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大会超出了高新区领导班子最好的预期。

尤其是在大会后半段，与会代表们纷纷通过现场工作人员，主动要求上台发言。

上台的代表们就他们的亲身经历，非常动情地回顾了革命建设时期人们的工作热情、无私的奉献精神，然后谈到改革开放后，“一切向钱看”给人们思想上带来的负面影响。外国花花世界对人民精神上造成的冲击，对**的怀疑，进而发展到精神上的虚无主义。

通过与会代表们的发言，人们更是清醒地认识到信仰的缺失已经给国家造成了巨大损失。

在企业中，再也没有了为国家奉献不计个人得失的人，不干事的人天天悠闲自在，反而嘲笑干事的人“傻”。

在社会上，通过歪门邪道发家致富的人嘲笑国营企业的员工，宣扬着“为公家干不如给自己干”的理论。

在政府部门，**已经破产、社会主义就是一门心思给个人捞好处的理论，已经严重地侵蚀了党员干部的思想。信仰丢失，感觉以前所作的奉献全部都是愚蠢的，只有给自己捞好处才是实际的。

贪污、**、利用手中权力谋取私利、侵占国家财产……等等恶行极其泛滥，国家与人民之间本应亲如一家的关系开始出现了裂缝，甚至是在某些方面，已经站到了对立面，由人民政党向特权阶级政党演变，严重危害到党和国家政权存在的根基。

随着一个个代表上台发言，与会的代表们逐渐重新理顺了思路：社会、政党存在的前提是经济发展，将人民带入贫穷的政策是必将被人民所抛弃的。但与此同时，不能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唯利是图经济原则，也必将割裂联系政权与人民之间的纽带，腐化人心，道德沦丧。

与会代表们也重新整理了现行制度下政权与经济之间的关系。

简而言之：经济问题归经济，政府问题归政府。

在经济上实行以国家控股资本的国营企业为经济核心，私营经济为补充的经济模式。国营经济由独立的国资公司负责管理，但国资公司只能作为一个超然的控股方，对国家职业经理人进行资格认证、考核、任命，对国有资金进行监督，严防国有资金流失，此外对于国有企业自身经营并不负有管理权限，不得插手。

国有企业的自身经营，按照市场经济规律运行，在优胜劣汰的市场竞争环境下自然分出不同的高低层次。

经营好的企业，将占有更多社会资源，企业经理人将得到更优厚的报酬，企业员工将拥有更好的福利待遇。经营差的企业，自然将承担有自身经营问题带来的后果，资不抵债的企业破产挂牌清算也不可避免。

只不过破产的企业，国有企业拥有优先购买权。

同时实行破产一个国营企业，出售后收回的资金将用来成立一个同经营方向的新企业，保证市场上总有一个国营资本企业参与本行业内竞争，遏制私营资本垄断市场，人民权利遭到损害。并且国营资本不会随着时间流逝，破产的企业增多而出现总体萎缩下滑。

通过不断的优胜劣汰，形成一个运行优良且强大的国家资本市场。

对于私营经济则顺其自然，不鼓励不排斥，更不打击，严格按照法律制度要求进行管理，与国有经济一视同仁。

私营资本将参与经济竞争，逼迫国营经济改善自身作风，提高运行效率。谁胜谁败一切交给市场。但即便国营企业竞争失败破产，国资公司也会将原企业拍卖后所得，用于成立一个同样经营项目的新企业，参与市场竞争。

不过新成立的企业，更多的意义在于遏制私人资本垄断市场后，恶意抬高价格，给人民群众一个选择的权利。

并且新成立的企业必然要吸取之前的教训，改善经营方针，东山再起并不是没有可能。

在这个新经济模式中，私有资本居于配角地位。

政府对于私营企业持乐观其成的态度，不干涉不抵制，它们的成长也必将带动与之竞争的国有资本等比例健康成长，在经济总量中，国家资本仍将占大头。

总结起来，就是政府放开经济，将国有企业投入市场，通过私营企业参与同等竞争，作为一块磨刀石，来优化经营模式，提高经营效率，打制出一大批国有优质企业。并将拥有一批用于本身低效甚至亏损，但主要目的是满足人民就业的劳动密集型企业。

通过一系列从浅入深，细致地分析，与会代表们对于高新区的政策有了更多地认识。

国资公司使得政企分开，国有资本健康有序发展，政府再也不用又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而可以公平公正地行使制度制订、社会管理的职能。

