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寂寥
长河渐落
陌生的山谷芬芳
出走的国王
终将死亡在梦想之国
1
她们在那个天蓝云白的美丽9月相识。18岁的罗敷,皮肤透亮,脸上还有婴儿肥,她悄无声息却又极为快速地将自己的随身行李整理妥当,床单铺得极为整齐,洗漱用品摆放极为有序,她怕打扰到别人的那种自律,还有她好像是浅浅的却又谨慎的并非出自一个少女的笑,令暖玉大为疑惑。
宿舍六个姑娘,罗敷的衣服最少,但唯有她是天天换衣服的。她几乎每天都在洗衣服,而洗衣服这件事是暖玉最畏惧的。似乎一般女人天生就会的洗衣做饭这些事情,暖玉都从内心抗拒,除了书读得好,其他事情一概不会。她把衣服攒一堆后送到洗衣店去洗,像扣子掉了这样的事情,更是令她一筹莫展。和罗敷变得亲近起来,就是因为有一次她一件大衣的扣子掉了,暖玉自己弄了半天也没能把扣子缝上,罗敷当时正好在宿舍,于是罗敷轻轻地对她说了声:“我来帮你吧!”
暖玉看着罗敷拿着针线三绕两绕地就缝上了她的扣子,这简直是太神奇了。她的教授妈妈也是不会做任何女红的,他们家里多年都请着一个保姆做饭做家务,后来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保姆辞退后,她的父母干脆整天在学校的食堂吃饭。
罗敷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谢谢”、“对不起”,暖玉最初觉得她未免太矜持,等到了解到罗敷的身世后,以往的不解就都变成了怜惜。
罗敷在过马路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在汽车经过身边时会被吓得猛然一跳,暖玉就一直牵着罗敷的手过马路牵了四年。她们一起上课上自习,一起去吃饭一起去洗澡,在学校的澡堂里互相给对方搓背,谙熟彼此身上的任何一个伤疤。那些春风微熏的夜晚,晚自习后一起手牵手回宿舍的漫步时光,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她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毕业后她们仍然频繁见面,暖玉看着罗敷结婚,再看着她离婚,离开西安到北京读了两年研究生回来,知道她无望地爱着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恨不得自己代她受尽一切痛苦和伤害。她介绍卢立华给罗敷,就是认同卢立华的可以一生照顾罗敷的可靠,但罗敷却选择了匆匆离开洛阳,并不给卢立华任何机会。
暖玉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对于一直只会被动接受生活的罗敷,她才会又爱又怜。暖玉把罗敷扛回了家,罗敷已经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再也没有什么好吐的,她瘫软在沙发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睫毛重重地盖在她圆圆的眼睛上,暖玉喝醉了是不断地折腾,罗敷喝醉后则如一个受到伤害的小动物般安静。
暖玉虽喝得少一点儿,但也有些微微的醉意。她支撑着自己去放了满满一浴缸水,还倒了泡泡浴盐放了玫瑰花瓣,之后才脱光了罗敷的衣服,将她抱进了浴缸。
罗敷慢慢清醒过来,暖玉还在替她擦背,就像那些过去的大学时光,她仔细地为她擦背一样,慢慢清醒过来的罗敷把自己舒服地平躺进浴缸里,暖玉就那么坐在浴缸边沿看着她。
“罗敷,你曾经责怪我,为什么打掉孩子的事情也不告诉你,在当时,真的做不到让你来陪我照顾我。流产的痛并非身体的痛,是整个心灵被撕裂的痛楚,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是个有子宫、比男人多一重累赘的女人。男人爱女人,在离开女人的身体后他会快速还原自我,而女人爱男人,却总是奢望要和他时时刻刻在一起,还会幻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如果一个女人因为做了母亲而伟大,那历史应该记住无数女人的名字,但历史记载的女人名字却寥若晨星,历史永远属于男人,而子宫则是神给予女人的惩罚。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就觉得生不生孩子一点儿也不重要了。既然不打算生孩子,又何必结婚呢,我对男人太挑剔了,一个男人学识稍微差于我,我都会鄙视他,如果眼界再比我差,我会不耐烦和这样的男人多说一句话。估计我是很难结婚了,我决定就和夏四琛维持现在的关系,我不想被任何一段爱情和男人牵着鼻子走。打掉孩子后我休息了三天,那三天,其实我就躲在西安一家酒店,每天让酒店的服务员送吃的到房间。那三天里,我想了很多,我并不是一个奉献型的女人,这辈子生为女人不是我的错,但如果成为一个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那我会轻视自己。
