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这个。”算不上什么新闻。
“你知道的还不少。”
“但,我为什么就要去讨好那些人呢?”
“因为他们能给公司挣钱,不然老板拿什么发给你?”
“这就是新闻出版业?”
“差不多,但你说的太极端了。我做的那些生活励志书你也看不上是吧?”
我没有回老张的话。
没开多久,老张把车停在一个闪烁着数十盏霓虹灯的地方,然后带我走进了一家按摩会所。
“这里也能吃饭?”
“放松放松吧,石头。它也提供餐饮。”
进门是一个打扮不错,比那些著名的理发师行头稍好的那个男孩接待了我。他笑嘻嘻的引我上三楼,老张就跟他随便说起了生意上的事情。
“还好吧?”
“还好还好。”
“你做了多少年了?”
“才一年,呵呵。”小伙子笑着说,“不过这家店也就开了一年,这不是正周年庆酬宾么?”听到酬宾这两个字的时候老张就提了神。“哦?怎么个酬宾法?”
“就是办卡,成了我们会员之后我们打对折。”
听上去不错,老张指着一个方向,说,“走,去办卡。”
男孩继续笑嘻嘻的样子让我觉得这当中不会有什么计谋吧?
“您要是住得近,还真不吃亏。”
老张指了指东边,说,“公司就那么两三步路。”
“那您真应该办卡!”小伙子像是找到了知己般高兴地对我说。
办了卡之后老张就有了“这个地方我很熟”的那种感觉。
另一个男孩掀开了帘子,让我进屋。进去之后那个男孩就消失了。此刻我有点无所适从,像按摩这种事情,感觉不是我这样一个年轻人该有的休闲项目。
只是接连几天的悲伤,或者说郁闷情绪,让我身体实在是有点腰酸背痛,一方面是出于心理暗示,觉得这样,或许多少对得起自己;另一方面也对这样的场所有一些好奇心,多多少少。
这才让我没有拒绝老张的邀请。
事实上我还想象过这样的地方,黝黑的曲径通幽处,灯光摇曳……无论多么闭塞,在我想象中,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会有微风吹过,香气袭人。
我想这是天堂和地狱的某种结合。
老张就躺在我的边上,来了两位技师,手持一些工具。我学着把自己的身体和命运交给别人处置。
“石头,你知道小唐和阿莲达的事情么?”老张终于问起了我。我想这是他找我来这里的重要原因。
“不是很清楚。”
“我想告诉你,你要听么?”
来吧,老张,说吧。都说给我听吧。让我知道我所忽视的、不曾了解的那些背后的故事。
老张讲完了故事,他讲得很深沉,常常说了会儿就叹气。他叹气的对象有时候是命运,有时候是环境,有时候是一个女人的艰难,有时候是那些感情的荒诞。在黑暗里我感觉对面的是一个庞大的叹气机器,大的就像蔓延了整个房间,甚至就是房间本身。我说不上是听了多少,也说不上是听了有什么样的感触——感触必须单一才能积聚其力量。
我连“嗯”这样的声音也不发出,只是听着,听着老张用台湾腔跟我讲阿莲达的今生。
但愿阿莲达的来世能好。
一个半小时后老张和我离开了这个按摩人的灵魂的处所,他随后送我。我们又要走那一段已经通行的中环。车辆的马达声为什么那么轻,发动机就像没工作一样,我好像坐上了时光机器一样,快的离奇。快归快,但感觉怎么也开不到我们的目的地。
我想我是恍惚了。
最终无可奈何的,还是要开到我家附近。是的,现实最后赢了我。
回过神也不算太彻底,忽然想起了以前跟小金鱼说起的比喻:
“那我们住得不远咯?”
“应该是的。我发现沿着这一路的工地,就是我家到你家的路线。”
“果然整个上海就像一个大工地啊。那儿是在建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看样子是一条高架或者环线什么的。”
“那就是一条线,像是彩虹。”
“呵呵,你真逗。通往天堂的彩虹?”
