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脂画的身体状况比较类似于“渐冻症”，根由在于神经毒性物质累积，而她体内的毒性物质经过方亦的探查，却是一种并不意外的东西——妖魔之力。

早在域外接触到“妖魔黑玉”的时候，方亦就尝试并推测出了：长期吸纳妖魔之力，会对身体造成异化改变。这是因为妖魔之力是先侵蚀肉体，而后再释放生机进行修复，但修复的时候不会准确还原成本来的样子，其实就像劳作者手上磨出的老茧一样。

不过，良脂画的情况有些不同，她身上的妖魔之力应该是母胎传承留下的，但是只造成了侵蚀破坏，没有留存修复的生机。也许是因为母体将毒素传染给了婴孩，却夺走了修复用的生机——这倒符合妖魔的特性。

尽管妖魔之力的量看起来不多，毒性也不算特别大，但对于婴儿来说却是足够致命。这良脂画能顺利出生、甚至保留下了如今这般清丽可人的容貌身段，而没有变成什么扭曲可怕的怪胎，都已经算是上天庇佑了……

“以齐国六公子的身份……就算医士弄不清楚，就没想过让方士看看？”方亦扫了眼正忧心等待他给出具体答案的众人，却是转移话题问道。

良显明抢答道：“当然都看过。医士们要么说是先天有缺，要么说是胎内遗毒；那些方士则大多说是邪气入体，却又都不肯定，况且也束手无策；甚至有的蠢货竟敢说……竟敢说因为脂画的母亲是猎氏罪民，才遭了天谴……”

说到最后，良显明虽然口气愤慨，但却也有几分不太明显的犹疑；以这种方式说出口，大概是出于为方亦提供“病症讯息”的考虑。

随后他偷眼瞥了下良脂画，又急切道：“方猎头，你究竟……有没有办法？”

刘田丰带着狡黠和期盼插嘴道：“方猎头你说的是情况不乐观。那意思会不会是……有办法治，只是不好治而已？”

方亦看向作为当事人却保持着足够镇静的良脂画，点了点头：“嗯，刘兄猜得不错。我有一些思路，不能肯定绝对有效。哦，但是至少能让六公子平日里舒服一些，不至于时常遭受酸麻苦痛的折磨……”

良显明惊疑道：“嗯？方猎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脂画她虽然肢体无力，但从未有过什么酸麻痛楚呀……”

刘田丰眨巴眼睛，怀疑地看向方亦：“方猎头……你该不会是诊错了吧？这种事情可马虎不得啊？”

方亦这边也十分讶异，他倒是优先进行了自我省视，莫非判断错了？这良脂画体内自母胎起残留的妖魔之力，大部分如同堵塞淤积般存在于她的心脉多处，但并不是完全堵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如同细小结石随着血液流转；照理说，那些血管结石会时常穿行拥堵的心脉各处，根据栓结差异而造成不同程度的异样感受才对……或者是，这良脂画因为这身问题从出生便有，导致知觉坏死，早已全都感受不到了？

眼见方亦皱眉疑惑，良脂画叹息开口道：“方猎头不必疑惑，你并未误诊……我只是不喜欢被身边的人用怜悯目光看待，便瞒下了那些许不适。”

“脂画，你……”良显明难以置信地失声道，既气恼又痛惜。

方亦也不由动容，被这女人的坚韧心性所慑。

刘田丰则非常古怪地发了好几个抖、脸色明显发青，倒是令方亦惊奇于他这心理疾病如此严重，居然连不是针对自己的叹息都会产生反应。

良脂画又看向方亦道：“方猎头能有医治思路，已是天大的惊喜，还望不吝指教。”

方亦也不废话，利落解释道：“之前检查的方士说得没错，六公子的病根就是‘邪气入体’；不过他们对‘妖魔之力’不够了解，给不出办法也理所当然。其实汲取妖魔之力有利有弊，想必因为六公子是在胎儿之时被动吸收，所以只受了害处、而失了好处……想要治疗的话，我认为可以尝试服用‘黑玉’来主动引入更多妖魔之力，先获得其利处、让身体得到强化，再设法找到避害的途径，就像……就像六公子生母的妖气邪毒，转移到六公子身上一样。当然，这其中的风险不小，如何施为你们自己把握。”

听方亦说完后，在场几人都陷入了沉默。良显明脸上满是因费神思考引起的扭曲，刘田丰则蹙眉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眼方亦；良脂画轻轻咬着下唇，心声中有些许释然。

说起来，方亦能够弄清楚这些缘由脉络，也亏得他身兼多个身份且都不是单纯名号上的冒充而已。猎氏也许对妖魔之力有了解，但是他们没有雷法探查的手段，也根本不清楚妖魔之力异化的原理；而掌握了高深雷法的方士，虽然能认出良脂画体内的妖魔之力，但他们所接触的，都是它逞凶爆发的阶段形态，而未必了解妖魔之力有益的那一面。最重要的是，唯有蚀客强大的解析能力，才可以清晰地将妖魔之力生效的侵蚀、修复两个阶段区分出来。

片刻之后，良显明不失稳妥地点头道：“我召集信得过的方士和医士，按这思路尽快做些研究验证。”

良脂画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又睁开，便将诸多情绪甩脱了开去。

随后她说道：“多谢方猎头了。如此一来，私事了结，方猎头应该也对我方状况心中有数了才是……且说回正事，对于边关安危、升山举措，不知方猎头是怎么想的？”

“嗯，也好，先说边关安危吧……我想你们也已经知道，我不是个纯粹的猎氏。”方亦说着特意关注了下良脂画的心声，“所以你们不必多考虑藉由我来拉拢猎氏成为边关防御力量。但如果你们依旧有心，又没有足够的可用人选的话……目前仍在容氏麾下的那几名猎氏，以及三房的容长贵和容烨叔侄俩，我倒是可以说服他们听候调遣。”

