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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废都》第34章 相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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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雪花忍不住哭泣

那一定是在告别的尘埃里

亲爱的女孩

这是天赐给你的夜色温柔

除了,春天不要沉没

我别无所求

1

田桑子接到罗敷电话时,夸张地大叫着:“你在西安吗,我来西安了,我刚才一直打你电话呢,怎么也打不通,还奇怪二十四小时开机的你,怎么如今开始省钱节约了呢!你赶快来,咱们的同班同学程镜子,她从香港回西安了,她也有事要见你。”

罗敷看了看手机,果真有十一个田桑子打来的未接电话,也不知道是猪八戒的丈母娘开的饭店不喜欢客人边吃饭边接电话故而屏蔽了信号,还是她太专注于和林海生的谈话。

她匆匆赶到丽思卡尔顿酒店大堂的时候,田桑子和程镜子这二位名字里都有一个“子”的小姐,已经要了一壶大吉岭红茶配着小点心正吃喝着。

看见她来了,程镜子站了起来,她上前拥抱罗敷,她们已经有七年的时间没见了。程镜子略微胖了一点点,但一头乌黑的长发,依然亮闪闪的可以代言洗发水广告。

跟随丈夫到了香港后,程镜子又跟随丈夫去了美国。“你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热血沸腾的文学少女,现在竟然成了餐厅大厨吧。我在美国那段日子,本来是想跟随丈夫读个管理方面的学位的,有一天在纽约街头,看见一家漂亮的烹饪学校,干净得根本就不像做饭的地方,但人家就是教做饭的学校。学员们精益求精的钻研精神,着实打动了我,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菜,再也挪不动一步,我原来竟然这么喜欢做菜。于是我在这个学校待了三年,丈夫的管理学位读到了,我也读了一个烹饪的学位,我丈夫特别爱吃我做的菜,他说我做的菜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艺术品,他很鼓励我做大厨的工作。回到香港,我很快谋到了一家米其林餐厅的大厨之职,你们别问我的工资,总之,最少比你们在西安做媒体的工资要高十倍就是了。只是这工作有个坏处,因吃得多我比以前胖了,不像你们两个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程镜子其实只是比从前在校读书时圆润了一点点而已,她说的胖,不能全部当真话来听。但她脸上的安详和平静,罗敷相信,田桑子的脸上没有,她自己的脸上也没有,她们所有在国内只为生存而不为兴趣工作的女同学脸上都不会有。

程镜子从随身的一个巨大的黑色chanel包里掏出一摞厚厚的书稿,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我今天找你们俩来,是有事求你们,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的这五部书稿,我已经联系好了出版社自费出版,但具体的手续和钱款方面的交接事宜,却需要你们俩来帮我。”说完了,镜子又掏出了一张银行卡来交给罗敷,“这张卡有十五万块钱,够不够,就这些了,万一不够,你们俩就当是帮我了。”

罗敷的心思从******身上已经跳到了江榆林身上,她慌忙回答程镜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他是我们大家的******。足够了,恐怕还用不完,我会请最好的美术设计,再请印刷厂选用最好的纸,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程镜子掏出了一根烟,她的手有点儿发抖,足足一分钟的时间也没能打着打火机,罗敷拿起餐台上的火柴,帮她点燃了烟。

“罗敷,其实我现在对******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了,这都是青春年少的过去时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特别难过,因为他我选择了追随江榆林。虽然我很快终止了自己的错误选择,但他对我一生的影响,却是不可抹杀的。如今我能有自己喜欢的爱人、喜欢的工作、喜欢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冥冥中推动着,如果江榆林不是他的博士生,我不会跟随江榆林去广州,我就不会认识现在的丈夫,也就不会去香港,更不会去美国,我相信是他塑造和成就了现在的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希望他死,罗敷,我不希望他死……”镜子的眼泪下来了,罗敷想象着她在******的葬礼上哭泣得令所有太白大学教授心碎的模样,眼泪就也跟着下来了。

“罗敷,江榆林喜欢的人是你,你知道吗?”程镜子抱了抱罗敷,“罗敷,你要勇敢,没有人规定我们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命运对谁都一样!”

“我知道,可是我们已经错过了,错过了,就再也不会重逢了!”罗敷又补充道,“谢谢你,镜子,你好好等着收******的书吧,等我下次休年假的时候,我要去香港找你。”

“两个女人不要在公共场所搞得这么煽情好不好,镜子你要是在香港接待罗敷,可一定得算上我!”田桑子在一旁哇哇叫起来。程镜子笑了:“当然要算上你了,你是女一号小姐,罗敷嘛,是女二号小姐,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告别程镜子和田桑子,罗敷坐上了一辆回家的出租车,午夜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摇下了出租车窗,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散发着不易觉察的清香,风吹过时,树叶便奏起动听的音乐,她在一瞬间灵魂出窍,车窗外似乎闪现着从江榆林到林海生再到左思的身影,她的灵魂也随之跌入谷底或者高高飞翔。

