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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其凉》第二章 父子参商怎生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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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父子参商怎生欢(1)

道济禅师与南天、柳青青、南一安一行四人顺山路而上,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已到了卯时,天色渐渐发白,树林中鸟儿叽叽喳喳鸣个不停,半山腰晨雾缭绕,一家猎户门外有三两只大红公鸡在院落里踱来踱去,不时咯咯叫上两声。道济往山顶指了指,道:“前面便到了。”南柳三人往道济手指的方向一瞧,但见前方约有一二百来级青石板阶梯,直通山顶,又行了一阵,便来到一座大门前,大门两侧分别挂着一联对子,右首上联曰:“人间水月场”,左首下联曰:“心地无色天”,门楣上高悬一块红木牌匾,上书“三圣庄”三个大字。走进大门,但见四面亭台楼宇错落有致,每座小楼的门楣上都书有大字,或“纹枰轩”,或“丹青楼”,或“伯牙亭”,或“云章台”,楼宇亭轩的打造俱是别致非凡,而整个看来又是相得益彰。正面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石板小路,通向会客厅与各个楼宇,东西南北各房之间又有廊子贯通,石板路下方是一汪碧绿池水,当时正值端阳前后,池中荷花星星点点,含苞待放。会客厅门楣同样有块长约丈许,宽约尺许的红木牌匾,上书“无名厅”三个大字,想是征引庄子《逍遥游》中“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典故。会客厅后方又是一座宽敞院落,北面是三间正房,从右至左分住儒释道三圣,左首是西厢房,右首是东厢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原是留给客人暂居,不过三圣庄与江湖人士少有往来,是以东西厢房也常年空置,正房与厢房之间又有廊子贯通,西北角和东北角各有一间耳房,后面有过道可通往后山,后山上大小房间院落足有数十间,便是三圣庄弟子的居所。南氏一家在知客弟子的牵引下一同住进东厢房后便匆匆歇息了。

三人一觉直睡到午时,若不是被房外吵嚷声惊醒,恐怕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南天柳青青听到门外有许多人走来走去,交谈声不绝于耳,显得甚是忙碌,不知在筹备什么要紧之事。于是南柳二人匆匆起身整理衣冠,带着南一安欲要找三圣再度道谢,以敬客礼。正推开房门,但见一十八九岁俗家打扮的弟子站在门口,又有数十名弟子急急忙忙来回奔走,那俗家弟子见到三人先打了个躬,道:“三位昨晚可还住得舒适?”南天忙回礼道:“多谢贵庄收容,我们住得很好啦!请问三位庄主现在何处?”那俗家弟子道:“夫子和济公正在无名厅等着三位呢,老祖已闭关半年,不知何时出关,请三位用过午膳便到会客厅去罢。”南天见那俗家弟子正欲离去,忙又问道:“这位兄弟,我一家三口受贵庄莫大恩惠,无以为报,适才见庄内弟子这般匆忙,可有什么要紧事么?如若用得上,请尽管吩咐便是。”那俗家弟子微微一笑,道:“先生那里话,师傅们平日最喜助人,亦时常教导我们要不住心布施,出世而行入世事,入世而为出世法,以天下苍生为几任...”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南一安与柳青青在一旁看他那书呆子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南天又道:“小兄弟,可有什么要我们帮忙么?”那弟子被这一打断,才道:“呵呵,无甚要紧事,不过是三圣庄每三年要派遣弟子分赴各地接引孤儿,收纳学子罢了,现下一些师兄弟们正筹备着,明日一早便要下山去哩。”三人知悉后谢过那名弟子,匆匆用完午膳,便径直来到无名厅。进厅之后,但见陆象杉背对着厅门,手拿一本古籍,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是对三人的到来全无察觉,还是根本不愿理会。一旁道济见三人出现大喜,道:“南施主,昨日你受伤不浅,我拍了你任督二脉共五十三处穴道,又推拿了三处经外奇穴,方始替你护住心脉,不至真气溃散,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若要完全恢复,还得每日服食丹药,静心调理,少说一年半载方可,但你一身修为恐怕...”南天闻言竟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妻儿见他行此大礼,也赶忙跪下,南天道:“大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如今我一家三口已休整一夜,不敢再行叨扰了。”道济忙将三人一一扶起,道:“你若此时下山,只怕落下病根,还是安心留下,待痊愈之后再走罢!”南天又道:“多谢大师美意,南某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因大丈夫受人所托,当不能始乱终弃,这才苟活至今。”道济见他执意要走,心中虽焦急万分,但情知也扭他不过,说道:“你既执意如此,我便不再勉强,不过今日正是端阳节,晚上敝庄略备菲宴,明日再走可好?”南天夫妇见道济如此仁义,若要再作推诿,恐怕却之不恭,当下便应了下来。这时陆象杉转过身来,说道:“哼,你们吃吧,我不吃了。”南天夫妇闻言甚是尴尬,寻思夫妻二人纵横江湖半生,谁人不是闻风丧胆,何曾受过这等三番五次的冷落?不过自己始终是受人恩惠,也不便过多计较。道济忙打个圆场,说道:“你们别去理会那老顽固,他跟谁都那德性,只管用过晚宴,明日再走便是。”