“不对,是通往你家和我家的彩虹。”
那时候这段高架还在建设,我和小金鱼好上没多久。那一段时光就像被谁偷了去,再也找不回来。回忆是那么不可靠,我在想起和小金鱼到底是否真的有过这样一段对话。身边坐着的是老张,他开车时候的认真像是一个审判官。我很想让他帮忙验证我们的过去是否真实存在。
是的,记忆就是那么虚幻的东西,说有就有。记得还有一次,我坐着阿莲达的车,虽然是反方向,我看着隔着障碍物对面的车道,那时候我和阿莲达在那里。
“那好,我们待会儿去的那地方,不管哪儿。下个路口就下来。以后我们就叫它‘开房’。”
“其实,阿莲达,我觉得你比我可爱多了。”
“嗯,这次算我潜规则你,好不?”
“但愿你潜的满意,潜出效果。”
“还真美的你。反正就算潜了你,工资我也帮你加不了。”
“潜不出效果,就潜出一个过程来吧。”
“对,潜出一个明天。”
“潜出一道彩虹。”
想到这里我总是希望我的人生像是一道彩虹。五彩飞扬,近在咫尺,一定能做到。可是我的人生到这里为止,算什么呢?
这时候老张问话:“石头,你知道中环线有多长么?”老张忽然的表情古怪,是想让我看出来他对我有那么一点儿依依不舍么?
“真不知道。”我说。
“想知道的话,今天我带你兜一圈,看看车表上的里程数就能知道。你觉得怎样?”
机灵。我说:“好主意。”
老张就此加大了油门,这半夜十二点的中环线空空荡荡,四周的霓虹灯光留不住我的双眼,那些柱子曾经见证过无数情侣、还将继续见证他们的恩爱情仇。我们飞快驰行,那些柱子就变成了一堵墙,把我们搁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我想起了那个梦境。这是无法摆脱的困局,永生永世……
太恐怖了。我连续摇晃自己的脑袋,希望能清醒些,给自己抓到现实的绳索。
这分明是我们正绕着上海,就像月亮绕着地球……但也许我们正在割开上海。
“石头,祝你以后的人生一切都好。我们常联系。再见。”
我也说了“再见”,看着老张飞驰而去,不带走一片尘土。
但是第二天我就跟老张“再见”了。
去公司的原因是我的电脑键盘坏了的几个键,那个夜晚我不再有耐心使劲儿按它们。想起公司曾有一条规定,我真是在临睡前想起这么一出,当年进公司的时候,每个员工的办公电脑,员工自己也是有“股份”的。
老张那时候提出自己有电脑,带电脑上班,公司就不用出钱浪费公司资源吗。
老板一听很有道理,就说,从编辑的工资里扣除一部分电脑款,作为电脑的所有权股份,将来谁离职了就可以把电脑低价(出当年公司出的一部分,还能打折)“赎回”。
这也是一笔钱哪。显示器就算了,我要的是主机。
所以第二天我就准备去赎回我自己那台电脑主机。这么一来就能想起小唐,公司所有的电脑之前都是他安装软件硬件的,谁中了厉害的病毒也是小唐一手搞定。
在小唐的维护下,公司那台主机的系统运行环境要比家里的好很多,快的不行,这也是我惦记那台主机,希望出几百块钱将它搬回家的缘故。
“呵呵,石头,你想的周到。电脑都在会议室里摆着,在这儿签个字,然后你自己去提吧。”
老板的助理指着那间会议室说,而我把钱交给她。
走进那个房间,我看见了两台电脑。小唐那台肯定还在老地方,他那台不能动了,也不会有人来赎回了吧我想。
那么这两台,一台是我的,另一台是阿莲达的。
忽然我就起了邪念。我把写着“石头”的那张便签从原本的那台扯下来,贴到另外一台。然后我取了那台并不属于我的电脑走了出去。
一路上我竟然勃起了。
步伐要比平时快一点儿,但快的不明显,并不希望任何人发现我走得如此之快。
我捧着这台主机,仿佛捧着阿莲达的躯体。这个想法让我特别酸楚。
“石头,走好啊。当心楼梯!”