到家之后,罗敷忽然接到了久未联系的许昭音打来的电话,她让罗敷帮忙再找几本以前采访她的那期杂志,因她最近要去欧洲看望父母亲人一趟,想把这本杂志带过去让他们看看她的生活现状。许昭音是这个城市的精灵,罗敷相信自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第二天一大早,罗敷从杂志社的仓库里找到了五本当期杂志,没有叫快递而是自己亲自送了过去。

在许昭音的办公室里,依旧清秀挺拔的她招呼罗敷喝水:“小罗,谢谢你!我生平只接受过一次采访,就是你安排的。那次采访和拍摄对我也是一次非常美好的回忆,我会记得西安有你这样一个工作努力又认真的姑娘,我这儿有一张最新的大提琴专辑,送给你,希望你喜欢它。”以前她的每张专辑都是罗敷去音像店买来的,这一次,是专辑的主人亲自赠送,这太不可思议也太美妙了。许昭音在专辑的封面写下了她的名字,“许昭音”三个字像三张圆圆的孩子的脸,稚气十足。

如果许昭音离开了,那么这个城市会失去部分的灵魂。再也不会有人演奏出如此动听的大提琴声,再也不会有琴声让这城市一听就醉了。罗敷告别的时候恳请许昭音赶快回来:“许老师,你可别留在欧洲不回来了,这个城市要是没有你的琴声,它将会残缺不全的。”

许昭音的眼睛忽然望向了26层办公室窗外的南山:“我当然要回来,这里是我的心之安处,是我终生的故乡。”

2

梅朝晖从美国回来了,和三年前比起来,除了身材变得魁梧了一些之外并没有其他变化。有些人的一生是不断地抛弃过去自我前进着,有些人则是永远不发生变化,他显然属于后者。他一直是个恋旧的人,家里也是这样,连罗敷写过字的一张纸片儿都舍不得扔。罗敷在他回来前去打扫他们曾经住过的大房子,她发现自己写的任何一张纸条都被梅朝晖保留得完好无损,尤其是一张纸条上写着“老梅,今天我会回家晚点儿!”这样毫无任何价值的纸条也被他保留着的时候,她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梅朝晖在机场出口看见她的时候,眼里久别重逢的喜悦光芒深深灼痛着罗敷,她痛恨自己要在他跟前假装从来没有缺口。他在机场大厅牢牢地拥抱着她:“如果你没有嫁人,我还是希望你嫁给我。这一次,我有信心面对你了,我会懂得如何给你想要的自由,而不是用所谓的照顾让你不能畅快呼吸,请你相信我,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即将离开美国的那段日子里,梅朝晖每天都在努力说服自己:回到国内,身边没有罗敷,他将更好地度过自己的后半生。随便找一个愿意照顾他的女人结婚,这并不是件难事,但他勾画的女人身影,总是不能摆脱罗敷的样子。这让他终于明白,如果这一生有克星,那么这个克星大约就是罗敷,他最好选择和她好好相处,如果没有她,他的生活,将出现更多不能控制的意外。这么一想,他就很轻松地踏上了归国的旅途。只要她没有结婚,只要她愿意,自己就绝对会毫无芥蒂地接纳她。

在机场再见罗敷,确定她确实没有男朋友,梅朝晖几乎是狂喜着抱住了她,即使是个正确的错误,如果一直坚持下去,说不定也就成为了正确的正确。

他们在二环边的一家杭州菜馆吃饭,“你应该吃胖一点儿才好。”梅朝晖最喜欢在吃饭时对她说这句话,以前的罗敷总是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啰唆,现在她只是觉得无尽的心酸。这就是任何一对夫妻的日常生活了,而她想在婚姻里要什么呢?

“我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你要不要重新接受我,我爱你,我不再是从前那个轻易就逃避的男人。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吧,我们去北京,或者移民去加拿大都可以。一切都由你来选择,请相信我的诚意!”

罗敷接受了梅朝晖一起去北京的提议,在陌生的城市,有未知的艰难困苦,正适合锤炼她的无处安放的灵魂,也许一场陌生城市炼狱式的自我淬火,才是她最好的救赎。她在想象一个故事,到了北京,自己会终于慢慢忘记西安所发生的一场意外爱情事故,会很快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对感情有理性的模式和认识,那确实是个不错的人生改变。

当然,对西安这个她爱入膏肓的城市,仍旧有万分的不舍,可她始终没有力气挣脱自己身上的枷锁。当左思不在的时候,她不再被左思绑架,但很显然,左思离开后她又被自己绑架了,如果不选择离开,她的一生都会成为病人不得痊愈。另外一个城市的天空,绝对不会飞舞着一条叫左思的绳索,她真的需要离开西安这块土地了。

白天和朋友一个一个地告别,夜晚收拾整理这些年来买回家的众多衣服和鞋子,竟然整理出五个大纸箱来。男人会轻易地离开,而衣服和鞋子,甚至手绢这样的小物件,却注定要和女人如影随形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罗敷默然看着这五个纸箱,她算不上笨,但也绝对算不上聪明,她人生所有的感悟,全部是自己经历过后得来的,现在,她将用这五个纸箱,向她的前29年的人生告别。

