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羽有时想,如果平宁顺顺利利地长到现在,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她该舞文弄墨,谈吐间镇定自如,每日清晨便起来,在额间点一朵嫣红的海棠,从从容容地过着每一刻,可是若是如此,她也该早已出嫁,指不定已经生了孩子……卓羽摇摇脑袋,若是如此,他倒也觉得现在的平宁就很好,至少他能够守着她,在她身旁。
卓羽小心地在房中的一个矮凳上放上一个瓷瓶,插上几枝新剪的桂花。桂花细细密密地散发着香气,他看着,伸手扯掉枝丫上残破的叶子。瓷瓶上有一个倒三角形的豁口,划破了了他的小拇指指尖,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里间跑出了一个素白衣衫的姑娘,圆溜溜的眼睛,懵懂的神情,卓羽喊道:“平宁?天还早,快回去睡觉。”
平宁呆呆地望着他,卓羽心下明白,平宁是因为他那一声低叫而跑了出来,自从被禁足以后,许久不见生人,她变得对声音极为敏感。
平宁跑过来抓住他的手,卓羽躲藏不及,一道一寸长的血痕露了出来。
卓羽心道不好,担心着血迹会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那回忆过于惨痛,他于心不忍。
然而平宁只是拿过他的手,吹着气,他急匆匆地将手收回,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柔:“快去睡吧。”
平宁摇头,卓羽看着她素白袍子上暗紫色的葡萄汁,对她说道:“往后吃葡萄等我回来剥给你吃,你将这袍子弄脏,若换的再勤些,弄烦了那些浣衣局的宫女,仔细她们不给你洗,换都没得换的。”
平宁忽然伸出手来,搓了搓袍子上脏了的地方,卓羽用他宽大的手掌覆住平宁细软的指尖,他盯着她的眼睛:“平宁,我会让我们过得好的,总有一天会的。”
平宁没有抬头,仍是看着自己白色的衣袍,自从十四岁那年,她便只穿白色的衣袍,仿佛衣衫的纤尘不染能够拂去她心上的尘埃。
卓羽曾一心想给她换上其他色彩的衣物,他喜欢她打扮的艳艳丽丽,花枝招展的,就像从前那样,她是一只蝴蝶,舒展着翅膀,从宫殿的一端飞到另一端。
卓羽有时候恶狠狠地想,有那么一个皇帝老子还不如没有!将她抛弃得那么彻底与决绝,他是一个太监,入宫以来认了好几个干爹,虽然世态炎凉,他混了了十二年依然没有出头,可是他们从未主动撇清过和他的关系,反倒时不时带上一包瓜子,坐在公主殿的院子里嗑着,看着他忙东忙西,与他聊聊家常。
“你父皇还真是没有良心!”他伏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
平宁抬起头,简单地吐出一个字:“谁?”
卓羽看着她清亮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笑道:“没什么,你继续睡吧。”,推着她坐在了床沿,她仰面躺在床上,欢畅地叫了一声。
她仰着头,脖颈线条光滑流畅,卓羽给她仔仔细细地盖上被子,从脚趾到下巴,带着伺候人多年的耐心与熟稔,每过一会儿便回来,重新帮她盖上踢掉的被子。
卓羽出了门,院子里有几个小丫头躲懒晒着太阳,他已经懒得管,他走在宫道上,天蒙蒙地亮着,两侧的烛火还没有熄,好端端的呆在石头做的灯柱子里,卓羽看着那一列灯柱,上面雕着几朵花,究竟是什么,卓羽认不出,也许从未有过这样的花,总之,皇宫就是个故弄玄虚的地方,如果没有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那才叫奇怪。
一路上,有人开玩笑似的和他打招呼:“哟,公主殿的大总管!”,他瞪别人一眼,可是也不真恼,马靴踢踢踏踏地踩在宫道上,明明是个末等太监,可腰板挺得直,总能走出总管的气势来。
如今他经过皇后殿,心还是微微地发颤,那天他来偷吃的,如果再小心点就好了,他蹲在房梁上,忽然整个人一滑,便差点摔了下来。那几十个板子更是让他觉得羞辱不堪,可是,这一切是为了平宁,那便该另说了,他喜欢看她高兴,喜欢看着她吃东西时上扬的嘴角,他想告诉她,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傻,她依然那样的纯粹通透,一如初见时,可他明白,他说了,她也是听不懂的,即便听懂了也不会回应,他仿佛陷入了矛盾的漩涡,漩涡中的每一粒水都让他觉得讨厌。
他来到御膳房,他几乎已经偷遍了所有嫔妃的小厨房,暗的走不通,咱就来点明明白白的。他费尽心力,和御膳房的小头目拜了把子,那一天,在御花园的某座山上,两人拿着树枝,天地为盟,成了酒肉兄弟。
他在御膳房的门口张望着,那小头目“哟呵”一声,拿一条枯黄的毛巾擦了擦手,跑了出来。
“卓兄弟,你怎么来了?”
