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轮台贴出告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独孤太妃欲得万年桐木置棺椿,得一叶者赏百金,得桐木者封诸侯。”
---忙碌的小神仙---
星月夜,黑白凤凰飞走于天地之间。观月七郎坐在小白身上,风吹得有点冷。
多年以前,他曾算得一卦。十七岁这一年,他要遭一个陨心劫。十七岁这一年,他实在应该紧闭凤巢,大门不出。
只是天意弄人,他为救三十万难民,一不忍心,吞服了稀释过的黑死水。他纵有洁癖,也只得忍着恶心。他让两只凤凰衔来满山的药材,准备紧闭凤凰巢,静待病发。神农为尝百草而亡,世态荒凉至此,也唯有他自己,可以以身试药了。
“苍天啊!我不过在凤巢里打个盹,一睁眼,都是烦心事。小山贼被抓走了,碎碎哭疯了。万轮台上还贴出告示,以黄金万两悬赏万年桐木。苍天,我这么忙,你能消停会吗?”
今年果然是他的大凶之年,诸事不顺!还是先去营救小山贼吧!
观月七郎飞过太阿,飞过幽州,飞到泗水边。大雾,从前面的水面袭来。前方,便是独孤军驻秦岭淮河支部,小山贼便被关在那里。只是大雾遮住了黑城堡绵延千里的灯光,竟不知往哪儿飞。想起来,上次在黑城堡做的那架水晶箜篌还真是不错。
白凤凰一声轻吟,观月七郎对黑凤凰叹了口气:
“小白说累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黑凤凰接着轻吟几声,观月七郎摇摇头:
“你想多了,小黑。我不怕的。”
他们飞落泗水岸边,浓雾渐渐把他们包围。碎碎一直不让他靠近泗水,说这水里面有鱼怪。鱼怪的歌声,可以勾走魂魄。小神仙看这大雾来的蹊跷,不会是从鱼怪嘴里吐出来的吧?“哗”一声巨响,就在前方不远,有一天极大的鱼儿跃出水面!
虽然浓雾中看不清,但看那影子比船还大!这是什么鱼?传说这湖里的鱼怪只要飞跃月亮,就能化成龙。
观月七郎警惕性地后退,修长的手指盖住了鼻孔。传说这雾气有毒,只要吸一口便会失去半生记忆。
---赶雾-的少女--
一声鞭响,从雾气中传来。那鱼尾一甩,划开迷雾,一道月光斜斜落了下来。
月光落在河边礁石上,礁石上坐着黑美人。窈窕的人鱼曲线,精致脸庞,仿佛夏夜里的妖姬。
那道鞭子声只甩出了一道月光,天地依旧迷迷蒙,观月七郎被浓雾包围着。
黑美人在礁石上自说自话:“天都黑了,一个人影都没有。等得肚子都饿了。”
观月七郎不自觉往后走了两步:肚子饿了?不会是要吃人吧?
“放心吧,这雾色浓重,他跑不掉的。”
观月七郎在雾中又退了两步:这是个陷阱!不过她在跟谁说话?
“对哦,雾这么大,七郎怎么找得到我呢?”
观月七郎警铃大作,转身快走:世间有这么多七郎吗?这是专门在等着吃我吧!
“不怕!就让我舞一曲天地安魂,来驱散大雾。”
赶雾?观月七郎停下了脚步,好奇:她要赶雾?怎么赶雾?这倒是很神奇的样子。
只见黑美人折下河边桃树枝,环身一抽,她身边的雾气随着劲风渐渐散开。
那黑美人的纤手往礁石上一搭,矫冶的身子便轻轻跃向了湖面。本以为她会沉入水里,她却稳稳站在了水面上,凌波而行,横江独立。
为什么啊?她是怎么站在水面上的?
雾气,随着劲风,在她衣袖间一圈圈散开,一道月光照耀的湖面上水纹荡漾。
她要用一支安魂舞,来驱赶这场覆盖泗水、淹没天地的浓雾。左手桃枝一撇,右手捻了个诀,她开始在这河面滑行。桃木辟邪,她把桃枝衔在嘴里,时而如一只铿锵的大雁,振翅起飞;时而如一只轻巧的燕子,贴水滑过;时而如一只优雅的天鹅,兜起翅膀,水中打转。
嘴里的桃木枝将雾气划破,搅乱,打散,驱赶,那雾气越来越薄,渐渐散开。这大雾弥漫的泗水,已可见半倾洞然的月光。
这世间有人会划船,有人会滑冰,却从没见会滑水的。这泗水无船无冰,她是如何滑动的?观月七郎由衷赞叹:“世界,真奇妙啊!”