离开西安之前,罗敷一个人去了一趟宝鸡。她在宝鸡的岐山荒郊野外像疯子一样疾走,她也不知道哪个地方埋着周文王或者周武王,又会有哪些地方是左思曾经走过的路,会不会有一个时刻走在左思曾经走过的脚印上。她想起了妈妈做的那件庞大的“重走爱人路”的往事,她不能想象左思和田桑子是不是除了酒店还在哪个地方的帐篷里倒在了一起,虚弱得如断了线的风筝。

宝鸡的青铜器博物馆,只有她一个观光客人。看着那些只在电视上和历史课本上见过的巨大的青铜器,想象着那个时代的辉煌过往,也许是小时候看过太多神仙鬼怪的传说故事,殷商和西周,一直以来都不像真的历史,现在这些巨大的青铜器和上面的铭文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历史上真的就有那样一个朝代。

历史是一种疾病,轮回着死了又活,爱情也是一种疾病,死去活来,它们都是由某种病菌引发的,她曾经自作聪明地以为追寻到了其中的奥妙,其实她看到的只是其中的深渊。她不知道到底是该憎恨自己还是该憎恨左思,她终于明白,她对自己的宽恕依旧遥遥无期,如果此时的她是一个周朝的冶炼工人,大约会跳进熊熊燃烧的火炉,把自己永恒地化为灰烬。

3

罗敷工作的公关公司在地铁一号线出来的某个高档写字楼里,写字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花枝招展,人人都是一副当晚要参加大型party的派头。转过身,不到两分钟便是地铁入口,入口边则完全是另外一番兵荒马乱,一个万人坑般的大地洞在那儿预示着一幢巨型的建筑又要拔地而起了。搅拌机器在旁边轰轰作响,大地洞的四周,是活动的简易房子,那里边的民工,望着外面的花花世界,露出一副惊慌而谨小慎微的表情。

有一次,罗敷在进地铁的路上碰到一个民工,她本能地准备躲开那个民工的时候,那个民工也在躲她,显然,对方意识到自己的衣着实在是太脏,害怕沾染什么灰尘到她的身上。这个城市是这样地阶级分明,人人都在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找准自己的为人处世的原则,不需要刻意提醒,当事人都不会逾越规矩半分。

梅朝晖拿出所有的积蓄,在北京的西三环边按揭了一套两室的精装修的房子,他们在北京领了两个人人生中的第二张结婚证。梅朝晖一个月的工资是三万,他用自己的信用卡为罗敷申请了一张附属卡,透支的额度正好就是三万,他说,把你从前在西安的信用卡销掉吧,我现在挣的钱,百分百是你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每个月透支掉全部的信用额度。

他是她的丈夫,他爱她,他愿意她花他的钱,这才是真实的真正的生活。当一个男人作为丈夫的时候,多半不奉送甜言蜜语,他担当的是生活的责任。为什么自己爱的男人,就要比爱自己的男人在女人心里高级?她痛恨自己,但只要她想向梅朝晖解释什么的时候,他从来都会岔开话题。

星期天的早晨,罗敷睡到很晚,梅朝晖做好一桌饭菜才叫她起床,看她磨蹭,不断催着快点儿洗漱,小心菜凉了。他把她当做自己的唯一,为什么从前她一定要以为千山万水跋涉而来的男人才是有爱的,才值得她付出一切?罗敷不能再追问自己,因为梅朝晖已经摆上了满满一桌饭菜在催她动筷子。

青春是一场加热过的雪,在化成水后渐渐地隐到地底,不留痕迹。

北方城市的冬天,永远是昏黄的大街,永远是雾蒙蒙的惨淡的灯光,街道两旁的矮小常青灌木诡异地装在小小的木条做的箱子里,像是有人在头天晚上匆匆布下的战场壕沟,不用布置场景便可以上演恐怖片。在这样的城市,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依偎,很多人会没有勇气挨到下一个春暖花开。换一个城市生活,也许真有疗伤的作用。到了北京,她再也没有呕吐过,失眠也日渐离她而去,现在她已经做到挨着床就可以睡熟的地步了。

在如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车厢里,听着mp3里莎拉·布莱曼的gloomysunday,罗敷没有忧郁,但她眼前又产生了幻觉。那是夏日的西安午后,左思用温存的声音叫着她“亲爱的女孩!”

长安街上的这个地铁口,永远人来人往,在她掏出地铁票夹刷卡过闸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手机声响起来。周围的人熙熙攘攘,手机的信号并不好,但左思的声音化成灰她也不会听错,他说他在网上搜她的名字,才知道她到了北京,之后搜到她公司的电话号码才打听到她的手机号。

“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罗敷还没有生出一句拒绝的话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她告诉了他自己的方位,左思说他马上就到。

站在长安街的马路边,罗敷明知道这样非常危险,却没有回到温暖的地铁站台躲避纷纷扬扬的雪花,这寒冷所带来的疼痛惩罚可以令她稍微不那么鄙视自己。他来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冻得失去知觉。

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左思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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