未来的高新区政府，在社会管理职能部门中将维持现有政府编制不变，公安、检察院、法院、审计、卫生、教育、交通、科技中将继续保持投入，甚至是提高人员、资金投入力度。而对于制度制订型部门，如工业、商业等政策性部门，将大幅缩小编制，保证足够的社会调研、制定人员即可，而缩小政府对于正常经济运行的干涉力度。

对于整体经济的运行，政府将采用政策宏观调控，结合占优势的国营经济规模，引导国民经济健康发展，维护绝大多数守法经营企业、商户，依法打击不法商贩。对于严重违法国家法律规章制度的企业，将一切依法办理。对于并未违法，但严重违背公众风俗良习道德规范的企业，则通过市场对其进行压制，使其被淘汰，逐步建立一个良好的社会道德风尚。

这一次大会，借助大会主持者袁可琴之口，郭凡终于将他的执政理念和方法，对高新区全体干部群众和盘推出。

之前他所实行的各种策略，都是零打碎敲，不成规范体系。

他在全高新区国营企业资产清查的时候，就对经济运行方面作了简短说明，这算是对高新区企业的第一次施政宣言。

有些干部听进去了，有些干部漠视乃至抵触。

抵触的那些人，大多数都被他通过种种手段搞了下去。但对于广大的干部群众，还有很多人并没有将其当作一回事。

在全高新区企业内进行干部自主推选的过程中，人们才对他的宣言提高了认识。

这算是第二次警示。

所有被推举出来的企业领导，进入技校进行系统的管理培训，让他们认识到市场经济管理的重要性和具体的实施方法，并通过他们之口，逐渐让各企业的职工明了到什么是市场经济。

这算是第三次。

通过逐步深入的灌输，在高新区所属政府部门、企业内部，都对于市场经济模式下，政府如何管理企业，企业如何自立生存，渐渐地有了一些模糊的概念。原有的计划经济模式，逐渐从人们的思想中淡化，摒弃。

但只有这一次，对于高新区政府如何运转，经济如何发展，社会道德秩序如何建立，才作了全面系统地说明。

在这次大会上，政府、企业、私营经济、群众之间的定位才最终被确定下来，成为了以后高新区政府施政的核心基石。

所有的人，对于各自的定位，终于有了一个清醒地认识。

大会上，所有的这些内容，全部都是通过袁可琴之口，当众宣布。与会的高新区领导班子都是第一次听到。

他们手中都有一份详细的会议发言稿，这份稿件，也是会议开始，才由袁可琴带领的“计划和改革办公室”工作人员，一一发放到手的。

看着手中的稿件，听着袁可琴清晰的京腔京韵，所有的领导成员都是惊讶不已。

这份发言稿的内容，但看一个个实施细节，都是郭凡曾经做过、或是曾经说过的内容，似乎不足为奇。可是通过袁可琴的整理阐述，却又有机地结合为一个完善的执政体系，一个政治上坚持公平正义，经济上充满活力，且具有可操作性的纲领性文件！

所有的人都悚然动容。

对于这个来自北京，中央计委下来的，具有深厚背景的女子，领导班子们之前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来看待她的，认为不过是有一个下基层来镀金的太子女。看她对现任领导班子态度谦和，行事循规蹈矩，没有说过什么惊人之语，大家虽然很满意，但在内心，觉得她也不过如此，如果不是有背景，估计从基层干起的话，也就一个普通的干事员水平。

可是这次看着她条理清晰的会议发言稿，人们才发现自己小看了她――不愧从北京下来的人，政治理论水平那是真高！

以前不显山不显水，原来都是藏着掖着，等着关键时刻一鸣惊人来着！

所有人再也不敢小看她，也不敢再把她当做可有可无的摆设。他们都赫然发现，这个女孩子虽然年纪轻，但胸中自有丘壑，能把郭凡东一榔头西一棒用来临时应付的做法，写出一篇如此宏大锦绣文章的人，岂可小看！

这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高新区施政策略，将其内容推而广之、扩而大之，这就是一篇完整的治国方针大政！

厉害，太厉害了！

其意义之巨大，就连具体的经办人高建云、余水等人都是第一次发现，在震惊之余，也是与有荣焉，对自己参与了一个如此重要的历史使命而感到荣耀之极。

袁可琴整个发言过程中，这两位始终是笑容不减，容光焕发，不断地在心中回味着自己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哪怕是一件以前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回味起来，都觉得是那么的有意义，那么的心情舒畅。