---鱼儿与黑美人的舞蹈---
黑美人在这半倾月光中滑水赶雾,时而缓慢,仿佛凝固了时间;又快速急走两步,脚尖在泗水踮开了几朵涟漪。她突然又变成了一只江豚,跃出水面,在空中连续旋转,龙卷风般将大雾撕裂。一落脚,紧接着又是几个旋转跳跃,每一次的旋转都急速地贯穿了迷雾,留下了一股接着一股的龙卷风。这些龙卷风撕扯、席卷、碾压着这片浓雾。只是这片雾太大太浓,不管她如何驱赶,却始终不曾消散。抽刀断水水更流,折枝赶雾雾更稠。她仿佛燃尽生命,再无力驱赶大雾。绚烂至极而归于平淡,此刻她以静制动,如水黾一般卧于湖面,随风漂泊。她捧起水中落花,高抬右腿,往后滑去。她被迷雾淹没,半晌不见。
“人呢?”观月七郎看得十分紧张,难道她赶不走迷雾,放弃了?
她没有。雾气在翻滚,她在迷雾中抗争。
“小白,助人乃快乐之本,我们帮帮她吧。”
七郎兀自对小白说了一声。
“小黑,就算是妖怪,也有纯粹的愿望。”
七郎又回头对小黑解释了下。
“你们,她的愿望如此纯粹,又如此神奇,即便她是妖孽,我们也应该帮一帮。”
观月七郎眉头一皱,脱下罗衣,蹲下身去。黑死病感染的十指依然枯黑麻木,七郎勉力捧起地上的细沙,放在罗衣上。最后黑白凤凰各自衔着罗衣一角,飞了起来。他们叼着一大包细沙,飞到白云之上,飞到天空顶端,对着浓雾洒了下去。细沙充当了凝结剂,小雾珠不断地在细沙周围凝缩、汇聚,这场浓雾终于幻化成雨,淅然落地。天地,瞬间便清朗了。
月光,彻底点亮了泗水,只剩下些许的残云败雾在河面游荡。突如其来的那场雨,将黑美人淋得透湿,雨珠沿着她脸颊滑落,分外晶莹。黑美人拧了拧湿漉漉的蛾眉:“过分!跟你拼了!”
她还以为是这些雾在捉弄她呢。把目标对准了那些剩下的残云白雾。
一抬眼,狩猎般的眼神。一捂脸,邪魅不可方物。她压低身子,叉腿后溜,拖碎一泓水月;她右腿微弓,侧滑往右,激起千层风浪。她身子后仰,张开双臂去拥抱星空浩瀚。她原地急转,陀螺般的身影幻化成一朵黑色牡丹,随着她身姿变化,牡丹花渐渐破蕾、展瓣、吐蕊、盛开,而她脚下水波激扬,一片翠色。
残雾终究散尽,月色更皎洁,泗水更清明。她的安魂舞在如虹的气势中曳然而止,汗水早已湿透衣袖。全程目睹美人赶雾的观月七郎,只得咽了咽口水,再次由衷赞叹:“世界真奇妙啊——!”继续思索着:她究竟是怎么在水面滑行的呢?
---姑娘小心---
月光之下,几只触角闪烁着光芒的蝴蝶,从远空蹁跹而止。这种蝴蝶有个形象的名字,叫做灯笼蝶。
两只灯笼蝶飞到她的脚边,追逐嬉戏,荧光闪烁。
“你们两个这么开心,真好!”
正说着,一条巨大如鲸、通体脂红的鲤鱼从她脚下飞跃而出,张嘴朝着灯笼蝶扑去。那透明的鱼鳍张得很大,仿佛鲤鱼长了翅膀,凭空飞翔一般。
“姑娘小心!”
