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手中捏着的是一枚玉簪残骸,簪身早已不在了,只余簪首,刻的是清雅高洁的白兰,纹路清晰,被岁月打磨得圆润又柔和,无邪甚至可以想象,卫狄应该是极为珍视它的,这是卫狄母亲的遗物,大概也是卫狄所拥有的,唯一一样对哪个傻女人的凭吊之物,这是卫狄走前,塞入她手中,盼她为他保管的,无邪盯着手中之物发呆,不大明白卫狄为何要将此物留予她。
卫狄没有告诉她,他要去何处,为何要离开,但想来他必是回到了北齐,那个叫轩辕珏的男人那,他很清楚,他是轩辕珏的棋子,他的身边无时无刻不是轩辕珏的眼线耳目,待在无邪身边越久,只会让他在无邪身边,拥有更大的权力,无邪素来是不防备他的,他对卞国的一切掌控得越多,无邪的将来就会越危险。
他早晚会亲自将那柄剑刺入轩辕珏的胸膛,待他名正言顺地拥有轩辕珏的一切,成为北齐之主,这是他唯一能为无邪做的……北齐只有落入了他的手中,无邪才会是安全的。
他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交予了无邪,或许,那便是一种许诺,少年时的诺言,从来不曾变迁,她是第一个让刺猬一样的他愿意拔掉自己的刺,温顺地停留在她身旁的人,他将自己珍视之物交予她,就如同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入她手中一般,他曾说过,他比她强,但无论他日他是成是败,是生是死,哪怕他们终将会站在对立的位置,可他从来不会忘记,少年时那一日,强到足以保护她,是他的许诺。
他可与天下为敌,大概永远也不会与无邪为敌吧。
无邪这是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是不了解卫狄的,或许她真的,从未关心过卫狄的过往,也从来不知道,这一株残兰,却是卫狄心中最柔软的一面,他骄傲不驯,半生颠沛流离,曾经历过无数不堪忍受的过往,孤僻寡言,浑身带刺,可他心中有他最珍视的人,所以他可以仅凭借的那点回忆与念想,跌跌撞撞,颠沛流离,却一直坚忍地走下去……
卫凰竹是个傻女人,亦是个自私极了的女人,所以哪怕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满地荆棘,她也无所畏惧地一头撞了上去,她说她不后悔,她可是真的一次也未曾后悔过吗?没有后悔过,她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颠覆了卫狄的一生?
无邪从来不知道,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说起这一点,卫狄倒比她更加有情有义,因为她从来不曾关心过母妃的死,哪怕对靖王府里的一切都生了疑,她也从来不曾产生意图追究当年真相的念头,这是她第一次,心中竟生出了迫切的愿望来,想要知道那个将她带到这个世上,赐予她新生的可怜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分明是父王的正妻,王府的嫡妃,可为何族谱之上,对于当年的靖王妃却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晦涩记载,甚至连王妃的名讳都不曾出现在皇家玉牒之上,当年有关靖王妃逝世的所有记载,全都是一片空白,没有提到只言片语,只有父王轻描淡写的一句“难产而死”作为解释,然而她既是靖王府的正妃,到底还是“她”这个唯一的靖王府世子的生母,可后来的那么多年,为何一次也无人提起过她的忌辰?而诺大的一个靖王府里,竟连一个曾贴身侍奉过靖王妃的下人都没有……
这些无邪不是不曾生疑,只是从来不曾想过要追根究底罢了……
此时此刻,她总有一种预感,好似不那么做,就会错过些什么,那必是她终生的遗憾……
“你在想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了晏无极的声音,无邪方才有些失神,此刻猛然听到晏无极回来的声音,也有些吓了一跳,慌忙将手心中的白玉兰收了起来,仓皇起身,摇了摇头:“没什么……”
晏无极微微愣了愣,他虽看不见,可这个永远温柔如莲的男子,心思永远是那么细腻的,无邪的反应有些大了,任谁听了,都能听出一丝不自然来,但他却没有点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甚至还有些微的不好意思:“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无邪已然缓和了神色,忙上前扶住了晏无极,近来晏无极的身子已经大好,甚至已能拄着拐杖,勉力靠自己行走,无邪的口吻颇有些怨怪:“你去了哪儿?”
“可是让你等了许久?”大概是走得累了,晏无极的脸色并不大好看,坐下来时,微微还有些喘息,但绽放在他面容之上的,却永远是那抹安静温和得有些令人心疼得微笑:“无邪,其实你不必来看我的,我的身子已是无碍,且……”
且他如今这番,着实与无邪无关,全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晏无极摇了摇头,忽然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转移了话题:“我听闻卫狄去寻你了,怎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
晏无极愣了愣,大约已是心思明了透彻,他的面上,仍是那平静得令人安心的柔和笑容,安慰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且你们缘分未尽,还会再见的。”
“你可真是什么都知道。”无邪轻笑了出来,晏无极说那番话时,着实有些像欺唬人的神棍呢。
晏无极的肤色是异于常人的白皙,此刻微微有些腼腆的发红,着实醒目:“我可是说错话了?”
