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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废都》第33章 旷野的两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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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忽然站起了身,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镜头,驱使她站了起来,她走到他的身边,她抱住了他,她已经为自己的犹疑和软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一次,她如此强烈地渴望自己主动做点儿什么。这么做她会后悔,但不这么做她会更后悔。她抚摸着他的一根根肋骨,这是她多么熟悉的肋骨啊,她一定已经抚摸过很多次了。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手也在回应着,掌心的温度传递到了她的腰肢,就在她把他抱得更紧试图去寻找他的唇的时候,他猛然推开了她。

被江榆林猝然用力一推之后,罗敷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她也清醒了过来。

他的眼眶已经湿了,他喃喃地低下了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他低声重复着,“你走,你走,你赶快走……”

他那么惊慌,罗敷刚刚走出他的房间,他就立即关上了房门。他甚至没敢看罗敷的背影,罗敷也没有回头看他,在酒店长长的走廊里,她好几次摔倒,她全身的力气,此时已经耗尽了。她曾经一尘不染,他曾经明澈如山泉水。要是能回到她刚认识他的那些好时光该多好,可惜他和她,不止是一样地懦弱,还一样地从来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这导致他们必然性地错过从前,并且,终将错过一生。

他们都没有要对方的电话号码,就像从来不曾相遇过一样。

月色出其不意地明亮,午夜的西安街头,一波又一波的柳絮飘到了她的身上。上了一辆出租车之后,飘进鼻腔的柳絮令罗敷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眼泪随之就流了一脸,然后她号啕大哭起来,司机在倒车镜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瞬间又掉转眼神,自顾自开着车。

3

惊蛰之后,春天的阳气一点点从脚下沿身体上行,在春暖花开中,一切显得比往日更生机勃勃。满城的绿意里,个人更是微不足道,这注定是每个人都比平常更害怕孤独的季节。

一连串的夜晚都在酒吧度过,这样的生活,不是纪真真想要的。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醉,还是留给那些更年轻的女孩子们去做吧。自从在网上买了那个能够解决生理问题的小玩意儿后,纪真真现在的爱好,变成了在网上晃荡,除了工作,她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交给了网络。

多么好,一个月八十块钱,一根网线,就可以解决一个人的寂寞和孤单。在网上,可以和人掐架,可以独自打扑克挖地雷或者打游戏,还可以买到任何生活必需品。有了网络,这个社会会滋生一批没有男人也可以生活得相当滋润的女人。

纪真真现在的衣服,连内衣都要在网上买,一套商场里需要四百块的品牌内衣,她在网上两百块钱就可以买到。“不仅比实体店便宜,质量一点儿也不差。”每次见到杨幻儿和罗敷,她都建议她们试试网购。

“我不喜欢等待的焦灼,我享受看到喜欢的衣服马上穿上身的痛快,所以我不适合网购。”杨幻儿如是说。

“我有强迫症,如果衣服上有线头,我就要抓狂,我也不适合网购。”罗敷的回答更显离谱。

纪真真鄙视地看着二人:“用多出一倍的价格买相同的东西,你们愿意我也无话可说。我走我的网购路,你们当你们的冤大头吧!”

过分依赖网络的结果,导致纪真真现在有了一个坏毛病,如果哪个星期她一份快递也没有收到,就要抓狂。

就在网购和等待网购商品到来的间隙里,纪真真抽空在一家婚恋网注册了。

纪真真是第一次上婚恋网,如此多的急着要娶妻或者嫁掉的男男女女,吓了她一大跳。有很多男人过来搭讪,她挑了一个叫靳宇坤的、看上去顺眼的男孩子说话。那天他们在网上聊到很晚,话题也很杂,从工作到生活,基本上是纪真真问什么,靳宇坤就回答什么。23岁的他,从小父母离异,跟随奶奶生活的他,大学毕业才一年,现在在一家北京的网站做技术工程师。

“姐姐我比你大8岁呢,你若是闲得无聊找人聊天,找姐姐我没问题,要是找结婚对象,还是找别人去吧!”

没想到靳宇坤居然说:“我未来的妻子,一定得大我8岁以上,太小的,我还不要呢。”

纪真真莞尔:“你要是哄我开心呢,我笑纳,你要是开玩笑呢,这个玩笑可一点儿也不好玩。”

“告诉我你的电话!!!”