我离开的时候不巧碰见的就是老张。
“嗯。”我转身笑笑说。
家里的门窗都关得很紧,阴天下的双层窗帘能把我的小房间弄成暗房一般。其实要是有光才好点儿,这样电脑屏幕不至于那么耀眼。把阿莲达的主机连到我的显示器上,感觉就像苟合了一般。打开“我的电脑”,四处搜寻着,总觉得别人的电脑有谜一般的魅力,尤其是阿莲达的,没人不爱猜谜,尤其是那道或许藏有未可知惊喜的谜面。
仿佛从没了解过阿莲达,她的桌面如此干净,文件夹起名如此明了。这个作者是这个作者,还有每一本她经手的图书的流程,一律用excel纪录。但这都不是我最感兴趣的。
对,有个叫做“一直很骚瑞”的文件夹收藏了阿莲达很多照片。包括一些自拍的,有几张故意露了一半胸,但我能回忆起那片布背后是什么模样。
还有一些合影。幻灯片方式一一展现给我的,都是阿莲达的笑颜。
看着她的笑,我觉得想哭。
这台电脑就归我了,阿莲达,你放心么?
我继续搜索着阿莲达的文档,一些电影,一些视频,我看她经常去的网站;msn能否自动登录?
我试了一下不行。
谢天谢地不行,不然我会慌张的,多少阿莲达的朋友,得知阿莲达已经去世的朋友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打开阿莲达的歌曲库,都是她喜欢的抒情流行歌曲,周杰伦最多,其次是黄义达。
还有王力宏。
然后就发现了这个被放在系统下的文档。很奇怪,虽然桌面上的快捷方式叫做“金山词霸”,但其实是个word文档。图标也是被改过的。
我打开它,有那么一刻还曾怀疑这是一个病毒文件。
文档第一页有很大的标题,叫做:
“请上帝参考”
都很短暂,言简意赅。让我摘抄一些下来:
×年×月:公司新来的同事石头,虎头虎脑,聊天挺大胆的。今天他还给我配男人。笑话,我找男人,哈哈,还要他给我配么?
……
×年×月:打个※。
……
×年×月:老板今天对我说的那些我其实都知道,我已经尽量委曲求全了,那个作者非常烦人,天天骚扰我关于合同的事情。写成那样都好意思,有一半几乎都是我自己写的了,到时候应该给我分版税。
……
×年×月:小唐太内向,不好下手。待会儿约约看,总体来说,还是小屁孩一个。胆子太小。
……
×年×月:打个※。
……
×年×月:老张话太多了,小唐的表情已经很奇怪了。我不知道他会往哪儿想。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
……
×年×月:打个※。
……
×年×月:小唐跟在我和石头后面,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说的也很清楚啊。
……
×年×月:石头这人挺聪明的,我越来越喜欢他。嘿嘿。他今天给我买了巧克力。我明天买还给他。
……
×年×月:打个※。
……
×年×月:打个※。
……
×年×月:昨天跟石头聊天,他够能搞笑的。居然把他和女友的做爱纪录放msn上,傻得可爱。是刺激我呢吧?
……
×年×月:打个※。
……
×年×月:打个※。
……
×年×月:打两个※。
……
×年×月:看石头一天不正常,想知道为什么。
……
×年×月:打个※。
……
×年×月:今晚要去排练,我找谁玩呢?
……
读着读着,仿佛回到了那个按摩院,是老张还在对我诉说着什么,我心中缓缓产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愤怒。老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全部呢?
还是你原本就不知道这全部?