“罗敷,我爱你,你是我永远的女孩,是那个永远18岁的为我缝扣子的姑娘。我希望你幸福,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答应我不要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喝醉这一次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喝醉了,人有时候把自己逼到绝境并不能看到绝美的风景而是只能看到绝望。”
她们在安静的午夜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就像两杯清澈的山泉水合二为一,像一朵玫瑰和另外一朵玫瑰的相亲相爱,又像是一朵云与一朵云的相依相伴。窗外的月色分外光明,月光由四面八方满满地包围了这座城市,即使被窗棂阻挡,也不会妨碍它的慷慨,它从来都是不吝啬地照耀着每个人。
罗敷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被一双手轻轻抚摸,醒来后,她浑身轻松。
暖玉已经离开了,她起得很早去为罗敷买回了新鲜的杏仁黑麦面包,还有一盒500ml的酸奶,她写了一张小纸条:亲爱的姑娘,爱情只是点缀我们人生的风景,领略过就足够了,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好好爱你自己吧!
2
西安的春天,总是由环城公园水边向南的第一株柳树吐出新绿的那天开始,最后又由满城柳絮飞舞的日子结束。
立春之后就是雨水,雨水之后就是惊蛰。惊蛰日,适合出行,还适合庆典。环城公园边的太白大学在这个春天成为西安城的主角登台亮相。太白大学建校50周年的一系列宣传活动在这个城市如火如荼般展开,太白大学的学生又掌握着这个城市众多的宣传机构,他们写出了整篇整篇的文章来歌颂自己的母校,这样就逼迫得其他校友,如果此时不做点什么,简直不好意思出门。
罗敷不喜欢参与这样的热闹事件,但是远在汉中的田桑子写来了电子邮件,要求拍几张学校的玉兰花照片发给她。校园里永远少不了青葱的少女和青涩的长着青春痘的男孩子,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听不清叽叽喳喳说的是什么隐秘的私房话,但三米之外,就能够感受到明媚的青春,她们身上散发的那种清澈的气息,那么美,那么好。而这样清澈,属于她们也就那么几年,等到告别校园,很快就会被社会的污浊气息所侵蚀,再也不复当初模样。
图书馆前的玉兰花粉雕玉琢,胖胖的花瓣,很想让人亲上那么一口,“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必是诗人乍见玉兰的心境吧。看看相机里拍了约摸上百张玉兰了,田桑子这姑娘也该满意了。回到汉中后,她成为一个热衷记录生活的资深博客主人,除了节假日,她的博客几乎每天都在更新,这些玉兰花照片估计很快就会在博客上贴出来。
罗敷在玉兰树下的草地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她走进了当年江榆林给他们上选修课的105教室。105教室非常大,空旷的阶梯大教室里只有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是江榆林。
当年上选修课的时候,罗敷总是坐在第一排面对着江榆林的位置,而现在,江榆林正坐在她当年坐过的位子上。他拿着一支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而那只钢笔罗敷再熟悉不过,那是江榆林毕业前夕,她偷偷送到博士楼,最终没敢自己当面赠送,而是让门房大爷转交的那支钢笔。
太白大学50周年校庆,全国各地纷纷返回的毕业生数目庞大,江榆林作为太白大学培养的博士生和广州某大学的副教授,他回到母校,并不奇怪。