“鸭子哥。”卓羽垂着头喊道,小头目说,鸭子是他在老家的小名儿,这么喊,显得亲厚。
“哎哎哎。”鸭子应着他,就要上去抓他的手,被他假装揉眼睛,灵巧地避开。
“兄弟怎么哭了呢?”
“鸭子哥,你有所不知,公主殿条件艰辛,顿顿都吃不饱,我这才……”卓羽小心翼翼地抽着气,显得心酸无比。
鸭子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俗话说:朋友是拿来卖的,兄弟是拿来用的。他混迹内宫多年,人情世故极为练达。
于是他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道:“等着。”片刻,拿了个纸包揣在卓羽的掌心,对他说道:“这是羊奶做的乳酪,膻味不忠,香香甜甜的,我给你包了几块,拿回去吃吧。”
“哎,谢谢哥。”卓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捧着纸包转身走了。
卓羽回到公主殿,却看见平宁早早地坐在桌前,面前是一碗泡汤的米饭。公主殿被人怠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卓羽理当早已习惯,可看着还是有些心疼。
他缓慢地展开纸包,露出几块乳黄色的糕饼,平宁看着,伸手便抢了过去。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卓羽笑道:“慢点,这可是我跟人家拜把子换来的。”
平宁眨了眨眼睛:“把子?”
卓羽道:“是,和鸭子拜的把子。”
平宁忽然笑了出来,眼睛弯弯的眯在了一起,卓羽伸出手来,拂去她红扑扑的嘴唇上的糕饼屑子,她忽然向他叫:“嘎——”,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在模仿鸭子,捏了捏她的脸,低声道:“好好吃饭。”
这日休沐,冯铎与柴云下着围棋,柴云下得不成章法,连下几盘,皆一败涂地。
冯铎皱眉:“令师便是这样教的你?”
柴云输了也不恼,笑道:“师父只说围棋下在格点上,其余的,叫我自己慢慢参透。”
“这便是你参透的成果?”
“是啊,缭乱的布局,来蒙蔽对手的眼睛。”柴云捏着棋子,认认真真地说。
冯铎嘴角浅浅的一点笑,柴云用手扶住了他的肩:“你听到了么,花落下来的声音。”
冯铎很是识趣地侧耳听了听,再看向棋盘时,他缓缓地说:“你仿佛多走了一步。”
柴云歪着脑袋,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夫君,我听说鞑靼人要来京城了?”
冯铎点头:“边境局势紧张,他们来此应是来谈条件的,若是谈崩了,动武也不足为奇。”
“若是没记错的话,高祖皇帝曾用了十六年来让他们归顺,如今才过了七十来年,他们便按捺不住了吗?”柴云敲着手上的棋子。
冯铎笑了笑:“我们先下棋吧,我且让你三子。”
柴云快快活活地又走了两步,冯铎问她:“你这几日怎么常常进宫去见皇后,我记得第一次带你去时,你可嚷嚷了老半天。”
“我在家也闲得无聊,况且,我有生意要做。”柴云笑得狡黠,冯铎望着她,叮嘱道:“凡事平安为先。”
柴云说:“你也是,别逞强出头。”
冯铎沉默了会儿,抬起手道:“打吃。”
柴云眼看要输,索性耍赖不下了,冯铎被她闹的无法,也只得停了手。
柴云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拾起来,黑白分类放好。
一阵风吹过来,柴云撩了帘子望向外面,枫叶红得可人。
冯铎也走过来看了看,道:“其余景色皆为枯黄,只这枫叶看着喜人。”
柴云转过头,白净的一张脸,问他:“夫君擅长丹青么?”
冯铎笑道:“尚可。”
回过神来时,柴云已经调好了颜色,指着眉心道:“夫君快给我画上一片枫叶吧。”
冯铎用笔蘸着那深红色的颜料:“往常见女子在额间画花的多些。”
“可不吗,我就是那第一人。”
冯铎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仔仔细细地描画起来。
柴云闭着眼睛,只觉得额头上冰冰凉凉,忍不住想睁眼看他,又怕一睁眼,额上便多出一条红红的横线。
于是问道:“好了吗?”
冯铎没有说话,仿佛是又添了几笔,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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