早已是栋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烽火燧的守军叫苦不迭、风汐堡岌岌可危。此外,荒冢姐妹和西北的大漠月氏同样神秘莫测。其他令人心焦的小麻烦更是数不胜数……”长桌尾端的学者哥伦对花佛和瀛娃说道,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嘘声的样子,“但最重要的是,两位大人,听我说,你们吵到了伟大的君王们。”哥伦的眼神似乎能一眼将花佛和瀛娃看穿。两人自觉收起笑脸,凝神静听。
“希望能继续聆听您的教诲,兰登大人。若是您有时间的话,一起喝上一杯是再好不过了。”花佛压低了声音。
“我们开始吧。”哥伦续道。“记住,阿步。倘若有一天中山乃至整个瓦兰战火复燃,你首先要确认多数阿房子民在你的庇护伞之下。”语毕,他重新阖上了眼。
“如您所愿!”步兵社打开用朱红色火漆封装、盖有守墓人首领唐人私人印章的信封。他想看看所谓的紧急情况到底是什么?还是唐人又在伸手朝朝廷要钱?可是情况出乎他的意料,信件的内容表明了事态越来越向百里所说的方向发展。步兵社的脸色愈来愈差,唐人的亲笔刺激得他快要疯了。他疯狂地揉搓信纸,丢在长桌上,纸团滚到太宰面前。“神灵啊,快救救我!”最后,他拍案而起,又一下子瘫软到座椅上,阴翳的眼珠上布满蛛丝般的血红,随着瞳孔紧缩成一枚龟裂的血点。此时的步兵社宛如一个睁眼盲人,比哥伦还要苍老,无助地望着幕厅之外灰茫茫的天色。破晓之光迟迟未到。
“唐人大人的亲笔是,”太宰撑开纸团,流于表面的错愕霎时转为惺惺作态的神伤,他悲叹道,“诸位大人,我想我们应暂时搁置彼此之间的分歧,立即停止争论,点亮心中的圣烛,为阿房王国的前途与荣耀默祷。就在此时,我们年少英勇的国王之孙——稚子身陷暗月鬼地,生死未卜。”
“麻烦如影随形。”兰登轻声低语。
哥伦阖上的眼睁开,“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巡逻小队中有两名守墓人逃了出来。由两人口述,唐人执笔。信件是加急的。”太宰语气笃定,“错不了。”
长桌间一片死寂。王台之上,棺盖顶上的长明灯火飘忽不定,似有油尽灯枯之势。幕厅沉浸在灰色的悲痛里。哥伦眉头紧锁,兰登同太宰还在研究信笺的内容,瀛娃与花佛的嘴角同时掀起一抹邪魅的弧度。只有卜算子依旧把玩着龙笛,心不在焉。步兵社抬头,视线跃于幕厅之外。天色破晓前的暗夜仿佛快要跌入无边的深渊,魑魅魍魉趁着最后的黑暗大获全胜之后于黎明之前全身而退。
他叹息一声,低沉而幽长。泰姬得知消息后肯定会悲痛欲绝。她是那么柔弱,时刻充满忧郁之气。他与她有过几个不错的孩子,女孩儿金发碧眼,男孩儿孔武有力且天赋异禀。长子阿夫死于烽火燧的妖祸之乱,是他最得意孩子。阿夫是在他十八岁时降世的,感情最为深厚。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他后悔不已。长女阿芙死在沧月山脉的猎场,她于阿夫后两年出生,在围猎时被丛林里的白匪军一箭毙命;次子鸣戈在联盟大会的比武中身首异处,而次女阿诗玛一出生就赶上了肆虐的瘟疫。五个孩子剩下如今的幼子稚子,却要再次遭到诸神的剥夺。上天是如此的不公。
“殿下……”太宰像若有所思后突然得出答案似的。
步兵社几乎是从座椅上弹起来,双拳重重砸在长桌边缘,打断了哥伦。“命令唐人带着他替死人守坟的队伍进入暗月林海。不管他伸手要什么,都给他。人也好武器也好,都给他。”他垂着头,声音浑厚而颤抖,“我要他活着。”
“关于鬼族的动向,可有具体的情报?”哥伦不愧是历经诸多世事变迁的老者,语气波澜不惊。
太宰耸了耸肩,“没有具体的描述。信笺中提到稚子被围困的地点接近暗月林海的边缘地带,在一处深涧的下游。由绝迹谷可以取道通向此地。另外,唐人大人还提到了那一片冰风暴肆虐的死原。”
“荒冢姐妹?”