南氏一家自无名厅回到东厢房后,柳青青双眉紧蹙,似有什么心事,南天见状问道:“青青,你想说什么?”柳青青见瞒不过南天,索性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便道:“咱们与三圣庄素无瓜葛,江湖上又视咱为异端,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三圣庄之人自视甚高,何故他们几次三番挽留咱们?莫不是也打着《六通要旨》的主意罢?况且我瞧道济禅师他既是出家人,为何全然不忌荤腥,岂不古怪?咱们还是吃过晚饭,不等天明便星夜赶路为好。”柳青青行事素来诡谲,又对江湖上那些名门正派中的道貌岸然之辈极是憎恶,如今白白受人恩惠,以她性格不免有所怀疑。殊不知道济禅师乃是得道高僧,四大皆空,视世间名利如流水,又岂会在乎什么武功秘籍呢。南天闻言沉吟半晌,说道:“我瞧道济禅师不似这等奸滑之徒,他是世外高人,行事自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摩得明白,昨日聚寿山中一战,也确是见他不懂武功,要这《六通要旨》何用?况他于我南家又有大恩,还是莫要多心了。”柳青青道:“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这一茬,咱们亲眼见他施展高深内力,这等修为你我就是再练上二十年也未必能及,可动起手来却全无招式,莫不是他为打消怀疑故意隐藏的罢,咱们被算计得还不够么,小心一点总是好的。”南天见妻子脸上略显不悦,当下便哄了几句,又睡去了。南天这一睡便又是几个时辰,柳青青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天黑后,方听见有人一边敲着房门,一边朗声道:“南先生,南夫人,菜肴已备好,济公请各位往断崖斋一叙。”说话的正是当日晌午的那个俗家弟子。三人忙答应了一声,便随那弟子一同前往断崖斋。

这断崖斋在后山一处绝壁断崖处,断崖约二十丈见方,崖高千丈,周围苍松揽月,直插云霄,崖上草木丛生,红卉珠连。断崖斋为一单层楼宇,面积足占了断崖一大半。但见屋内有相同规格的八仙桌十数张,张张坐满了三圣庄门人,有男有女,年龄从七八岁到十八九岁不等,桌上虽摆满菜肴,荤素搭配,看来甚是可口,却个个正襟危坐,无人用餐。道济独自一人坐在最里面一桌的上首,却不见儒圣陆象杉和道圣陈抟。道济见三人来到,赶忙招呼,说道:“三位施主请坐,”接着又向弟子们说道:“孩子们,今日是端阳,一来大伙儿一齐乐呵乐呵,二来为明日选派下山的弟子践行,三来嘛,大家也看到今日来了客人,咱们也为客人接个风,吃吧!”一语方歇,座下弟子年纪稍长的便拿起酒杯耍起飞花令,小一点的便夹着筷子大快朵颐,一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象。南天与道济互相寒暄一番,酒过三巡后,柳青青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疑团,问道:“大师,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教。”只听道济对柳青青的疑问竟置之不理,只向席间众人说道:“孩子们,你们可知这端阳节与谁有关?”众人纷纷答道:“回济公,端阳节乃是为纪念先贤屈原所设之节日。”道济抿嘴一笑,又不时看向南柳二人,道:“不错,世人只知屈原,却不知端阳节亦是春秋末期的吴国大夫伍子胥之祭日。”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复又说道:“伍子胥当年为奸臣陷害,亡命天涯,被楚国兵马一路追赶,这日逃到长江之滨,但见江水波涛万顷,浩浩汤汤,前有大水阻路,后有追兵围剿,正在焦急万分之时,忽见一条小船急速驶来,船上渔翁连声呼他上船,伍子胥上船后,小船迅速隐入芦花荡中,不见踪影,岸上追兵悻悻而去。上岸后伍子胥千恩万谢,问渔翁姓名,渔翁笑言自己浪迹江湖,无名无姓,只称“渔丈人”便是。伍子胥拜谢辞行,走了几步,心有顾虑又转身折回,从腰间解下祖传三世的七星龙渊剑,欲将此价值连城的宝剑赠与渔丈人,以表谢意,并嘱托渔丈人千万莫要泄露自己的行踪,渔丈人接过七星龙渊宝剑,仰天长叹,对伍子胥说道:‘搭救你只因你是国家忠良,而今你却疑我贪利少信,我只好以此剑示高洁。’说罢横剑自刎。伍子胥悲悔莫名。”南柳二人听后心中登时一凛,当下明白道济讲这伍子胥的传说是何用意,自然是看出自己心中疑虑,借典故以明志,二人俱是热泪盈眶,不仅为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感惭愧,更对道济禅师的过人智慧万般钦服。道济说罢又向南柳二人道:“二位施主,陆兄在纹枰轩下棋,不妨去看一看。一安便让他在此多玩一会,老和尚陪他便是。”南柳闻言便知道济此举定有用意,谢过之后便在一名弟子的指引下往纹枰轩去了。