37岁的江榆林,现在就这么穿过十年的光阴出现在29岁的罗敷面前,没有奔跑,也没有渴望的铺垫,“江老师!江老师……”下意识地叫了两声,罗敷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教室,她忽然痛恨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心思,急得身上的汗细细密密地冒了一层又一层,只得拙劣地对江榆林说:“我今天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快饿晕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到了一家叫樱花的日本料理店,坐下来后的罗敷,身上的汗才算是干了。
她问江榆林:“程镜子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程镜子到广州一年后就离开我了,我们领了结婚证,还没有举行婚礼,她就跟着一个香港人走了。”
罗敷愕然万分,她不知如何去安慰江榆林,反而是江榆林故作无谓地说:“都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后来我再婚,妻子是我们学校校刊的编辑,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生活中我是个顶没意思的人,年轻的时候就不习惯追求女孩子,你别笑,哪个女人找上我,我就能成为她的丈夫。程镜子离开是件好事,我确实不是她的理想丈夫,除了教书、阅读和写作,我几乎没有任何爱好,没几个女人能受得了我。”
江榆林吃得很少,他更瘦了,已经有了好多根白发。当年他甚至没有和这个叫罗敷的女孩多说几句话,但那个总坐在教室第一排正对着他的女孩,他却对她再熟悉不过。他得了肺炎住院一个月,虽说是非传染性的肺炎,敢去医院看他的人仍然非常少。而这个叫罗敷的女孩子,她似乎是根本就没有想过是不是会传染这件事情就跑去医院看他,到医院的饭堂给他打饭,知道他爱吃学校食堂的炸酱面,她用饭盒买了怕他吃到时凉了,又拿自己的围巾仔细地包着送到医院。毕业离校,接到门房大爷转交的钢笔时,他的双手甚至颤抖起来,他轻易地就猜出了送他钢笔的是谁。忘记?怎么会,那支钢笔此时还在他的夹克口袋里。
江榆林的导师,正是太白大学最有名气的西方文学教授李见贤,他和自己导师躲避女学生的行为几乎如出一辙。但他毕竟年轻,博士毕业前夕,有很多次他想过去找罗敷,有一次差点都要走进罗敷所住的宿舍楼,等到真的走到宿舍的大门口,他怀疑每个进出宿舍楼的女生都在看着她,身上冒出汗,最终落荒而逃。当年,如果不是程镜子投奔到广州,先是说他不过是读博士代点课而已,算不得她的老师,又好说歹说自己早已毕业,算不得是他的学生,要不然他真是不会答应和程镜子结婚的。程镜子很快离开了他,他还记得程镜子告诉他要跟随一个香港人走的时候,他如释重负的轻松。
程镜子离开他不久,他回了西安一次,他在飞机上打了一路的腹稿,如果罗敷没有男朋友,他将告诉她,他喜欢她。到了西安,打听到的却是罗敷已经结婚的消息,他在城墙上坐了半夜,从来不曾染指香烟的他抽掉了整整一包烟,直到整个城市灯火阑珊,他才走下城墙回到奶奶的家中。
第二天,他到太白大学转了一圈,把奶奶接到了广州。从此以后,这个城市将再也没有回来的意义。再后来,学校校报的编辑主动追求他,于是两个人很快便结婚生子。
说完程镜子,江榆林淡淡的蓝色眼睛似乎蒙着一层雾,他的神情一直恍惚着,而罗敷则选择了埋头苦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自己此时的心潮澎湃。
江榆林住在城南的一家酒店里,罗敷送他回酒店,他没有拒绝。他们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她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他握紧了这只手,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把她的两只手都放在了自己的手里,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看着出租车前方,她也是一样。
酒店的房间非常小,逼仄的空间里,江榆林忽然窘迫起来,他请罗敷坐,却发现除了他坐的这张,房间里再没有其他的凳子,于是罗敷只好坐在了床沿边。
这个春天的夜晚,这个他喜欢的女孩子就在他眼前,她还是从前读书时候的样子,没有胖一分也没有瘦一分,还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总像藏着一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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