参与历史的感觉，真美！

随着发言的深入，稿件中对他们所作的事情的肯定，并上升到了理论高度来确认，更是让他们情绪高亢到极点。

余水也就罢了，他不太在乎形象的，听到心痒之处，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在座位上东摇西摆。

高建云则还想保持领导的派头，脸色由最初的淡然，到微笑，到强压着内心狂喜的微笑，再到后来，充血到整张脸都变成了酱紫色，为了维持领导的风度，保持一种清风淡雅的“淡淡的”笑容，他脸上的肌肉都已经完全固定僵硬了。

在这一刻，谁要是敢不识相站起来说郭凡做得不对，否定他们的成绩，他们两人会率先把对方撕成碎片，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

由于这次大会太过成功，代表们参与的热情太过高涨，大会一直开到晚上七点过，才在郭凡的建议下不得不提前终止――还有一大半的单位代表们，急于上台表达意见，还有些已经发过言的，又从其他人的发言中有了新的认识，想要上台和大家进行交流。

但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大会总不能无休止地开下去吧。

在郭凡抢过话筒，宣布这次大会“圆满、成功地结束了，请各位代表在回到本单位以后，抽一两天，在单位内开一次全体职工大会，将本次会议的成果进行传达，统一干部职工思想，为高新区经济建设做出贡献”的时候，许多代表们依然感到意犹未尽，留在会场上久久不肯散去。

会议散了，各个企业的方阵也随之解散，可是代表们相互走来走去，不停地和其他的代表们交流彼此对于这次大会的想法，讨论之热情，可以说是今年罕见。

没有办法，郭凡在和其他几位领导私下讨论了一下，决定由高新区出钱，请技校食堂的师傅们，为所有与会代表们提供晚餐，不强制要求大家散去。

会议宣布结束，高新区的几名领导就争先恐后和袁可琴握手示好。

一个有思想、有见解的人，而且还是有着深厚背景的人，在高新区内肯定不会是甘于寂寞的。她有如此志向，肯定不会贪图区区一个高新区的职位，未来不是返京，就是另有重用。但本次大会以后，她在高新区也必将不会和以前一样保持沉默，必然会发出更大的声音。

既然她能做事，又想做事，大家自然要表示出和之前不同的态度。

这个时候纷纷找她握手，就是为了向她示好，表示大家会积极支持她的工作，绝不会在其中拖后腿――他们也没拖后腿的胆子！

郭凡看着会场内久久不散的代表们，思索了一下，把高新区行政办负责人李主任叫过来，让她和行政办的同志稍晚一点走，协助计划和改革办的同志收拾一下会场。李主任当即拍着胸口表示，计改办的同志们筹办大会辛苦了，待会儿收拾会场的活，行政办会抢着来做，不会让同志们太过辛苦。

收拾会场有下面的人来做，郭凡也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

他向其他领导点点头，便起身下台。

“郭科长！”

他才走到台边，袁可琴就从被高建云等人包围的缝隙中叫住了他，无视其它人殷勤的眼神，笑语盈盈对郭凡道：“郭科长，你是要回家吧？我住在市委大院，你正好有车，不如顺便送送我？”

高建云脱口想说他也有车，余水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轻轻摇摇头。

“行啊，那就一起走吧。”郭凡无所谓回答道，对余水意味深长的笑容视若无睹。男女关系是机关部门热议话题，认真你就输了。

“好嘞！”袁可琴兴奋地笑起来，比今天在大会上出彩似乎还要高兴，对围在身边的其他领导们报了声歉，就快步感到郭凡身旁，和他并肩而行。

“今天我表现不错吧？”她在郭凡身边，雀跃地笑道。

“那是！你没看到所有人都被你镇住了吗？”郭凡也笑道。一个青春美貌的年轻女子，突然说出如此由水平的发言，这种强烈反差，造成了极大的效果，看周围人对她的态度就知道，现在别说高新区政府一干人，就是普通的与会代表们，都对袁可琴充满了敬意。

“哈！”袁可琴得意地轻笑一声，微微侧过头，对着他耳朵低声说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把政治矛盾引到我身上来，你好专心告你的经济策略。”

郭凡身子微微一震。

他没想到袁可琴看了出来。

的确，他让袁可琴主持这次大会，并协助她完成了这份发言稿，交给她主讲，实际上是像给省市方面造成一种错觉：他郭凡只是应急性地采取了一些临时措施，可是袁可琴却从自身立场出发，将其引申为另一层含义，并通过她特殊的身份公而告知，并不代表他真实的意图。