观月七郎脱口而出。黑美人朝着这边看了一眼,又惊又喜。下一秒她便失去了支撑,重心不稳,朝后倒去。七郎这才明白,世界上哪有滑水,原来她是一直站在鲤鱼背上跳舞呢。那条红色鲤鱼想扑食那两只灯笼蝶,便忘记了背上站着的黑美人。
黑美人却也处惊不乱,脚尖就着破水而出的鱼背轻轻一点,整个人便顺势飞了出去。离岸还有好几里,她抛物线般就要栽落水里,在她落水瞬间,只朝着水面一拍,她便又从水面弹了出去,竟然打水漂一般,在湖面反弹了好几下,直接飞回了岸边。瞬间落在七郎面前。距离,只在毫厘之间。
小蛮腰轻甩,月光下如黑珍珠般散发着莹莹之光。锋芒如钻,不可方物。黑美人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贝齿:“少年,你行大运了,你遇见了河神。”
“哦。”
小神仙呆呆应了一声。记得上一次,他梦见仙友来信,信上说自己与七兄是青梅竹马,仙缘累世。今日新造了一座水晶洞府,特设了一桌石头宴,盼与七兄小叙。署名是雪候居士。于是观月七郎乘着小白凤凰,西行三百里,果见一座黑城堡,城堡顶搭了一座水晶房子,里面用大红酸枝小几摆好了精美宴席。他便悠悠然飘了进去。
观月想着往事,一时失神。黑美人凝视着他,脸越凑越近,直到他们前额相接,睫毛轻触,七郎猛然惊觉:“且慢!”
往后急退三步,横掌相问:“夜深水凉,河神为何独自起舞?”
月光清寂,泗水悠然。前方,银河带着一片星光,全泻到泗水里。哦,泗水的水,原来从银河流下来!
“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吹动这只埙的人。”
河里的脂红巨鲤张开大口,黑美人把手探入其中,从鱼嘴里取出一只埙。这只埙由一颗珍珠雕琢而成,晶润莹亮,足有鹅蛋大小。黑美人看着观月七郎笑道:“你只要吹响这个埙,河神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哦。”
小神仙不置可否的又应了一声。上次他兴兴然寻仙觅友,结果呢?结果他自己把自己关进了水晶笼里。观月七郎嘴角不觉牵出一抹笑意,老子信了你的邪!
“那么夜凉水深,少年又为何到此一游呢?”
“实不相瞒,我是观音菩萨的亲弟弟观月菩萨,黑城堡里养的白鹤偷走了我家紫竹院里的嫩竹子,姐姐命我取回来。”
“哦,仙友莫急,你且帮我吹吹这个埙,”黑美人拿着珍珠埙解说道:“实不相瞒,这泗水地界都归本神管,仙友要是吹得响这个埙,我就帮你把嫩竹子拿回来,如何?”
“那……姑且一试吧。”
观月接过这只埙。沉甸甸的,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大的珍珠。只是这只埙只有一个孔,这一个孔的埙怎么吹?薄唇含住吹口,轻轻吸气,吐气,“归—兮!”
七郎一惊,这声音,怎如此凄凉忧伤?
“这只埙的名字叫做珍月归兮独孔埙,”黑美人幽然一笑:“看来,仙友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珍月归兮独孔埙---“珍月归兮独孔埙?好漫长的名字啊。姑娘如此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跟你说一个更加漫长的故事吧。从前这泗水河里有一条小鱼,她还没出生,便和天上的凤凰订了娃娃亲。后来,天塌了,天宫碎了,小凤凰却诞生了。鱼爸爸说,凤凰星脉过于珍贵,亲事还是要作数的。
一直都是只闻其人,第一次见到小凤凰,还真是惊险和刺激,那是小鱼的劫数,性命攸关。那场风雪天劫把她困在里面,别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在她要被冻死的时候,小凤凰穿越风雪天劫,为她送来了明灯。他从云霄飞入暴风雪,劫顶的冰棱划破额角,鲜血流了半张脸。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凤凰在河畔竹林养伤期间,小鱼儿过得可真是忙碌。每天,她提着小篮子,给他挖最新鲜的竹笋,摘最鲜甜的山莓,采最芬芳的野百合。那段岁月还真是青葱美好。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小凤凰突然说要离开,他说要一直往东飞,脱离人世间,飞到月亮上去,再也不回来。小鱼儿不知如何挽留,只能送他一份礼物。她用一颗大珍珠做了这归兮埙。你说,当小凤凰一个人在月宫上,孤单单吹起这只埙的时候,听到这归兮归兮的思念,会回来看望小鱼儿吗?