纪真真把号码打上了屏幕,不到一秒钟,靳宇坤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纪真真,我靳宇坤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绝对不是玩笑。你信不信,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明天就娶你。”靳宇坤的宣言,敲击着纪真真的心,她已经很久没有心跳的感觉了,靳宇坤的声音成熟而踏实,也不像一个23岁的男孩子的声音。

“真真,听我说,有的男人到了60岁也不会对女人负责,有的男人哪怕过了18岁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相信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过等你见了你的真真姐姐,你就会收回你的话的。”纪真真的头嗡嗡作响,她今天才注册的这个婚恋网会员,没想到,今天就有人说愿意娶她,这也太荒唐了。那个靳宇坤,该不会是和什么人打了赌,今天来故意逗她纪真真的吧?

靳宇坤就在一天后的周末从北京飞到了西安,他们见面的时候,纪真真甚至没怎么打扮自己,她想这就是一场网络游戏而已。但他的年轻干净感染着纪真真,比起北京时的前男友、有过那么一段情的郑均,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清香。

他在饭桌上照顾纪真真,是个很有礼貌的男孩子。纪真真每次在听他赞美她正是他未来妻子的模样时,就会笑得前仰后合:“你在电话里说说就算了,今天见了本人,难道没有失望吗?小孩子,不用安慰我,我虽然31岁了,也并非嫁不出去了,但姐姐我多少还有自知之明的,我不可能是你理想妻子的模样。”

靳宇坤急了:“真真,如果说昨天晚上来西安前我还有点儿犹豫的话,那么今天见你之后,我决定,非你不娶了!”

“嗯?”

“我从小跟着奶奶生活,现在奶奶也去世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网上注册时自我描述栏写的‘渴望在23岁这年就结婚’全是我的心里话,我太想有一个家了,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相信我,我是个负责任的丈夫……”

靳宇坤那晚跟着纪真真回了家,在纪真真的指引下,他很聪明地配合她,一个温热的肉体,和一个冰冷的硅胶模具的区别,此时此刻她才知道有多么巨大。

星期一上班,她和靳宇坤火速赶到民政部门领了结婚证。她扔掉了那个美国男模铸造的硅胶玩意儿,扔的时候她恶心得都想吐出来。

纪真真的婚礼非常简单,在城墙下的一处小院里,她设计了一个中西结合的婚礼。所有来宾着装要求必须是中式的,但婚礼餐饮的提供,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厅来承担的。纪真真的伴娘是张瑞,张瑞现在是唐城电视台著名的记者了,张瑞一直喜欢与比她年纪大的姐姐们厮混,田桑子离开西安后,她辗转认识了罗敷,又通过罗敷认识了纪真真和杨幻儿。

纪真真穿着红色的旗袍,虽然自称纯平超薄,旗袍在她穿来却是别具风情,当纪真真的爸爸牵着纪真真的手将她交到年轻的靳宇坤手里的时候,所有的来宾都由衷地鼓起掌来。与其沦为怨女,不如放手一搏。闪婚、姐弟恋,纪真真都赶上了,好在,她并没有预计过自己的婚姻会是何种状态,也暂时不想这个婚姻以后会走向何方,曾经说自己要孤独终老的纪真真,如今的枕边有一个年轻的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男孩子,他还知晓怎样用温热的身体给她的身体带来快乐,这就足够了。

她在婚礼上对女友们宣布:“我即将追随我丈夫去北京,任何人都不用劝我,我已经31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结婚一年就离婚我也赚了!”

罗敷握了握纪真真的手:“祝福你,但愿我们还能常常再见。”

“罗敷,我想我们还会常常再见的。”纪真真笑得很幸福。

4

人必须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点痕迹,被动或者自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痕迹带来怎样的结果。罗敷的妈妈时常摩挲着她全部版权的影像书《追梦人》,每当此时,她脸上就有了一层神圣的光辉,跟从前罗敷眼里的妈妈,是大大的不一样了。罗敷曾经自认为是受过教育的现代女性,生活质量要高过妈妈,现在她开始怀疑以往的判断,妈妈享受到的物质条件确实比不上她,但妈妈的精神世界,一点儿也不比她贫瘠。

