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之域,十二个国家的王宫,都位于穿透云海的高山之上。
那十二座高山皆名为“天柱”,如此称谓不在于形容它们的雄伟或是巍峨,所蕴含的应是“支撑”的意义。
从天柱山顶、王的居所向远方眺望,凭借燧木的光辉繁盛、城镇的灯火密度就能大致了解到国家的兴衰,然而……
“终究是离得太远了。”齐国最为特殊的一位公子轻声呢喃。
良显明走到她身边,替她将披着的袍子收紧了些,又理了理腿上覆着的毛毯,带着别样的怜惜心声安慰道:“大哥的骑兽训练得很好,待你身子再调理好些,我便寻个无风的时候带你去山下逛逛。”
“嗯……推我去桌旁吧。”如同瓷偶般的女子,嗓音亦仿佛耳语。
木制覆铁的轮毂保养得当,转动间没有发出什么生涩的响声,架在上面的座椅各处做了不少精巧的纹饰雕琢,靠背、扶手都铺着柔软舒适显而易见的皮垫。
可无论如何,也仍然掩盖不了“轮椅”这个事物本身散发的残酷冷硬。尤其是当使用它的,是一位还只有少女身姿的清丽佳人。
将轮椅移动到亭中的石桌旁,女子腿上的毛毯又滑落了些,良显明细心、不厌其烦地重新帮忙盖好,而这其中意味却是令人愈发叹息——不仅仅是腿脚么。
“这位是方亦方猎头,另一个便是刘靖了。而这位……六公子良脂画。”良显明为双方介绍道。
良脂画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两位不必拘谨,请坐下吧。”
尽管早有听闻,但亲眼见到这位齐国六公子时,却又是从未料到的感受。
刘田丰微张着嘴、目光呆滞地看着对方,似乎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画面,他看了良显明一眼,似乎想到得到某种确认,最后仍是揉了揉眼睛:“我、我时常听公子说起你……可怎么会是这样的、这样……你不是应该比公子还厉害吗,可、可……”
良脂画扫了良显明一眼,好奇道:“怎么……你们公子就从没说过我的身子不好?”
“那倒是说过,只是……”刘田丰苦恼地挠头,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亦却是能够领会刘田丰的震惊,那是一种极度的落差感所带来的难以置信。
蚀客视界中,良脂画身上天命光辉的璀璨亮度,几乎将背后已经彻底黑暗的云海染成了金色,大幅度刷新了方亦所遭遇过的最强天命眷顾者纪录。延用蚀客喜欢的比喻,良脂画的分量几乎等于是一块能够阻塞整条命运支流畅通的巨石。而拥有这种层次的天命光辉,竟然还是处于四肢无法动弹的局限下。
良显明似乎并不喜欢旁人将关注停留在良脂画的身体缺陷上,他以颇为严厉的眼神示意了下刘田丰,重复了一句:“坐下说话吧。”
刘田丰缩手缩脚地在石桌旁坐下,但还是不住偷眼打量良脂画,脸上充满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方亦这边也并不淡定,他将【听雷】的覆盖区域扩大了一圈,却还是没有察觉除眼前所见几人外的潜伏者。也就是说……没有蚀客?可如果没有蚀客介入,良显明是怎么知道自己关注妖魔潮、对蒙民的安危有所在意的?
等等……方亦回想了下,良显明当时说的是:“此次妖魔潮凶险,人命关天”。他口中的人命,未必指的是方亦以为的蒙民,可以是昆吾之民、边军,甚至可以是猎氏……至于为何能笃定方亦会受吸引,倒是另一个问题了。
妈的,所以又被打脸了么……幸亏是自己动的手……
“今夜这番会面安排,想必容易引发困惑。刘靖乃是我身边心腹,不消多说什么,但方猎头能赏脸前来,却是因为深明大义……脂画,便先与方猎头解释吧?”