老天爷还真是残忍啊,就连这么渺小的愿望也要剥夺。那巫后与老凤凰宿怨深重,她无法报复已故之人,便想抓小凤凰来出气。她监视了小鱼儿,以至于这只埙没被送出去,一直留在小鱼儿的手上。
其实,万骨天坑里面,老凤凰的骨灰早就被姒妃带走了。那里面埋葬的,是蝳蛊试炼品,巫后为了泄恨,便在老凤凰献祭之处培养蝳蛊。那场禁断的试炼触犯了天纲,诞生了至阴至邪之物。黑死病爆发,巫后无法控制,整个幽州毁于一旦。灾难的核心,便是那个地方,位于幽州祭坛下的邪毒角斗场。
世界很大,一个人的心却很小。一辈子真正在乎的也就那么三个人,三件事。小鱼儿突然明白一件事情。在这个权利和欲望编织的世界,只有获得力量才能守护小凤凰的幸福。于是小鱼儿努力幻化人形,皮肤晒黑,手上长茧,终于统领了这条泗水,成为一方霸主。”
“你叫什么名字?”
“独孤蜻芸,这条泗水的主人。”
“包括独孤家那个军营吗?”
“……恩,包括那座黑城堡。”
“仙友,这只埙送给你吧。你不用跨越泗水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在你吹响这只埙的时候,你的竹子已经被送回了紫竹院,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你愿意相信我?”
观月把珍珠埙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归兮”,算是回答。
“但是那个小和尚,身染顽疾,受了蝳刑,他们在他心脏里面种了蝳蛊,恐怕,命不久矣。”
说完,黑美人隐没消失在水中。
“再见,七郎。”
---
人类的记忆还真是奇妙啊。
面朝泗水,观月七郎看着涟漪散去,终于想起来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
那年他在泗水河畔养伤,过得可不是很好。
某人挖的竹笋很鲜嫩,却没烧熟,他吃了总是拉肚子;某人摘得山莓很鲜甜,却没洗净,他嘴里吃出了大虫子;某人送的野百合很芬芳,放在房子,引来了满山的狂蜂。他被折磨的很虚弱,拖着病体去河边散步,还要被讹婚:
“我们风华雪鲤有一个规矩,谁踩了它的尾巴,谁就要娶它。刚刚你踩了这条黄鲤鱼的尾巴,所以你就要娶它。小黄,你长得最丑,没想到你是第一个嫁出去的,恭喜你!真是太好了!”
“这……好说,好说。我听说鲤鱼一族都有成人仪式:星月夜,你们鲤鱼跃过云彩,把名字刻在月亮上,就能化成龙。这样子的婚姻大事,小黄,等你飞过月亮,化成龙再说吧。”
这下子,还真是想起了了不得的事呢。有孽缘的两个人,他们的运气往往就像一朵并蒂花,一朵花开得好的时候,另一朵往往开得不好。他救了独孤蜻芸,但是等观月七郎养好伤,回到家,他便再也找不到他的母妃了,他被母亲遗弃了。
那一年,他只有七岁。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不知伤心为何物的孩子。他乘上白凤凰,往南飞,往西飞,往北飞,他四处乱飞。他突然有个好主意,他要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一直往东飞,坐上那轮弯月,去满世界找她的妈妈,只是他一直往东飞,怎么飞,月亮还是那么远。他始终追不上,月亮那么远,那么美,那么残缺。最后一次,他足足往东飞了一个月,他又飞回到了原点。他恍然大悟,决定忘却过往,找一个新的起点。他从凤凰身上跳下,从云端笔直坠落,他刚好落在太阿之巅,那棵八万年的梧桐树上。从此后,他再也不找他的母妃了。
想到这,观月突然觉得胸中沉郁,咳了一声,一口黑血吐在泗水边的白沙上:
“小白,我们快回去……黑死病,来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