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雪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但在这世界,似乎聪明就是一重罪,不然,她也不会被分配来服侍大小姐,还一服侍就是这么几年。性格孤僻的大小姐,为了防人打扰,在自己所住的紫蔷苑总会设些奇奇怪怪的阵法,虽然也会给图纸让服侍她的丫环下人按图索骥,但陷在阵里焦头烂额狼狈不已的人仍是不在少数...一来二去,依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升进来的浅雪,就成了大小姐的不二丫环,再也升不了职,翻不得身。
从**岁被教导开始服侍大小姐开始,似乎不管早晚,无论晴雪,任何时候,大小姐都是在书房,看书、绘画或刺绣,从来不作第二处想。偌大一座府院,喜也好,忧也罢,永远都似与紫蔷苑无关。这里的季候永远维持在冬季。
“简直不是人嘛,连住着的地方都没一丝人气。”远远听到欣怡苑陪侍欣欣小姐的浣纱、秀琳她们的欢笑声,对照紫蔷宛的清幽静谧,联想到自己万年难改的差使,真是让人想不沮丧也难。小小声地诋诽一句,却仍是调整出一脸安静淡然的微笑,按照图解慢慢穿花过林,走向书房。
满苑开遍的紫色蔷薇,是大小姐的独爱,尊贵矜持,美艳疏离,芬芳却带刺,严拒着任何善意或恶意的接近——像极了大小姐本身,美是美极,刺却也是多得令人头痛已极,连伺候她的人,微笑都不许太过浓艳,仿佛稍微热烈,便会融了她的气场。
二小姐喜欢什么爱什么,全府人不管男女老少都知道;大小姐的喜好,除了这一苑蔷薇,其他从来都是谜。
也许,她喜欢的,就只是她的那一苑蔷薇的刺吧,和她的人一样拒所有人于身前身后。
永远孤寂。
浅雪忽然打了个颤,为自己恶意的揣测感觉有些歉疚。
但这一回神,才感觉有些异样:有低低潺潺的琴声,从大小姐的书房传出,虽然浅雪不懂音韵,但那琴声却自有一番闲淡悠雅,令人安然愉悦,如沐春风。平时还真看不出来,冰寒如雪的大小姐,也只有在琴声里才会有这么温润如玉的时刻吧。
正悄悄敛了气息,驻足聆听,琴声却嘎然而止了。大小姐冷然淡嘲的声音传出阁外:
“浅雪,是谁教你落下的毛病?连本宫的墙根也敢偷听了。”
是了,大小姐涓涓,可是皇太后亲下的懿旨,封为倾泠公主的。连二小姐的倾城公主封号,据说也是沾了她的光,才得的。话虽如此,但在驸马府,孰冷孰热,却是另有一番天地,据说太后也有耳闻,只是在几番干涉后仍被大小姐的生母青泫长公主一一挡了回去。倾城公主岂止倾城,如果驸马府按照封号(靖国)而算是国内小国,那么倾城公主已然倾国。因为二夫人不肯再生育,驸马便拼却无后,也未再让公主和二夫人有身。在玄朱国,“识人当如谢非烟”已经成为闺阁间隐秘流传的不二之志。试想,当今之世,除了楼驸马这样的奇男子,又有谁能在皇家威严之下不屈不弯,保有自己的爱人同命同栖,置容颜年岁远优于谢氏的公主于别室,不当独夕?
“大小姐今天好雅兴,好雅音,让奴婢一饱耳福,听得好生着迷呢!”故作端谨的一番话出口,听得书房里一声冷嗤,才发觉无意间竟又是祸从口出——大小姐向来最厌人作奴媚之相。
“凭你也配?”玉音简慢,如钝刃锈锋,砭入肌肤,却是磨心摧肝的痛。哦,对了,之前服侍大小姐的人,也不乏被她的傲慢冰冷逼得托人寻路以求换人伺候的。你冷,大小姐能让你冰冻到心;你热,大小姐也是让你心肠寒透。
浅雪没有办法去喜欢大小姐。十二三岁的年纪,谁不喜欢热闹排场,大小姐却总是一径的冷然淡漠,一双眸子深静得如万年深潭,看不见一丝波兴。也不是没有刻意讨好过,但被大小姐那双眼睛淡淡一瞟,再怎样的示好,都会显得太过卑微无聊。
不自觉地窒了一窒,浅雪迅速调整了呼吸,仍继续按大小姐**的方式淡然地赔笑。
听见冰冷如璃的声音说:“今天书室整洁,不必打理,你下去吧。”正要屈身行礼退下,却又听见依旧淡漠的声音慢慢道,“先等着。”
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有几张薄笺静静地自书房的轩窗飘出,并不乱飞,似有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托着,直飞到浅雪面前,才悠悠而落。
浅雪看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大小姐一向都是天人一般,总有让人想也不敢想的行止,如这看似浑然天成却能划地困人的院林——浅雪是拿着图纸从未被困过,但听之前服侍大小姐的杏娇说,被困时,便觉丛林深窈,禽凶兽猛(虽然驸马府的珍禽园离紫蔷苑有数顷之遥),天气玄异,步步艰辛,险难已极。而同样被困过的樱原却说,被困时,并不觉危险,只是觉得四时忽转,明明是秋寒微雨的天气,却突然阳光明媚,百花齐绽(明明紫蔷苑只有蔷薇,而且还全是紫色),微风温煦,沾衣有香……要不是大小姐一句:“笨婢取死,也不必定要在本宫住处,你嫌命长,本宫还怕尸臭。”也许迷迷糊糊就送掉性命了。
“能在那样的地方死了,能羽化成仙吧;起码再投一次胎也不必做丫环了。”樱原回忆时还眯起眼睛,似仍有无穷回味。但大小姐听说了,微微撇唇一笑,迷离动人之际,只有绝对的冰冷无情:“有那么好死,倒也罢了。”话底的意思,浅雪不敢深问,却暗自猜想是否一旦陷入,必然摧残辗转求生不得而求死亦不能。