无邪轻轻摇头,只她深知,这天底下,谁都有可能是欺唬人的神棍,唯独晏无极不是,他说过的话,从来不曾有假的,他于这个世界来说,是独特的存在。
“你方才去了哪?”无邪又问了一番刚才的问题。
晏无极笑了笑,注意力便轻易被无邪引到了别处,脸色也稍稍恢复了些平常:“我听闻燕归回来了,便与他说了些话。”
无邪一怔,晏无极知她的担忧,便安慰她,他的口吻平静温和,好似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你不必忧心,他从前的确是欲除了我,但那不过是他不想让我插手这件事罢了。燕归太护短了,他知道,我活着有我的使命,他阻止不了我,所以只能杀我,可事到如今,倒是没有再杀我的必要了,只难为了……无邪你还肯这般待我。”
“护短?”无邪微微歪了歪脑袋,总觉得这样的词实在和秦燕归搭不上边,莫非她就是秦燕归的短?
“嗯。”晏无极点了点头:“他原是想保你一世平安,给你平淡却安逸丰足的寻常生活,至少那样,能令你活得更安宁自由些。我擅作主张,剥夺了他对你的期许,令你随时踩踏着刀尖剑刃,舔血的日子,无邪……你不恨我?”
晏无极的神情有丝苦笑,那张迷惑世人的少年的面庞,噙着些许的揣揣不安与小心翼翼,无邪一时不曾回答,倒是晏无极先笑了:“这世上的人,命数总是既定的,谁也无法逃掉,连我也不知,我怎么做,是对是错了……但愿将来,真的不会令你恨我……无邪,我有些乏了,你必是很想见燕归的,去吧。”
无邪大概是被晏无极下了逐客令了,她连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都有些忘了,晏无极的那张无害的少年面容生得太欺世惑人了,连将人逐出,都逐得那么温柔……这让无邪着实有些郁闷。
无邪本想就此回屋,但所经之处,却是秦燕归下榻的地方,里面的灯尚未熄灭,这一幕,似乎有些久违,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奇妙的重叠,会让人心中莫名地悸动,无邪便是这般,鬼使神差地,站在了屋门前,抬手欲敲……
她的手尚未落下,那门便由人从里面打开了,无邪心中一跳,带着水气的好闻的味道钻进了她的呼吸里,她抬起头来,撞见的,正是恰恰在这时候打开门的秦燕归,秦燕归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就连披散的长发都还滴落着水气,春末初夏,夜里尚有些凉,他的身上只披了件薄薄的里衣,见是无邪,就连秦燕归都难得地愣了一愣,不落痕迹地侧了个身让了开来,顺手给自己披上了件外衫:“你来了。”
“你怎知我会来?”无邪的表情一滞,忽然有些不自然地恼红了起来,生着闷气走了进去。
秦燕归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将她只在自己面前才有的小孩子脾气放在眼里:“这比较像你的行事作风。”
无邪的表情再一次一滞,知秦燕归是揶揄自己曾经趁他负伤,趁人之危,和他打了一架,将他扑倒在地偷袭强吻之事?那的确……是她冲动了……
秦燕归行至桌前,为无邪倒了杯水,他大概是知道为狄的事,为此反倒是只字不提。
“秦燕归……”无邪的神情有些复杂,她的目光总是跟随着秦燕归的一举一动,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到底又是犹豫了,声音有些发堵,没有亲自问出口。
秦燕归倒水的手在半空中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动作继续,然后将那杯水放在了无邪面前,他也没有坐下,不知是不是他刚刚沐浴过后的缘故,无邪总觉得,此刻的秦燕归神情慵懒,那总是淡漠得不近人情的面容,也难得地,异常蛊惑人心……
他只淡淡地看着无邪,没有追问,也没有打断她的话,只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将那未说完的话说出口,就如从前,他待她的教导,一向耐心至极。
无邪看着他,好半晌,才犹豫道:“你……会不会再丢下我?”
秦燕归愣了愣,大概没有想到无邪犹豫了半晌,问的会是这个问题,他忽然微垂眉眼,将那一瞬自眼底闪过的迟疑错乱轻而易举地敛去,然后轻轻地弯起了唇角,神情安适,像安抚小孩一般:“不会。”
分明是如此撩拨人心境的回答,怎么从他口中说出,就那样平静?
无邪有些不满,她倏然起身,秦燕归尚不知她这是要为何,无邪便坐实了秦燕归那句“这比较像她的作风”的罪名,忽然拽住了秦燕归的袖子,她何时已经长高了的,他也未曾注意,只见她踮起脚尖,那张少女的面庞,突然凑近,带着愤愤地恶作剧的意味,狠狠地,自他的唇角咬了下去,那年轻稚嫩的身躯缩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衫,肆虐纠缠……
秦燕归的浑身骤然一僵,就在无邪都以为他又会像往常一般将她推开之时,她忽然听到了,自他喉间发出的,轻轻的一声叹息,然后低头,一如往常地安抚着孩子一般,但这一回,他没有将她推开,只是轻而易举地,化了她的鲁莽和恶意,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唇边,无邪整个人浑身一颤,破天荒地,这回僵住的,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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