率先开口的是良显明,他的夸赞倒是令方亦有些莫名其妙,但方亦也不心急,只等着对方给出解释。
良脂画似乎是连点头也吃力,轻轻应声道:“嗯。我也想先听听方猎头的想法。”
良显明得了赞同,又斟酌片刻才开口道:“方猎头,实不相瞒,我与脂画早已有心将域外猎氏重新纳入天方户籍,正与你所求相符。然而,如今的猎氏人员成分复杂,并非全是那些受株连的士族后裔,还有许多凶恶的不法之徒,不能一概而论。因此,如何筛选、验证是第一个难点,而除此之外,如何令域内平民能够真心接受猎氏的回归则是另一个关键。”
方亦不置可否,良显明说得虽然切中要点,但仍是太过空泛无谓;实际上,就以方亦自身所知为例,关于猎氏的旌引保介举措就是个不错的手段,可最终还是被那些行走边关的商户利用,而没有产生真正有效的结果。
良显明没有觉察到方亦的真实态度,只当他在费神思量,便又继续说道:“不过,眼下可以说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并非最好的,但却是最合适的时机。此次域外‘妖魔潮’的规模已达百年难遇的高峰,而齐国又恰逢御座更替、燧木衰微,边关防御艰难、难保不失,很可能将重现千年未见的‘长夜之祸’。这般境地之下,若是猎氏能倾力协防边军退阻妖邪,那配合恰当的褒奖制度,不仅能有效完成筛选,还可以让域内民众感恩接纳。有此基础,方猎头在升山之路上辅佐新王的打算,成则锦上添花,不成亦无伤根本。方猎头以为如何?”
面对直接的询问,方亦不好不答,便也不作敷衍:“其实对于猎氏摆脱罪籍、重归天方这件事,我没抱太大期望。当时与四公子说到这事的时候,也不全是实话。我真正的意图是想看一看:天神或天道是否真的存在,麒麟究竟如何选出御座新王……当然,如果真有可能让那些想要回归天方、安定生活的猎氏得偿所愿,我觉得也是好事。只可惜……我以为公子说的那些虽好,但最开始说的难点和关键就错了。”
“哦?请方猎头指点。”良显明也不气恼,诚意请教道。
方亦瞥了旁边笑意轻柔的良脂画一眼,压下被对方看得透彻的隐约感觉,开口道:“筛选、验证猎氏不是难点,以往的‘旌引’做法就可以,哪怕真的需要10年之久,有心回归安定的猎氏也不会拒绝。而域内平民的接受也不是关键,百姓在意的东西太过卑微,也更实际许多,只要不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差,与猎氏或是半妖为邻其实都无所谓……猎氏回归真正的阻碍,在于:猎氏受到在天方之人眼中太过强悍了。”
良显明皱了皱眉,面露思虑之色;旁边的刘田丰有些进入不了状况,显得略微呆滞;而轮椅上的良脂画笑意似乎浓了些,心声平静而深邃。
方亦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横行域外黑海与妖魔凶兽厮杀的粗鄙野人、能够使用邪力的妖魔之民……这些看法不算有错。将猎氏重新纳入天方之域,需要有所防备筛选、保证域内百姓不会因此忧惧,也没有任何不妥。可是在这之前,公子漏掉了一件事:猎氏同样会害怕,而且他们比天方的百姓更加害怕。”
“你的意思本公子不太明白,你想说的究竟……”
良显明眼中满是困惑而生的怀疑,然而他意外地发现,良脂画并未表现出不解,甚至就连刘田丰都是一副了然模样。
方亦给出了结论:“七公子,你弄错了双方所处的强弱位置。在这件事情里,‘猎氏’才是更需要得到‘保障’的那一方。”
未等良显明露出明了神色,刘田丰出人意料地插嘴道:“公子,我觉得……这小子说的有道理。你还记得我们博州先前处置犯事罪徒的试行新政吗?你准许商户以廉价招募他们为杖身护卫,帮助打开四野商路;说是给那些罪徒机会,表现出众的可以减免刑罚……”
“确有此事,而且成效颇为显著,双方都……恩?难不成……”良显明若有所思地看向刘田丰,示意他说下去。