这样，就把他的责任尽可能地摘清了。

目前省里和市里各有盘算，从经济上郭凡支持张瑞光的想法，这也是历史证明成功的，但他认为某些措施太过激进，对人民的损害过大，他希望在这部分加以纠正。

在政治上，他又同意省里的看法：国家的政治基础是人民，损公肥私和损害绝大多数人利益扶持少部分人士决不允许的。

可这些人太左！

他们坚持旧有僵化的经济体制，不肯作丝毫改变，并将一切试图进行改革的人视为敌人。

因此郭凡的立场很艰难。

他不可能一只脚踩在省上，另一只脚踩在市里，这只会让他成为墙头草，被双方所打击。在某一方最终胜利以后，还会被政治清算。

以前他只提经济，表面上是靠向了张瑞光，至少两者有部分共同语言。张瑞光为了推行他的经济政策，找到一个示范点，会帮他顶住来至上面的压力，给他以庇护。

可是这次大会，他如果公布出全部的施政纲领，维护国有经济体制基础不动摇这一点，必将彻底激怒张瑞光。到那时，他实行经济改革会得罪省里，维护国有资本统治地位又会惹恼张瑞光，双方随便一方出手，都可以把他碾死！

他滚蛋不要紧，他本身也不希罕当什么区长，他只怕自己的一番心血付诸流水。

高新区是他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从一张白纸，从遍地农田建设到今天，他在其中投注了太多心血，倾注了太多感情。

一年多来，高新区的干部群众，从高建云到现在还在务农的基层农民，十多万人，他都记在了心中，那不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和人名，而是一张张鲜活的脸！

他从这些人中间，感受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承载了他们给予的信任和希望，他的心中，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可以不当官，哪怕立即削职为民都无所谓，他只怕看到这些熟悉的人，因为以后的改革阵痛，而痛哭流涕，他软弱的心承受不起。

他当官铁石心肠，为了夺权可以使用一切光明和黑暗的手段，可面对群众，他的心却软弱得无与伦比。这些人是浮萍，他们所能依靠的只能是政府强力机关，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他们担惊受怕，一点政策改变，就会让他们升上天堂，或是坠入地狱！

他们没有一点抵抗力！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弱势群体！

没有政府来关心保护他们，他们就将坠入最悲惨的境地，郭凡不忍心，看到这些熟悉的人，这熟悉的面孔上，被悲怆所占据！

于是他想到了袁可琴。

他在带着袁可琴东奔西走这些日子，用一件件细微的小事，让她首先从心底接受了这些人，这些最普通善良的群众，然后才开始讲解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每一件事对这些人所带来的好处，对他们的意义。

就这样，他一点一滴地影响着袁可琴，在她的心中，初步形成了施政为民的具体理念，从而认可他的做法。

然后，在这次大会上，他把袁可琴隆重推出。

他心中确实没有存着好意，他只是把袁可琴当作一枚棋子，当作一个吸引火力的焦点，通过她的口，把自己的施政纲领公诸于众，把省里和市里可能出现的愤怒，都集中在她一个人，一个弱女子的肩头，帮他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在他看来，袁可琴下基层无非是要镀金，好，这层金我帮你镀，我还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让你大放异彩，成为同年龄段里风头最盛的新一代领军人物，成为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而你帮我挡风遮雨。只要高新区政府获得了一个政策稳定期，政策顺利实施，并取得成果，成为既成事实，各方也只能默默接受。

到那时，高新区所取得成果也必然会被各方所研究，并取其部分，为己所用。随着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或多或少地借鉴采用部分政策，渐渐的，高新区的政策也就不足为奇，不再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可以稳定发展。

这个时间段，长也不过三五年，短的话，一两年即可。

之后，袁可琴是返京还是上调都和他无关，大家将再次成为毫无关系的路人。利用嘛，不就是这样，各取所需？

他没有把袁可琴当作傻子，猜测对方是看透了自己想法的。

但大家都是相互利用，我取实利，你获其名，大家都没有多大损失，反正你背景深厚，能够承受压力。大了可能你顶不住，但小小一个高新区想来你还是能庇护得了的。这种利益交换，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没有必要说出口。

可现在，偏偏袁可琴就说了出来，还是第一时间对他说已经知道了他的企图！

这代表什么？

代表她不愿意帮自己背黑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郭凡站住了脚，认真地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