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姜沛微闭着双目，面孔一如既往地冷峻。

司机小心地控制着车速，保证平稳行驶，以免影响姜书记的休息。秘书小罗在副驾驶座位上，正襟危坐，加装了隔音玻璃的车内，一片宁静，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

姜培的内心，并不如表面一样平静。

党报、政府机关报、电视新闻、省委领导讲话、同僚闲谈中的一言半语、机关的流言……，各种各样的信息，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样流转，经过他的整理，串联成线。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把各种杂乱无章的讯息细细梳理，从最细微处，提炼出有用的信息，拨开迷雾，看清形势，为下一步工作寻找支撑点。

高层存在着博弈，这很正常。

第一代领导人就曾经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武侠小说中也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性格不同，思想也不同，不可能千人一面。

第二代领导人退休后，下面曾以为路线要出现调整，很多人都从原来的立场上，向后退了一步，以看清形势。

从最近的国内发展来看，新的一号领导，依然继承了前任的经济路线。

对此，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这说明，改革派，稳健派，都知道，发展经济建设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两派都达成了共识，区别只在于经济建设的主力，是国家，还是个人。

新任一号首长，高调视察上海，就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

总之，发展经济，是没有错的！

为了引进资金、技术，邀请外资进入，也是可以的。

姜沛不为人所察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车很平稳地停下。

“姜书记，到了。”秘书小罗轻声提醒道。

“哦。”姜沛睁开眼，等小罗打开车门，才沉稳地从车里出来，走进单元楼。

走进家门，小罗礼貌地向鲁玉问过好，体贴地将公文包放到沙发扶手旁边，轻手轻脚关上房门，告辞而去。

“录音机修好了？”姜沛听到女儿房间里，响着王菲清澈的歌声，还夹杂着女儿轻声的同步吟唱。

他来到女儿门前，敲敲门，听到里面歌声降低，才推开门。

“爸，你回来了。”女儿一见推门进来的是他，赶紧又降低了录音机音量，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音乐。

“嗯，录音机修好了？他们能修日本原装电器？”姜沛淡淡地问道。

“修好了。”女儿姜婷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去的时候，那个技术员告诉我，是里面的一片集成块坏了，这种集成块国内没有。他说，他可以用一片同样功能的国产机产电路来更换，询问我的意见。我想，反正东西坏了，放着也是浪费，就同意了。然后，他在几分钟之内，就把收录机修好了。”

“哦？国产集成电路，可以直接更换？”姜沛眉毛一扬。

“不是的……”可能是看到父亲和自己一样，都是个技术盲，找到了共同点，姜婷笑起来，“那个技术员说了，不同厂家制造的集成块，即便功能相同，内部电路也有所区别。他是自己刻了一小片印刷电路，在国产集成块周边，增加了几个元件，更改了电压，才能更替原厂芯片。”

“是这样的啊，小伙子技术不错。”

姜沛和女儿一样，都不知道，要能为集成块设计周边电路，需要清楚知道集成块的功能、内部电路、相应数据，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临时维修点，可以做到的，仅仅是点点头，简单地称赞了一下。

外面，响起开门声，然后，传来妻子和保姆惊喜的声音。

是大儿子回来了！

姜沛有一子一女两个孩子。

大儿子姜凯，就读于西平政法大学，大四，正面临毕业分配。女儿姜婷比姜凯小一岁，目前就读于西平大学中文系，正上大三。

两所大学同在省城。

姜婷上了大学，还是和小学中学一样，放学就直接回家，从不在学校宿舍住宿。

姜凯却不同，在姜沛的命令下，在学生宿舍，只有周末可以回家。今天突然赶回家来，鲁玉又惊又喜，又怕丈夫责骂。

“小凯，你怎么回来了？还没有吃饭吧，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去做。”

“是我让小罗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的。”姜沛来到客厅，在正中沙发上坐下来，指指对面单人沙发，“坐！”

“爸！”姜凯从小受到严格要求，比妹妹还害怕父亲，规规矩矩在对面坐下来。

“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要毕业了，有什么想法没有？”姜沛淡淡地道，交谈的方式，就和面对下属一样。

“没有！妈说了，这件事她会安排，让我不用担心。”姜凯小心谨慎道。

“你没有想法？”姜沛眉毛紧凝成一团，“毕业分配关系到你的未来，你居然告诉我，你没有想法？你多少岁了，当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老姜，我认为……”鲁玉怕丈夫责骂儿子，一直等在旁边，见气氛不对，连忙插话。

“我不要你认为！我要问，他的认为！”姜沛一双眼睛，冷冷地在儿子脸上，扫来扫去，逼迫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姜凯身体不由自主缩成一团，眼神缥缈，想要躲开他的逼视。

“说吧，你毕业后，想要做什么？”看到儿子不争气的样子，姜沛怒气压抑不住地向上冲。

被父亲逼得无路可退，姜凯低着头，一言不发，房间里的气氛非常沉闷。

“没有自己的思想，你还是个男人吗？”姜沛更加失望。

腾地一下，姜凯从沙发里站起来。

“我当然有自己的思想，可我的思想有用吗？凡是你不喜欢的，就算我有想法，你也坚决不同意。当初考大学，我说想上科技大，你让人，硬把志愿给我该成政法大。既然这样，你还问我干什么，直接安排好了！装什么民主！”

“放肆！”