刘田丰踟蹰片刻,担忧地看了眼良显明后才道:“公子,那些人最后……有大半都因为中途潜逃,被招募他们的商户处决了;剩下的要么劳作过度累死了,要么活着的待遇比那些愚吕驮兽还不如……我觉得,其实比受刑还惨些……”
良显明呼吸一滞,难以置信道:“有、有这种事……”
“公子,商户本来就不会吃亏的啊;你又太防备那些罪徒,光为商户考虑了,能不能减免赦罪全是商户说了算……”
刘田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责怪意思太浓,又转口解释道,“老子不是为那些罪徒说话啊,只不过他们其实很多也是因为过活困难,才、那个词叫什么‘挺着冒险’的……另外,我就是觉得跟眼下你们正说的这事有点像。”
方亦点了点头,接过话头道:“是同样的道理……在猎氏看来,‘旌引保介’大多被各州商户利用,变成诱骗他们卖命的饵料;最终能够凑足10年期限的,通常也只会是已经老迈的猎氏,如同施舍。但凡在黑海中稍微能够横行自保的猎氏,都不愿意尝试这条道路。”
“此次得容氏招募、随我一同入关的那批猎氏,至今仍战战兢兢,对被驱使犯险的忧惧倒在其次,更多的是怕熬到最后却又被找了由头戏耍。不仅如此,即便最终当真能顺利落户天方……七公子又是否考虑过,猎氏该如何融入昆吾民众中?凭何维生?”
“呵,七公子知道容氏招揽那几名猎氏时,最具吸引力的条件是什么吗?容氏承诺他们若流连花楼时能留下子嗣,会帮助取得‘孤儿’的户籍……仅此而已。然而,花楼伶人即便愿意,又有多少还能孕育……实则更多的,还是因那几名猎氏在黑海中本就不甚得意,想要行险赌博一次罢了。”
“所以,七公子的打算我不反对,但若要问我以为如何……我只能说也许能骗来一小批或是走投无路、或是过于天真的猎氏,而后,毫无根基背景的他们,只怕会被推到面对妖邪的最前线,死得尸骨不剩。”
良显明听方亦说得冰冷残酷,不由脸色泛白,他转头去看自始至终保持浅显笑容的良脂画,皱眉欲言又止。
良脂画眨了眨眼,并无责怪意味地抿嘴道:“小七,我早说过啦,你我都离得太远,没法设身处地想清楚这件事情的。应该先把真相告诉方猎头,证明我们的诚意后,才好妥善商议出有效的对策。”
“不,只是我思虑不妥。若是你肯,一定能想到合适的方法……”良显明摇头道。
这对话里的讯息颇为奇怪,方亦和刘田丰都不免觉得疑惑。
良脂画带着嗔怪笑道:“小七,你六姐我也不是妖怪呀,不是什么事都有办法的。而且……你就当我不想继续藏着这个秘密吧。”
“可是,你不是不知道,必然会招来很多恶意的……”良显明急道。
“没关系的。你看,我也没法出去走动,况且还有小七你一直守着。”良脂画眼神清澈地对良显明说着,连旁边的方亦都觉得无法再反对。
刘田丰更是一阵心血来潮,爱恋的酸臭味充斥了【听雷】的感知……几乎能直接从他憋红的脸上,读出“我也愿意守着”这句心里话来。
这对主仆俩……有病吧?方亦忍不住腹诽道。
良显明又是苦恼又是无奈,搞不好还带了几分甜蜜喜悦……总之是没有了再劝阻的劲头。
良脂画这才转动视线落向方亦,沉静地说道:“方猎头,我是真的有心为那些猎氏谋求更好的生活,至少能给予他们中向往安宁的那部分人一个选择……你刚刚说的没错,猎氏需要‘保障’,只有他们相信天方真心接受猎氏回归,才可能愿意为此经历筛选、验证,愿意为了获得机会付出努力、甚至牺牲。方猎头,我愿意成为那份‘保障’。”
方亦挑了挑眉,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轮椅上的女子,犹豫是否该发出一声嗤笑。
然后,他便听到对方在停顿后继续说道——
“因为……我的生身母亲,就是一名‘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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