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他低低的叫她：宝贝儿，你睁眼看看我啊！她睁开依然美丽的眼睛，但眼神是那么迷茫。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居然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微笑，他的心一抖，赶紧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可是，她的眼睛又沉沉的闭上了，脸上的那丝微笑也缓缓散去。他的心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看红树林、看所有她想要看的美景，可是日子就那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一晃就是三十年，不要说红树林，他连这个小小的县城都没带她走遍过。节假日，他总有一群棋友早早的约好了棋赛度假的计划，不要说陪她去看红树林了，连和她说话的机会都很少，她伤心，会偷偷的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泣，但一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看到他一脸愧疚的笑意走进家门，她就会把所有抱怨和烦恼都忘了，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一样像他扑过去，死缠烂打的闹腾一会儿，然后端上香喷喷的饭菜和他一起共用晚餐。那往往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知道她很聪明，有她的梦想和喜好，但他真的不想她那么累心累神的，他只想她陪他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她呢？也曾不止一次的声明：我不想就这么浪费掉我的生命，我要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像三毛那样，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可是女儿那么及时的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就像个可爱的天使。对她来说，女儿简直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梦想，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女儿身上。她还记得，在女儿一周岁后的那个春天，她给女儿写下了第一首歌《春天呀春天我爱你》，不知怎么，女儿特别喜欢唱她写的歌，听着女儿那漂亮的童音，她笑的好开心啊，她才思泉涌，不断适时适事的为女儿写出好听的儿童歌曲来。女儿不喜欢秋天，她就给女儿写下优美的《秋天的颜色》；女儿为记不住二十四节气而发愁，她就编了一曲活泼的《二十四节气歌》……那以后，她再没说过要像三毛那样去拥抱外面的世界的事情。

他是一个超级棋迷，她常会抱怨他不重视她，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围棋，她说那是他的黑白二小妾，是她的情敌！他讪讪的笑着，讨好的坐在她旁边把她揽在怀里：对不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当感觉到妈妈对爸爸有意见的时候，聪明乖巧的女儿总会出来打圆场儿，像个小大人似的命令爸爸：真的是你的错，快和妈妈说对不起，亲妈妈一下！然后还要探过小脑袋，让爸爸妈妈分别在她的两个小脸蛋儿上亲一下，看到妈妈脸上有了笑容才带着胜利的微笑去做自己的事情。于是她就想：为了女儿有什么不值得呢？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女儿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直到有一天，女儿要去读住校高中了；直到有一天，女儿用那么动听的声音那么动情的为她唱了那首《真的很爱你》，她的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女儿讶异的拥抱着她，用柔柔的小嘴亲着她问：妈妈，怎么了？她含泪微笑着对女儿说：你长大了。

原本她还以为她和他的婚姻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她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等女儿大了，不再用她照顾之后，她就可以重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了。可是他突发的一场大病改变了她的看法和感受，原来她是那么在乎他、那么疼惜他、那么深爱着他，如果需要，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回他的生命。而病中的他的声声呼唤以及依恋的眼神，也让她读懂了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当刚刚脱离危险的他让她去买体育报急于想要知道围棋赛事的时候，她不顾劳累一路小跑的去了，并且从那以后再没为下棋的事情和他红过脸，因为她已经明白了，只要他活着，那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对她来说，他是她生命的全部。

他知道她心里的渴望，他答应她总有一天要带她去看她梦中的红树林、去看许许多多她向往的美景。而她呢，为了他的健康，一丝不苟的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一天天的期待着他们一起出游的日子。她常常凭窗眺望着红红欲坠的夕阳出神，她已经记不得这是她看到的第多少次日落了。

不知不觉间，她的鬓发间出现了丝丝的银色；不知不觉间，她的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不知不觉间，她开始丢三落四，魂不守舍，她会不断地对他说：你要永远陪着我，不要丢下我不管！他不断的笑着点头承诺，可是，她唠叨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甚至常常的忘了做饭给他吃，他惶惑了，急急的带她去看医生。“老年痴呆症！”他像被雷击了一样……他不由得想起他们初相识的情景，她像个孩子似的望着他笑，他最喜欢看她的笑容了，他常觉得她的笑容比春日里的桃花还要美；他又想起新婚之初他考察她记忆力的事情，起因是她说只用看两遍就能记下陌生的诗，他不信，就找了一本宋代山水诗集出来，挑了比较生僻的诗让她背诵，果然如她所说，他惊异她的记忆力，服服帖帖的给她敬茶；他还想起出自她笔下的那一首首清秀多情的小诗、那一篇篇记述生活之美的短赋……在他的眼里，她还不老呀，怎么会……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

他不再去工作了，一丝不苟的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希望有奇迹出现。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的魂魄已经先于她的肉体离开了。他多想再看一看她桃花般灿烂的笑容、多想陪着她去看一看她渴望的外边的世界呀！他把他的宝贝围棋扔进了垃圾箱，他悔恨自己没有用足够的时间陪着她……

他伏在床边看着她，抚摸着她的脸颊呼唤着她。金色的夕阳照进窗子，洒在他们的身上；银色的月光照进窗子，洒在他们的身上……当女儿打不通他们的电话踏着晨光匆匆赶来打开他们的房门时，却看到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幸福的伏在她的枕边，一只手温柔的在她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