“他们亲眼所见被追踪的掘墓人带着偷盗所获消失于荒冢的漫天沙暴中,”太宰如实说,“祝兹下令撤退,但做梦都没想到那伙掘墓人竟倒在了那处深涧。”
“鬼族南下?”哥伦提出质疑。这样的事件不是没有过。还是在万象时,哥伦在图书馆遍览瓦兰的史书。《史前荣耀》上这样记载着——史前巫、妖共治的末期,瓦兰各族血脉坍塌。死者的怨灵四处飘摇,聚集在北方阴寒之地的怨灵通过不断地吞噬孤魂、寄居和寻找宿主而崛起,最终统治了瓦兰。
“鬼族?学者大人,你见过吗?您当年跟随阿台海将军深入暗月林海时也只见过幽怨的孤魂吧!真正的鬼族不过是那些吃饱了无所事事的人杜撰出来的罢。”瀛娃见缝插针,语势咄咄逼人。
“不管怎样,殿下,你不得违背国王的意志。他需要你替他坚守,这是他临行前的嘱咐。”侍卫队长兰登听完消息后脸色阴晴不定,但语气一如既往的生硬。
“有更多的消息吗?”
“北方流离的矮脚族和其他族裔的难民大量南迁,想越过峡谷寻求庇护,暂驻在阿满屯。”
“难道他们想用国王的名讳来吓唬那些幽灵?”花佛笑道,“他们可不想我们兰登大人那样好作弄呀!”
“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不知道我们的国王听到没有?如果知晓,肯定会大发雷霆吧?依我看,就应该把他们驱逐到鬼地亦或是荒冢姐妹那里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学者正襟而坐,“殿下,如今王国四面楚歌,各线战事都很吃紧,王国已经无力再向北方增兵。鬼地深如烟海,明暗交杂,血月高挂,血潮涌动。守墓人巡逻队摸索出的旧路已经无法通行,经由绝迹谷的道路多崎岖。而绝迹谷更是鬼地的墓中之墓,阴晴难测,连守墓人也不常探索那里。您让唐人冒然进入,北方的阵营必然会全面崩溃。紧接着的亡者峡谷必定是唇亡齿寒之势,这个阿房王国的心脏无疑会落入敌手。”
“我只要稚子。”步兵社冷厉地说。
“阿步,你还有泰姬、你的父亲和阿房王国的子民。”老学者用长者的口吻说道,“殿下,您并不孤独。国王将自己的卫队留与您,看得出是对您荣宠有加呀!”
“难道说只能坐以待毙?”太宰说。
“冒然深入,等待我们的只有积雪、岩石、小鬼和幽灵,或是难以承受的全军覆没。殿下,希望您已经听到了王国子民们的哀嚎声!”
“哥伦大人,我敬重您的智慧与等身的荣耀,希望您能考虑一个父亲的感受。”步兵社不由得越发恐惧,他似乎能预知死神会将他的儿女一个一个从身边带走。他不想再尝到濒临绝望的滋味,泰姬也不想。“太宰,给他换匹快马。百里,让唐人立即发兵,取道绝迹谷,希望远古仙族的遗志能给守墓人军团带去一丝好运。”他的语气不容辩驳,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里充满杀气。
“殿下,如果……我是说倘若营救失败呢?”太宰问道。当他说出这句话后随即就后悔了,脊背上无意间渗出一层冷汗。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那就让他们一起陪葬吧!”步兵社没有征得其他人同意便离开了长桌,但似乎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众幕僚的表情似乎并不太友好,在跨出幕厅时他转身了。他还不是王座之上的人,想要得到最终的支持,唯有忍耐,他必须牢记这点。“大人们,今天到此为止吧,抱歉!”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就像个在比武中铩羽而归的落魄武士。