来到纹枰轩外,见房门敞开,陆象杉正独自一人坐在房内下棋,二人见状深深打了一揖,却仍站在门口,只等陆象杉招呼。谁知陆象杉沉迷棋局,全然不知二人已至门口,口中还喃喃自语,道:“此处扳了再长,当是连回大龙的必由之路,可长完已然落了后手,嗯...”陆象杉沉思之间猛然一抬眼,忽见南天夫妇站在门外,怔了片刻,却又兀自将头转向棋盘,将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的那枚白子重重拍下,说道:“既然来了,便请进屋说话。”南柳二人进屋后又躬身拜了一拜,南天道:“晚辈南天携拙荆柳氏,特来拜见陆老先生。”陆象杉从右首边的花梨木棋罐中捻起一子,徐徐说道:“我三圣庄每三年收纳一干弟子,每名弟子二十岁前须得离庄,其间我儒释道三友会传其立身之本,二十一年来从未间断,但绝不容纳成年男女,此是我与释道二友共同立下的门规,你们可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南天道:“晚辈明白,这两日我一家三口冒昧造访,已带来诸多不便,承蒙前辈仁厚,盛情款待,我等明日便自行下山。”陆象杉道:“愚甚,蠢极!”南天闻言心下大是疑惑,却不知陆象杉是何用意。但见柳青青素唇深深一抿,双眉紧锁,道:“陆前辈的意思莫非是让我夫妻二人离开,却让小儿一安留下来?”陆象杉不再答话,只哼了一声。南天听柳青青这么一解释才恍然大悟,心里却不知是喜是忧,一面想他夫妻二人如今已成众矢之的,自己身家性命尚且难保,将南一安带在身边自是大为不安,可一面又觉孩子尚未成人,如若将其狠心抛下,将来却又不知还能否再相见?内心矛盾重重,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此时柳青青见陆象杉并未否认,料是自己语中,不禁情难自已,鼻子一酸,潸然泪下。陆象杉道:“陆某一生自忖知趣高洁,行得正,坐得端,未曾有负于人,亦从未与邪魔外道打过交道,此番许你二人上山,是不愿你家小子因你二人之过遭受牵连,若是不愿意,你三人即刻下山便是,从此莫要再上我聚寿山来,权当我多此一举。”这时南柳二人方始明白这儒圣陆象杉虽外表看来不通人情,实是个真正的君子,夫妻二人虽不懂棋道,但听陆象衫方才下棋时,言谈间仿佛是在做什么两难的决定,也不知他彼时作何抉择?又想若将儿子交付予他,将来不说出人头地,也大可安稳一生,这不正是自己当年为儿子取名一安的用意么。可真正事到临头,一想到将来天下之大,夫妻二人随时可能葬身仇家之手,面对父子参商,母子诀别,却又实在难以下定决心。陆象杉又道:“既然两位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从此各安天命,这便请罢!”南天一听“各安天命”四字,心中一凛,随即想到日后奔走江湖,朝不保夕,断不能因一己之私,让孩子也跟着受苦,终于是打定主意,说道:“陆前辈大恩,我夫妻二人愿来世当牛做马,既然如此,那便将犬子托付予贵庄三位前辈了。”说罢二人俱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陆象杉见状,心中也颇为不忍,但也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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