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算定了下来,崔小禾后知后觉,脸火辣辣疼了起来,捂面扣了王家的门。
“小禾!”王迩拉开门就见一张灰扑扑的小脸,有些微红的印子。
王迩了然,带上门引她进去:“你大母又打你了?”
崔小禾没说话,接过他递过的膏药,点一些在指尖敷在脸上,堪堪抹开。
王迩将她还回来的膏药推回去:“你拿去使得了,谁知道那个死老太婆什么时候又发疯打你。”
见小禾皱眉,他撇撇嘴不再说话。
崔小禾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表哥,明日我太翁出殡,你也来罢?”
王迩不答,反去握她的手:“早知如此,就该早些去提亲。这样一来,又得丧满才能办喜事,还害你受那么多苦。”
“没受什么苦……”
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崔小禾感到他在摩挲自己的指头,眉头一蹙,忙抽手将膏药揣进衣兜:“都是命,不也是没法子的事……”
王迩面色一沉,越看她竟越觉清丽,又不死心伸手去探她胸前的衣襟:“你看你这衣裳,都穿多久了,表哥下回去城里给你买身新的……”
“表哥!”小禾见他的手越发往里伸,簌地站起来。
王迩兴味不减,目光灼灼,声音竟有些沙哑:“怎么了?”
“太翁的后面还没办完,我先回了!晚了又要挨骂。”
“表哥送你回去。”说罢又贴近崔小禾。
“不了,叫人看见不好。我先回!”小丫头逃一般向外跑走。
王迩也不追,原地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
一晃到了戌时,村子里头的山坳那条路走出来一队披麻戴孝的人。
一人指尖捏一支香,边走边哭。崔家一大家子齐齐哭起来,大晚上铺天盖地的甚是骇人。
出来玩的几个孩子,有胆小的挨近娘亲的怀里:“娘,他们干嘛呢?”
“人家家里有老人去了,他们家里人在买水呢。”
“买水干嘛呀,河里的水还要买呀?”
那些年,在通往坞池河边的街巷往往会碰到“买水”的队伍,前头有一老妇手持着燃烧的竹缆作前导,又有人随其后一路撒着鸡钱开道,接着便是买水的孝子贤孙作单列纵队低头前行了。他们头戴白孝,腰缠麻绳,手提哭丧棒,赤脚。排头的一般是长子,双手捧着一个瓦砵,是用来汲装江水回家给死者入殓前洗脸用的。既然称买,当然得花钱,也就是把铜钱抛入江中。
水滨号恸,掷钱于水,算是给故去的人最后沐身一次。
夜色晚了,谁也看不见谁,崔小禾听着趴在河边哭号得最是厉害,放开了唱。
“买转清水洗亲姥,
洗开眼面见阎王。
两边两排娘共婶,
孙女小禾可怜无?”
晚风吹得厉害,几缕青丝沾着泪痕粘在嘴角,崔小禾发了好一会呆,才领着大伙回去。
本来就红肿的脸再沾了泪又隐隐作痛起来,回到屋里又摸出从王迩那拿的膏药,刚点上蜡,就见那傻子娘撞进屋里来。
崔小禾直直看她,方翠一头杂乱的发也不知几日没洗了,发髻都散得不像样。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痴傻的样子,做什么动作都是极其缓慢的。
现下约摸恢复了些神智,一脸很悲切的模样,脏兮兮的手抚上小禾的面颊,嘴里喃喃自语:“禾禾,红了……禾禾,疼不疼……”
崔小禾红了眼,好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涌出来,多年来的委屈就这么迸发了,狠命拍开方翠的手,边喊边流泪:“你说疼不疼!你为什么是个傻子!为什么不能护着我!为什么!”
方翠看着她发泄,自然是听不懂的,目光又忽而呆滞起来,疑惑地看她一会又痴痴笑起来,拍手蹦跳着出去。
正摘着菜的何氏见状骂了声“疯婆娘”,扭脸冲着里屋教训崔小禾:“赔钱货真够娇气!还不出来帮忙弄菜!”
小禾甩下膏药,洗洗涮涮弄到夜半才睡下。眯了没一个半时辰又得起来。
今儿一大早老爷子就得出殡,剩着许多事情没弄妥。
小禾抹完脸就赶忙跑去大院,用红纸包了一枚铜板和一勺米粒塞到故去的人口中。
送葬队已在门前候着。
“抬稳些。这边儿使力。”这大热天儿,两个抬棺人赤着膀子,吃了力将松木棺抬起。
眼看要出屋,崔小禾将一柄大红绣花伞递给她爹。崔大福将伞打在棺木上方,送崔老爷子上大座。
女眷又跪下哭嚎,崔小禾挨个发着丧服挨个扶起:“一会有得跪,先起来罢。”
本家的长辈念完祭文,小禾引着所有亲属旋棺三圈。
“大伯,你打幡在前,爹你抱灵牌跟在后面。”
两男人点点头拿了东西去了队伍最前沿。
崔家向来拮据,自然雇不了那么多马车,剩下的亲眷只得随行徒步。这正值大暑天,日头越来越毒,这没走几步汗就糊了一脸。
黄纸还未撒掉一半,走在边上的崔莺莺身形竟有些虚晃,程媱赶忙扶住了她,大声叫起来:“哎哟!莺莺你可撑住了啊!”