他径直出了幕厅,右拐穿过拱门,进入灰暗坚硬而死气沉沉的武士把守的回廊,整个人便松垮了下来。回廊的石柱上缠绕着青藤,花的芬香扑鼻而来。有人来向他报告说围猎的队伍还在路上,他没有理会便将之打发离开。他斜睨回廊外的天空,东方已露出大片鱼肚白,泛白的阴云夹杂着血红,仿佛划出的血道子。晨间的宫廷苏醒过来,耳边回响着嘈杂的骚动声,庭院里一片混乱。他上了旋转石阶,并没有进入自己的卧房。此刻的卧房便是一个遍地哀嚎的地狱,孩子们血淋淋的骨肉就挂在墙上,铺满地毯,他们的笑容回荡其间。他不敢面对泰姬,径自顺着石阶登向更高处。
这里是阿房宫主堡最高的一处露台,日光穿破云层,刺痛了步兵社的眼睛。他有意避开泰姬,却在这里相遇。也难怪,她喜欢来这里眺望南方的河间地,为父亲艋湾祈祷,也为她早夭的孩子们。她祈祷时总是面面俱到,双手合十,无比的虔诚。可英雄与诸神从没给她任何回应,连阿房逝去的伟大的君王们也不曾显灵。
泰姬依旧穿着那件丝绸红袍,那是她心爱的睡衣。红袍之下再没有任何遮挡,勾勒出一副完美的躯体。她赤脚站在露台石栏边,朝着每个方向诉说心语,然后提起长袍跪在地板上虔诚地俯身下去,耳面贴地。她每叩一次,步兵社的心房就仿佛被扎上一刀。他迈出艰难的几步把她扶起身,需要的勇气比面对沧月山脉的鬼怪野兽时还要多。阿房宫在晨雾散尽时露出了她的姿容,阿步将泰姬拥在怀里,两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良久地伫立在晨光里,望着脚下的这座“迷雾之城”。
“诸神回应你了吗?”阿步轻声问道,转过头吻在泰姬额间发丝上。
“嗯。”她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他。
“终究还是打动了他们呢!替你高兴,亲爱的。”步兵社又用力搂了搂他的女人。泰姬的病情又加重了几分,她陷入了妄想之中无法自拔。每当站在露台上,她仿佛看到了永远失去的孩子们穿过阿房宫的大门回到了她的身边。最近一段时间,她在晨钟暮鼓里神色慌张地祈求诸神,接着便行色匆匆地回到卧室。
孩子们相继消逝后,国王的祭祀预言了她的一生。预言中,她将受到“七子之咒”,重演祖母、母亲的悲剧。祭祀说她们生命中的前六个孩子将无一幸免,而在血潮中诞生的第七子将会是唯一的希望。假使第七子能安然无恙地被诞下,那么这个神赐的恶毒诅咒暂时会在这一代破灭,子嗣得以延绵;不然,这对结合的伴侣必将落得无人送终的下场。祭祀的预言不幸言中了泰姬和她族裔的命运。她正在无边的恐惧中挣扎,想冲破远古之咒。步兵社想。
“不只是瓦兰诸神,还有英雄纪元的英雄们。远古的英魂始终庇护着你,阿步。英雄们听见我的默祷后亲口告诉我。”
“瓦兰的诸神与英雄们向来有求必应。”步兵社安慰道,至少她一厢情愿认为是如此。诸神与英雄的回应穿梭冥冥时空而来与祈祷呼应。是吗?去他妈的诸神吧!步兵社心里怒骂,瓦兰大陆的愚民们向来以神民自居,可他们的女人、孩子从来不曾得到应有的对待。
祈祷与回应交叠,泰姬暗示自己。她只有让自己陷入忙碌的祈祷,才会从中得到一丝安慰。尽管每时每刻都有祷音从阿房宫飘出,但每个晨曦所带来的,只是无尽的黑暗。步兵社轻抚她的长发,暗自想到,她不是对众神的秉性一无所知,只是至今无法接受孩子们接连离开的事实。在瓦兰,至少在阿房王国,沉湎于毫无意义的祈祷不如拿起长矛冲出这牢笼。坊间流传这样一句。
“阿步,有稚子的消息吗?”泰姬仿佛从恍惚和虚无中清醒过来。
该来的总会来。步兵社顿了顿,将信笺递到泰姬面前。
信笺自她手中滑落,命运再一次无情地嘲弄了她。但她的泪已流干,剩下的只有仇恨,对诸神的仇恨。
既然诸神遗忘了他的子民,那么平凡就该握紧命运之剑。步兵社再一次吻过泰姬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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