罗敷和妈妈一向不是亲密无间的母女,现在更害怕妈妈提起她的归宿问题,多半情况下,在妈妈家里她都是待不了三小时就假装有事离开。也许是从前开面包店时操劳过度,妈妈的两只胳膊,忽然在最近的一段日子抬不起来了。罗敷吓坏了,她陪着妈妈去好几个医院拍了x光片子,照出来也不见什么异常,所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些止痛药,让罗妈妈多休息。

罗敷决定带着妈妈去看看中医,在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门口竟遇到了林海生,原来他母亲就是在这所大学退休的,现在虽然退了休,可是老人家作为著名的风湿病专家又被学校的附属医院返聘坐诊。他今天也是过来看病的,想调理调理一直不好的肠胃。

林海生的母亲许教授已经快七十岁了,她耐心地接待了罗敷母女,摸了摸罗妈妈的胳膊,温和地对罗妈妈说她的胳膊抬不起来并非是骨骼出了什么问题,就是有些风湿,需要调理和祛湿。罗敷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妈妈举起了自己的胳膊抬了起来,她几乎都要笑出声来,怪不得有很多病人在医院自己吓死了自己,医生简直是病人的神。许医生声音响亮地送走了罗敷母女,罗敷回头看着她的样子,头发雪白,皮肤却仍然白皙润泽,将来许昭音老了,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罗敷刚刚在中医药大学的宣传栏看到一条信息说,常喝普洱茶对肠胃不好的人非常有益,目送妈妈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她走进了一家专卖普洱茶的茶叶店买了一盒普洱茶,又返回了医院。当林海生从内科诊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吃了一惊:“我以为你和你妈妈看完病早离开了呢!”罗敷举了举自己的胳膊比画了一下:“我妈妈的胳膊早抬起来了,她没事,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我买了一盒普洱茶送你,本来想明天快递给你,后来决定还是当面送给你好。”

“好,那我中午请你吃饭。”他回答她,她偷偷地笑了。

吃饭的地方叫“高老庄”,这个城市何时冒出这样一家猪八戒的丈母娘开的饭店?从罗敷认识林海生的那天起,他似乎一直都是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他从未谈及个人的经济状况。在这个城市里,冒牌的经济学家们如鱼得水般横行天下,工科理科的教授们也能化生产力为金钱,只有这些搞人文学科的学者们好像被人忽略般过着清贫的生活,奇怪的是,在他们自己都不抱怨社会分配不公的时候,竟然因为贫穷反被一个新近走红的名叫洪宝枢的经济学家不断撰文攻击,理论依据就是人文学者于经济建设毫无用处。

永恒的桂花莲藕,永恒的青椒炒土豆丝,他们一直爱吃的,就那么几个菜。

她听他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评职称,争权夺利,校园早非清净之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清贫自守和洁身自好本是个人的选择,实践它们也不应得到嘲笑,但这些选择对于它的当事人,在当下社会往往意味着需要付出比随波逐流更多的代价。

“李见贤教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林海生告诉了罗敷一个让她大吃一惊的消息,“你的同班同学程镜子在李教授去世后忽然从香港回来了,她在李教授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太白大学的很多教授都被弄得满眼泪水。李教授三十年的时间里一门心思教书育人,几乎从来不到社会上去挣什么其他的钱,他遗留下来的厚厚的书稿,整理出来竟然足够出五本每本五百页的书,他的夫人和孩子都对他的书稿不感兴趣,程镜子把这些书稿拿走了,说是要帮他出版。”

程镜子这个名字因为曾经和江榆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罗敷不得不记住她,程镜子也许根本就没有爱过江榆林,她爱的人,应该是李见贤才对。

假若有一天,林海生忽然不在了,他的书稿怎么办?罗敷忍不住开始了恐惧的联想:“你写的那些书呢,何时能够出版?”

“别担心我,卖掉我父亲的一幅画就够我出版所有的书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有专门的司机和保姆,对出门是坐汽车还是骑自行车这样的事情,我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区别。我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得很清楚,教好书,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很好了,除了买书,我也没有别的爱好,我挣的钱,买点书还是够的嘛!”这时的他幽默风趣,把罗敷当做一个平等的可以诉说心声的朋友。

在高老庄门口分手时,像往常一样,他轻轻地握一握她的手,然后彼此说再见。

他骑着自行车离开,他的背影镶嵌在城市的高楼和马路中,但高楼和马路忽然都消失了,她只看见他的背影,被放大在无垠的旷野里,而他在旷野的那一头,她在旷野的这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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