姜沛勃然大怒。

“小凯！”鲁玉怕两父子吵起来，一步跨到两人中间，拉着儿子，“你把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说说，你喜欢无线电，这有什么前途？你当成爱好，平时组装个收音机啊什么的，爸妈也不反对，可你要把它当作一生的工作，这让我们怎么不担心？技术工作，干到头，就算当了总工程师，到头来还不是个技术人员，没有前途的！”

姜凯胸膛起伏，但终究这么多年习惯于父亲的威压，在母亲的劝解下怒气一散，再也没了和父亲顶嘴的勇气，一屁股坐回去，低声道：“你们爱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我的意见，下基层！”姜沛也不想和儿子交流思想了，直接下达命令道。

“老姜，你疯了！”听他一说，姜凯还没反应，鲁玉先急了，“其他几家的孩子，不是去机关，就是各个厅局，最差的也是事业单位。儿子是不听话，可也不能让他去基层啊！他从来没吃过苦，去了基层，怎么遭得了那个罪！”

“你知道我让他去哪里吗――宏圣乡！”

“宏圣乡？那也不行！虽然宏圣乡就在南门，刚出一环，可从行政区划上来说，那也是农村。你让儿子去当农民，我第一个不同意！”鲁玉愣了一下，依然坚决反对。

姜沛被妻子缠得没办法，多说了两句：“从浦东开发的势头，还有省里最近动向判断，省里也打算成立经济开发区，正在研究可行性，近期就要上报。”

“那又怎么样？通得过，通不过还难说呢。”妻子并不松口。

“我说你这人，怎么没有一点政治警觉性！”姜沛难得把自己的研究对家人透露出来，“你看看国家最近的举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依然是中央最为关注的重点。浦东开发，新任一号首长亲口宣布，要加快改革步伐。有这个信号在，各地怎么可能不加大经济建设力度？

我可以肯定，是否坚持改革，是否支持经济建设，已成为政绩考核的一项基本指标。

就算成立本省经济开发区的报告，上面不批，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是经济开发区，不就是招商引资的一块牌子吗？有一块地，又吸引投资的政策，有配套的水电气道路规划建设，哪里不能建设自己的经济开发区？

牌子立起来，管它有没有效，这就是一个无法抹杀的政绩，谁敢反对，谁就是不支持改革，不支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国策，谁有这个胆子？

所以说，我们省，确切地说，我们市，一定会成立自己的经济开发区，哪怕事后，被上面摘了帽子，也是要办的！”

鲁玉听到这里，放心了。

她对丈夫的政治觉察力一向是很佩服的，丈夫既然说，经济开发区必然会成立，那就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

她的大脑紧张开动起来，思考经济开发区成立，对儿子有什么好处。

经发区，首先会成立一个筹备委员会，这个筹委会主任，肯定是上级任命，儿子是什么资历，想都不用想。

筹委会成员，部分是外调，另一部分，就是经发区所在地领导……

原来，丈夫打的是这个主意！

鲁玉眼睛一亮，看向丈夫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儿子在万事还没定论的时候，去基层农村，谁都会挑大拇指说好，也许，在背后，还会笑话他。

经发区要立项，省内、市内论证、上报、考察，一圈走下来，没一年也有半年。

半年内，让儿子在乡里，挑个副职，谁都说不出闲话来。反正乡一级，担个副职也不过副科级，何必去得罪市委书记。

等到经发区立项，成立筹委会，儿子顺理成章，就成为筹委会成员。

之后，就是经发区领导班子。

省会城市的经济开发区，这个行政级别，等于副处级。儿子作为筹委会成员，一步混上正科，绝对没有问题。

熬上几年资历，再出点成绩，就算是扶正，也不是不可能的。

鲁玉推导着后面的变化，激动的身体微微颤抖，对丈夫崇拜得简直是五体投地。

“宏圣乡肯定能成为开发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们省是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几十年人口大省，出名的穷省。这么多年建设，省会城市，城区还在一环路内。

北城，那是火车站，人员流动性大，刑事案件频发，治安混乱，不适合开发。

东城，那是国营厂矿密集区，几个数千人，上万人的大厂，搬迁不易。

西城，几个古迹公园，都集中在这里。武侯祠、草堂、浣花溪，你敢不敢动？至少，我是不敢动的，动了，是要被人戳脊梁的。

剩下，也就只有南城。

省城的发展步伐很慢，这么些年，也才在南门延伸了一部分，好些，还是我上任的时候，才搞的。

而基础建设最好的，就是宏圣乡这一圈，道路、水电都有较好的基础。他们那个乡党委书记，有些冲劲，很有号召力，在他带领下，乡镇企业搞得有声有色。

在以后考察地点的时候，这些都是加分的项目。然后，我在背后略微推动一下，宏圣乡牵头，那就十拿九稳。”

还有些话他没有说。

省里，对省城的城市建设落后，也有些微词。未来，东城区、西城区这样简单的区划，肯定要重新规划。

在制定新规划的时候，经发区作为一个经济中心，又紧贴城区，必然会考虑进去。囊括周边区域、附带部分城区，成立一个新区，也是在所当然。

到时候，经发区将成为，和原来东西城区，相庭抗礼的对等单位，本身的经发区领导，也能再进一步。

省会城市的区，那就是县团级！

只希望，儿子能够争气一点，别让这一切谋划，都成为泡影。

姜沛望着，手指交叉，对父母的谈话一脸茫然的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你不懂，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