一面叫着一面向四周看,生怕谁没听见。崔小禾不喜爱她,觉着她做什么都是大嗓门大动作,夸张的很,像是要刻意引起谁注意似的。
崔莺莺细指抚上额头,连带着晃晃头,似乎真不行的样子。
小禾打个手势示意送葬队停下:“前边挨近县城的那条路有片阴的地儿,二姑就在那设了路祭,正好累的也休憩一会子。”
说到这她又有些凄然,崔老爷子这一辈子没个对不住谁,临了也只有一个幺女给他摆了路祭。
停柩完毕,趁着大伙行三拜九叩礼,她四处望了望,才发觉王迩没有前来,心中凉了几分,越发觉得表哥不是良配。
二姑嫁的不好,姑父是个打鱼的,家中也不富裕,祭桌上就一盘果子和几个小菜及一些起码的香烛祭品。崔家三个儿子便跪于棺头右侧,向路祭者叩头回谢。
歇了一刻钟,小禾前后抬手示意前行,却见崔莺莺打蔫似地依旧靠在原地。
“莺莺姐,咱该走了。”崔小禾耐着性子等她。
崔莺莺养得娇气,嫁得也不错,更是被她家那位宠的无法无天。这大热天儿晒着原就心情不好,被人一催着,火就顺势发了出来:“没看我不舒服呢嘛!晒坏了你拿什么赔我啊!”
崔小禾当下冷了脸:“莺莺姐,您要是撑不住一开始就别来。大家都一样的,谁都热,只是这场合再怎么样也不能如此说。”
见许多人侧目望过来,崔莺莺有些挂不住,才小声嘀咕道:“本来我就怕晒……谁跟你似的……贱人贱命!”
崔小禾脚步顿了顿,当作没听见,吆喝带头的起棺继续前进。
还未走几步,往前一带竟响起一连串的炮仗声,接着但见一队人马朝他们这头乌泱乌泱过来。
崔小禾眯眼看去,一队身着紫红大袍的年轻人,践踏着的马蹄声娓娓而来、像是预谋好了节拍、听不出丝毫破绽、就这样近了,不觉的回过身。
那辆褐色马车上的似乎才是重要人物。在移动着、一寸一寸,小禾猜测这车里的贵人怕也不是什么王侯世家,灰褐色调无不透汐着不爱张扬。
这个地界村不村,城不城的,却是个去哪儿都必经的要道,偏偏又不够宽敞。两头人马就这么停下僵持着,大眼瞪小眼,大有针尖对麦芒的意思。
程媱率先在人群里出了声:“嚯!这是捕快的装扮吧,真是惹上麻烦了!”
崔莺莺提着纸篮亭亭几步上来,懒洋洋看向崔小禾道:“早说了,非要今天出殡!能不出事儿么!”
人群里骚动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
小禾看着前方不说话,对面走在前右方一个骑马的衙役倒是忍不住开口了。
“对面的,你们好大的胆子!宋家的马车队也敢冒犯!”
崔小禾这才明白过来这马车上坐的是谁。原以为崔莺莺只是胡咧咧,不想宋家的小公子果真是今日前来任职。
郢城宋家,家风是出了名的刚正,教出来的几个男儿自然也没有吃素的,无一不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最稀奇的是那小儿子,放着闲职不去享乐,偏偏热衷探案。
神捕宋崇安,谁人不识谁人不晓,一般人自然得罪不起,今儿这事怕是有些麻烦了。
崔家这边的人已经有人打了退堂鼓。崔大福抱着牌位靠过来,嗫嚅道:“小禾,你看这……要不咱回头,改日再……”
崔小禾指着灵牌打断他:“爹,你怎么能当着太翁的面说出这话!今儿咱怎么也得过去!”
“扫把星,没个轻重的东西!”何春兰更是对这孙女嗤之以鼻,肥大的屁股随着步子一颤一颤。她向来恶毒,骂人的张嘴就来。
小禾顾不上别的,上前几步道:“这位官爷,今日是小女家太翁的丧葬日,这时辰不可耽误,恳请各位大人给先人几分薄面,让出一条道来。”
孰料对方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回了头见马车内毫无动静,冷笑一声:“你们办丧事与我们宋捕头何干?今日是我们头儿的好日子,却与你们白事相撞,不责怪于你已是仁慈,还不速速回道让开!”
小叔听罢也过来劝:“小禾,你看这……把他们得罪了不值啊……咱回头吧,明日再出也不迟。”
这闺女依旧不为所动,面向马车继续恳求:“宋捕头,这送葬队出来了万万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请大人体恤小女一家的孝心!”
话刚说完,马车内的男人终于出了声:“这路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要我让路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我们继续走!”
看不清神色,低沉浑厚的声音,不怒自威。
下面的人得了令继续前行。大队人马不管不顾,生生撞开了殡葬队的人和车。
几个老人家险些被挤到一侧的田地里,这倒罢了,柩车上的棺木却被撞了下来!
崔家人纷纷大吃一惊,敢怒不敢言。
“你们站住!”
就职队的捕快也愣住了,宋崇安坐在马车里不清楚外边的情况,听见一声女子的声嘶力竭的吼叫,正要掀开帘子,只觉整个车子被很猛地撞了一晃。
两队的人霎时间都傻了眼。
宋崇安才走了出来。
官府的红罩甲套着颀长的身躯,火焰浑身,黑曜石般的黑瞳印着眼前马车旁披麻戴孝,撞得糊了一脸血的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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