我躺在床上开始回顾我所知道的阿莲达……
我不知道生命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但仿佛知道了阿莲达是什么样的。她短暂而原本未知的人生,现在暴露了一小半在我这里。日记是很奇怪的东西,它雕刻时光,但时光因此而扭曲变形。阿莲达的日记体并不繁复,过于简笔,留给我想象的更多。
大致都能看懂了吧我想。
这是别人的人生,我花了两天仔细研究。有些细节我没注意过,阿莲达帮我留住了。
有时候会笑,有时候就仔细去回想,回想。
但我自己的生活就此停顿。每天日出日落,毫无悬念。天气好的时候我还会花点儿时间到阳台上,天气不好就一整天在暗房里虚度时光。
我想我得回浦东去,告诉我的父母,坦白告诉他们所发生的事情。比如说辞职这件对他们来说一定是我身上最无可救药的事儿了。我得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子是一个失败的人了。没了工作没了爱情。
电话的开始我都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吞吞吐吐了好一阵。
还好妈妈记得我的生日,她惊诧了一会儿质问了一会儿然后唉声叹气,最后给了我几句安慰的话,让我一定要知道路还长,我还年轻。心里由衷感谢他们。
“儿子,马上就二十四岁啦。回来爸爸妈妈给你过个生日。”
“不过了,没脸见亲戚们,他们要是问起来,我什么都回答不了。”
“不用理他们的,爸爸妈妈知道就行。”
我鼻子一酸。
也许我对自己的生命过于乐观,从小没经历过什么磨难。我和绝大多数伙伴在这和平年代都过着命运未卜的生活,缺乏苦难记忆。什么叫苦难,什么叫幸福。眨一眨眼睛,好似一切过得很快。
就像这三个月,一个季节,过得飞快。
回忆是加速的时光机器,说是没有苦难,但当我如此悲观沮丧的时候,还是可以找出各种不利于自己的条件。此时此刻,以我为例,感觉我这一代人,这一路走来都艰难困苦;出生就遇到了生育高峰,导致我们上学就显得竞争激烈,以前一个班级三十个人轻轻松松就能考个班级前十,一下子多出二十几个,还都不笨,只能退居中游。明明可以考一个全国重点大学,就因为人多,奶奶的,只能进一个二本。谢天谢地,我算好的。大学里谈恋爱也一样,老有人跟我同时爱上一位女孩,搞得我打了几次架——还输了,有空我再讲讲那些事情,但我也算好的;反正男女比例也没有随着生育高峰而有所改变,至少我们这一代还是男的多,据说下一代是女孩多,可这关我什么事。
找工作也是一样的难;丢工作要比任何一个年代都简单,因为大家如此习以为常;时代变好了,我相信;可跟什么比呢?
我几个同学出来就嚷嚷着要买房,我比他们实在,就说三个字:买不起。再说了我不那么好面子,包括我爸妈也常说让我回浦东住……而我那帮整天喊着要买房的每个月都傻眼,因为房子每个月都在涨价。
是的,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得看你造化,碰见个好姑娘。
但是好姑娘凭什么就给你碰上了呢?
我没说小金鱼,她是好是坏我还没资格评价。
三十公里路,三百多块钱。电话给搬家公司之后一周的某个下午,那些哼着歌曲的蓝衣工人便敲门而入。工人一共四个,他们用理所应当的姿势轻易抬起了我简单的家什。真没多少,他们对我这样的雇主很是客气。
“上次我们帮人搬家,那架钢琴可把我们折腾坏了。”
“人家热爱艺术啊,伙计。”
“嘿嘿,你也热爱艺术,我就喜欢你热爱吉他艺术的兄弟,不喜欢热爱钢琴艺术的姑娘。”
“你真不喜欢弹钢琴的姑娘?”我心里很想跟他开玩笑,只是情绪上还差点。
下楼时候,那个走在最后面的工人开始胡乱拨弄起我那把吉他——对,后来我从浦东拿回来了,只是没料到很快又要拿回去,更没料到那场我心中隐隐还有点期待的演出就此破产。
和这场演出一起“破产”的,还有我的假想情敌和假想情人。我思绪万千……那位对吉他有兴趣的工人就像我第一次学琴时候的样子,他带着兴奋而认真的表情,一边“弹琴”一边在往下的楼梯上行走,还哼着小调: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忽然他脚下打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原本这琴是可以让我亲自来“搬”,不过看在他对这玩意儿比较感兴趣,就让他来。没想他如此来劲。好在没事。打了一个踉跄后他也没花多少时间就站稳了,他的小腿在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踉跄后一定强健而有力。可能是稍有尴尬,他回头朝我笑笑,我也就顺势朝他笑笑。随后他继续弹琴,并继续换了一首经常在街边能听到的歌曲唱。
就是这会儿,电话响了。我看着那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葛小翠”,竟然一时觉得有些陌生。
“喂。”
“嗯。”
“还好么?”
“还行。”
“打电话来,是想跟你说个事。”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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