“第一张上所列的药草,俱要新鲜采得,不能超过三个时辰。”仍是冷冷淡淡的声音,却在一阵轻咳后有些微微不稳,“其他两张上的,从急从速,购来即是。”
“大——”习惯的一声“小姐”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硬生生地拗成“公主殿下玉体有恙,可要禀告夫人请来太医?”
“浅雪,”似笑非笑的声音里有浓重的冷漠,“你可真是越来越能管事了。”
再不识相,也知道此时合该退下了。浅雪默默行了个礼,攥着药单向苑外行去。
一苑蔷薇,一苑香。迷离着,浓艳着,疏淡着。如同这紫蔷苑的主人,孤芳自赏,却寥无人问。晌晴的天气,惟有几声喑断不成调的琴音,时时断续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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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倒也安然度过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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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浅雪中午才送过药材,晡食送进餐盒时却被宣入书房。
窗外才是夕阳欲下的时刻,书房内却已燃了烛火。断的弦、碎的绣片,凌凌落落散了一地。浅雪这才忆起,距离上一次打理书房,依稀竟有半月了,难道这半个月,都是大小姐——哦不,是公主殿下亲自整理的吗?悄悄抬眼,却正与楼涓涓寒若霜雪的眼瞳相对,不觉瑟缩了下。
“桌上的药,是本宫赐你的,你给我全数喝下。”
药?赐药?
浅雪没什么见识,只是和其他丫环小婢同住一处时,多少听她们转述的说书先生讲戏。皇家赐的药,一般都是赐的死药,见血封喉入口无还的。
于是“噗嗵”一声跪下,重重磕头。只三两下,浅雪额上已现血痕:“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奴婢冤枉,奴婢知错了。”一迭声地按小姐妹们所传的说书先生讲来的将死之人的求恳之辞,浅雪磕头连连,又重又狠,片刻之间,已经是满脸淋漓的血迹。但求免死。
“你知错?知的什么错?”涓涓的脸色,霎时间,已然白的如雪如素,定定地盯住仍是不断磕头求饶的丫环,声音轻渺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是远是近,飘得抓不住。
“奴婢,奴婢...”浅雪语结了——是啊!犯得什么错,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是一被罚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呢?冷汗涔涔地跪伏在地上,额头木木的,似乎已然没有知觉,只一片红,慢慢地漫延而下,遮过眼帘,淌过脸颊,咸涩腥甜的味道,酽酽地在口鼻间盘旋。
勉强咬住舌尖不许自己就此昏倒,看着眼前蔷薇暗绣的紫绡之下,素白的绸裙褶间,影影绰绰隐隐现现的珠光,浅雪知道主子现在很生气。为了小命,该解释的,一定要解释清,该说明白的,一定不可以糊涂。
不可以,不可以啊……
“说啊,你犯得什么错?”涓涓怎么也想不到,一向看来聪明老实的丫环,竟然会如此坦然地承认有罪,如此一来,她岂非更无解释之处了?眼角慌乱地一瞥,似乎看到那人噙在唇边****的笑。一时间,只觉得嘴里发苦,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正左右思衡,无措之际,浅雪却已砰然而倒,嘴角丝丝缕缕全是鲜血。
“可真是忠心护主啊!”黎宸轻声而笑,唇角勾起,依然甜蜜而缠绵。淡然优雅地走近佳人,伸手掬起小巧秀丽的下颔,怜惜地抬高,悉细而恣意地打量着令他自一见时便钟情痴迷的脸庞——微颤的长睫下,那一双惶乱急切的大眼,曾经冰冷美丽得多么令人心动啊!低下头,轻吻令他动心的美丽。他的唇,柔软得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他的吻,慢慢自她的眼睛往下,细致的脸庞,挺翘的鼻尖,柔嫩的樱唇。“你好美。”
可他的声音好冷。
涓涓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为何,但她好想解释……只是他的手,温柔地点住她的唇:“嘘~”
他的唇,轻轻落下,冰冷却柔软,有冬天冰雪和春天青草的味道。
你看过冬雪吗?满天沸沸扬扬的雪花,小巧,精美,瓣瓣纷落。仰脸相迎,有轻微的冰冷,淡淡清馨的味道在接触到皮肤时悄悄化去,无声而融,落到嘴唇上,根本来不及吸吮含覆,便已然消逝。
这是涓涓初吻的感觉。恍惚如梦。