良脂画并不意外地接口道：“嗯，加上小七这些年对猎氏几处据点的经营，有不小的把握能说服至少四成的猎氏。关于保障、制衡猎氏的条例，我也已经拟好，稍后我让青娥取来交由方猎头过目，其中将年限改为……”

方亦伸手截住：“不用告诉我，我对这些不擅长，而且我只是相信你们的诚意，并不打算对猎氏或你们负责。”

良脂画抿了抿嘴：“好吧，我让小七之后请几位猎氏来商议下条例的细节。”

“嗯，我没意见……除了猎氏之外，我收到消息称黑海诸多蒙民部落主动出力拦截此次妖魔潮，我相信这是个很重要的象征讯号，意味着如今边关局面的严苛。因此，我有心说服大公子派遣麾下州军出关迎战、联合蒙民部落抗击妖魔。”方亦说到这顿了顿，给在场几人留下了消化的时间。

良显明心声古怪地看了过来：“蒙民部落？方猎头所说的象征讯号是指……”

方亦酝酿了半天，仍旧只能以自己不太满意的口吻道：“也许，天地翻覆。”

“你在‘危言险听’吧！”刘田丰几乎是失笑着接口道，又看向良氏姐弟似乎想寻求认同，却发现他们的表情有些沉重。

良脂画眨了眨眼，抓住了要点道：“方猎头用来说服大哥的筹码，该不会是……”

“我会全力帮他取得御座。”方亦干脆地说。

良显明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那我们明白这件事在方猎头心中的份量了。”

旁边刘田丰不满地抱起手臂，发出一声含糊的嘟哝，浑身充斥着被冷落的哀怨感，可惜没什么用，只招来了良显明的一记瞪视。

沉默片刻之后，良脂画再度开口道：“那么，若是撇开这种交换。敢问方猎头又是如何看待升山选王这件事的？”

方亦挑了挑眉：“如果六公子你问的是我会支持谁……我想至今所见的诸位公子中，大公子依然是不二人选。不管你信不信，对我来说，这种选择与实力强弱无关，而在于谁更有资格。所谓的资格，也就是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能力。”

“方猎头……看来对眼下的交流已经非常不耐烦了？”良脂画根据他一路抢答的行径敏锐地做出了判断。

方亦也并不客气：“是啊，到现在我都没看出，你们找我来，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倒不是真心埋怨，而是在半开玩笑地表达：自己这边能给的讯息已经到此为止，是该轮到对方回报说法的时候了。只不过——

刘田丰插嘴嘀咕道：“还不是因为你装猎氏，把我们搞糊涂了。”

良显明恼怒地对他低喝道：“你！去亭子外站着！”

刘田丰缩起脖子避开视线，但身子赖着没动；良显明气得想动手去揪他，可又瞥了下方亦和良脂画，发现二人都没什么不悦反应，便只用力指了指后作罢了。

这边良脂画浅笑了下：“方猎头教训得是，还请见谅。那接下来就由我来说明，请方猎头再担待一阵。我从边关安危说起……实际上，说服大哥乃至更多势力派兵驰援边关本就是我的打算；而方猎头提及蒙民部落的动向如果属实，我也会极力促成双方联合，不惜……以齐国兵士为饵！关于这种意愿、或者说动机，我再对方猎头坦诚一点：我父王良白早年的励精图治，其中便已存在应对‘天地翻覆’的筹备，涉及猎氏、蒙民，乃至神兽与……”

方亦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激烈神情，死死盯住了那张显得苍白衰弱的秀丽脸庞；良脂画亦无愧于自身璀璨的天命光辉，毫不退缩地回以直视。方亦无法肯定她最后掐断的字眼，会是“天神”还是“蚀客”。

良脂画并不打算给出答案，她继而说道：“再说升山选王，方猎头既然没有考虑过置身事外，那我必须给出一个特别的建议——请方猎头慎重考虑支持的人选。”

“哦？听你的意思，并不看好大公子？”方亦问道。

“是，大哥不适合接下御座。那夜宴席之前，我只认为他不会是个明君，但之后，我甚至以为他当不了一位雄主。”良脂画轻声说道，却有着极其壮烈的气场。

方亦没有说话，但刘田丰迟疑道：“怎么会……我觉得大公子至少能打破齐国如今的僵局，这难道算不上雄主吗？”

“即便他将来能做到，也只是走在大多数人看到的曲折道路上，算不上披荆斩棘、开辟最干净利落道路的雄伟霸主。若我身处他所站的位置，我会在当夜的筹谋失败之际，便豁出力量将所有阻碍……抹除。可他掌握着足够的力量，却连尝试的念头都没有生出过。”良脂画垂下眼帘，声调并无波澜地评价道。

方亦听见良显明和刘田丰二人迷醉而又隐含畏惧的心声，另外，良脂画说的是真心话。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六公子莫非是想告诉我：你有这样的心性，是比大公子更好的人选？我应该全力帮助你治好身上的顽疾？”

良脂画眨了眨眼睛：“如果真的可以治好，我一定是比大哥更好的人选。不过……我想说的是，还有比那样的我还要再适合许多倍的王。”

这句也没有任何说谎的迹象……所以方亦问道：“是谁？”

“升山的路径不止一条。”良脂画笑起来，“请方猎头到东都去吧，还有刘靖。这就是今夜请你们俩来最重要的目的，我想告诉你们：我会把所有的后顾之忧都处理妥当，请你们到齐国未来的王那里去，去帮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