这、这……于礼,不,不合....涓涓也不知道在自己脑中怎么会闪过这么几个字,似乎,每一个字,都好熟,可是,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呢?她在想,很想集中精力地去想。却在不经意望进他眼睛时,思绪里仿佛有一根弦,在这时突然断了,像他前几天轻轻握住她的手,教她拂弦一样,她的手,因为不熟悉而紧张,就那么一不小心地,拨断了弦,发出响亮的“铮”音。他一贯冷漠讥嘲的眼睛里,像是溶进了全银河的星子,眼神温柔如泉如水,令人不自觉地沉溺其间。
他抚触着她脸颊的手,似温似寒,柔柔的,却让她感觉不出温度来,轻轻滑过她形状美好的耳朵,在耳垂上微微一伫,停了会儿,慢慢贴着曲线柔和优美的颈项落下来。他的眸光,那么专注,那么柔和,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只是一直顺着他的手移动。以致在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领口时,涓涓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这样温柔暧昧的情境,让她呼吸不稳。
“黎..黎...”
“黎宸。”他又在看她了,眼眸与她相对,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一汪湖水间自己似将沉溺的影子,纤弱的,小小的,无力的,淡渺的紫绡的颜色几乎要融进那镇定的深黑里了,只余绡纱之下白绸软软柔亮的光泽,像是他眼中本来就有的两把小炬,微微地烛亮,蚀烧她的理智与灵魂。
“黎宸……”她毫无意识地跟着他,叫着他的名字。看见他对她笑,面孔线条柔和,俊美无俦。她知道他一直都是好看的,笑起来尤其好看,左颊有浅浅的笑涡,一如她同。只是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时,却从来没有如他此时一般的感觉...如他一般...魅惑。在这样的笑容之下,只怕,他向她伸手,索取生命,她也要给得甘之如怡了。
“涓涓,”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她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低低呢喃:“涓涓,我该拿你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的声音像有魔力,在她耳边声声回旋,让她不由自主地随他的声音而哀凄,眼神迷朦,忘却呼吸,忘却疼痛——他的影子在她眼中放大,模糊,变淡...
她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痛楚,却因为他声音里的怅惘而迷茫,心痛……努力再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再清清楚楚地看一遍他的面孔,他的眼睛,他的样子,却总也聚焦不了视线。他的人,像是裹了一层迷雾,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近到她都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青草与楠木以及冰雪夹杂的味道,可是却又像是好远,远到他的五官和皮肤的颜色,她都已经看不清楚。眨了又眨,终于左眼有泪落下,他的形象微微清晰了一下,旋即又模糊了。
呵~原来如此啊!她恍然大悟地微笑,竭力美丽地对他微笑,一面努力地眨掉眼泪,一面继续微笑地看他。剧烈而迷糊的痛楚中,她屏住呼吸,想在他面前,在他眼中,留下自己最美丽的样子。她不要自己在他面前出糗,她一向不允许自己懦弱,在他面前,自然更要坚强倔犟地美丽。
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心房”“心室”,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房子,自己悄然垒就,有门,有窗,只是未见到阳光时,就会一直隐秘得连自己也无法发觉,往往要到阳光满溢,才会恍然发现,连心房的篱笆上,都已经枝枝蔓蔓萦萦牵牵的开满了茂盛得连自己都讶然的花。
为什么要那么顽固地对他微笑?因为她已经看见了筑在自己心间的房子,红顶白墙,美丽淡定。她看见他立在篱边,倚着花墙,对她浅浅微笑,像初识的那天。于是她静静地奉出钥匙,矜持羞涩地立在门前,请他入住。
他喜欢吗?
她不知道。
但他的声音,那么温暖地在她耳边回旋:“涓涓,涓涓……”
让她想起那天初见,她正捧着一卷书,怔怔地为那句诗痴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他跳窗而入,矫然若龙,虽然身上伤口的血已然洇湿黑衣,但他却就那么静静地倚墙看她,然后,微笑。她仿佛看见一丛光,看见他身后她最爱的紫蔷薇,在那一瞬间尽释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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