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顾音发现自己回到了六岁的时候。听说自己从树上摔下,父亲匆匆从宫中赶回来,见自己没事,方放下心来。
她愣愣地看着年轻的父亲和多年再未见过的母亲,想起很多事情。
这正是光启三十二年的春天,娘和外祖家都还好好的,娘经常带着自己到安王府去。顾家的小宅子虽然离安王府有些距离,但祖母和父亲都不曾说什么,父亲还经常在下衙以后到安王府接她们母女回家。
年前,父亲被任为右文殿修撰,既清贵,又能时常见到圣颜,真是春风得意。后来父亲在外任上郁郁,还经常喝酒提起。
这时候的父亲没有把继母云氏和继妹顾月领进门,也从来没有声张过此事。
那娘是不是正有身孕?听说五月宫变的时候,娘乍闻外祖家出事的消息,哀痛过度而小产,当时已是两三个月的身孕。
“娘,您是不是有小宝宝了?”顾音脱口而出。等说完觉得有些不妥,又闭上嘴。不过,既然是在梦里,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阿音,为何这么问?”荣阳有些诧异,又笑道,“这孩子,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顿一顿,突然想到什么,愣了下。
顾谦见状,忙道,“荣阳,可是真的?”
荣阳自从生了顾音以后,几年没有消息,他虽然不说什么,但听顾老太私下里已经不知念叨过多少回,心里也是有些急的。
“要不快请张大夫来看看?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张大夫还在前厅,王妃正在跟他叙话。”
“这,我也不知,先请大夫吧!”荣阳有些忐忑不安。
*
顾音被令在床上老实休息一个下午。
突然,西面窗台上冒出来一个脑袋。
一个锦袍小公子,眼睛在屋里快速转了一圈,见只有冬儿在床边陪着,就利索的翻过窗台跳进来,细细打量顾音一番。
“顾丫头,看来你没有摔破脑袋呀!害的祖母拿拐杖揍了我一顿!娘也骂我了!”
顾音:……我也想揍他怎么办?
冬儿急道,“小侯爷,您怎么能随便跳进来!不许进姑娘的房间!”
顾音坐起来,靠着枕背,盯着他看了看,荣阳所说的周家小子,看来便是宁远侯府的小侯爷了,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此刻幸灾乐祸的笑容倒是有点像自己后来的便宜弟弟,云氏所出的顾泉。
周延见她不说话,朝她面前挥挥手,“怎么不说话啦?看什么呢?是不是真的摔傻了?”又作势要去摸她的头,“不对呀,那桂树才四五尺高,你还没爬上去呢,又是掉在草地上,听说张大夫都没给你开方子......”
顾音瞪了他一眼,左手往枕头下一摸,果然,一个小弹弓躺在那,还有块磨得光滑的小石头。她把弹弓拿出来,拿手比了比,“周延!”
“好吧,对不住啦,我也没想到你还没抓稳树枝!”周延忙求饶,“是我不对,下次再来找你!”转身又利索的翻窗跑了。
冬儿追到窗边,有些气急,“姑娘,我们要不要告诉郡主?”
顾音摸了摸手里的弹弓,又把小石头翻出来欣赏了下,心里有些笑叹,果然是小时候的自己呀。“冬儿,没事,让他去吧。”
傍晚,顾音睡醒,齐娘子带着她出了房门。
顾音在前厅见到了外祖母安王妃和大舅母安王世子妃,她们果然也都是年轻时的样子,慈和可亲。顾音扑到外祖母怀里撒娇,“外祖母!”心里想着自己是在梦里,装下小孩子也没什么。
安王妃搂住她,笑道,“阿音乖,明日再过来。”
见众人喜笑颜开,父亲大加殷勤,母亲也是言笑晏晏,顾音便知道娘怀孕的事情是确认了。外祖母嘱咐荣阳好好休息,又叮嘱张嬷嬷和齐娘子照顾好郡主。
顾音跟外祖母和舅母告别,上了马车,坚持要和母亲坐在一起。
顾谦不乐意,道,“阿音,你坐后面的马车,爹爹要照顾你娘。”
顾音撇嘴,搂住母亲,“才不,我也可以照顾娘亲!”
荣阳扑哧一笑,道,“由着她吧。”
顾谦无奈,便骑马在旁边走着。顾音搂着荣阳的手臂,依靠在马车靠枕上。荣阳嘴角带笑,轻抚着她的发髻。
顾音在袖子底下偷偷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有点疼。为什么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看着母亲和乐的样子,她突然想,如果这不是梦,一切是不是都还来得及?后来的祸事是不是可以避开?就算这只是一个梦,也要尽力试试能否救回娘和外祖家。
这两个月来,顾音从一个疯丫头沉静了下来,荣阳郡主还在疑惑,倒是外祖母安王妃笑着道,“阿音大了,开始有淑女的风范啦。”作势要把顾音留在身边开始学女红。顾音吓得赶紧跑回自己家。
周延倒是来找过她几次,顾音自认为到底是个大人了,不愿陪他做些孩童的游戏,他便嫌弃无趣,吵闹几番,见顾音不理他,又到外面继续调皮捣蛋去了。
顾音摊开小书桌上的碧纹纸,纸上画了些东西,是顾音记下来的字。
这些字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孩子的鬼画符。有一日不小心让父亲见着了,顾谦颇为震惊,明明乖女儿的字已经能入眼,怎么又写成这般?顾音当时小脸一摆,道,“我在学画画呢!”顾谦哭笑不得,随她去了。
她把自己原来想出的几个法子涂涂抹抹,现在该怎么办呢?能直接告诉外祖父和舅舅吗?或者,假托神鬼之说?又或者,先离开京城?
*
这年五月初四,光启帝在皇家猎场落马重伤。
傍晚时候,在皇觉寺的安王妃和荣阳等人也得到了消息。
“恐怕是危在旦夕。”带来消息的安王世子神色沉重,“猎场有蛇,皇伯父的坐骑受惊,皇伯父落马,摔着了腿,之后滚到山石旁边,撞伤头部。”
他看了眼顾音,小小孩童似乎受到惊吓,不知道如何言语。便放软声音道,“我和父王陪着在附近。本来想劝皇伯父在校场赏武,但皇伯父兴致勃勃,不肯歇息。猎场和马匹都有专人检查过,并无什么异常。谁知......”
顾音心惊,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老路上。她以前虽然不记得幼时诸事,但却牢牢记得,这件大事是发生在光启三十二年的五月初四,安王府大难是在五月初六。
几日前,顾音说在家里呆着烦闷了,要跟母亲上山去拜佛祖,保佑小弟弟平安出生,撺掇着荣阳到皇觉寺进香。
皇觉寺是皇家寺院,坐落在京城郊外的回龙山。回龙山不高,山势也平缓,荣阳出行方便,正好也想出来走走,便同意了。
“娘,您能不能让外祖母和舅舅来看我?”顾音在荣阳怀里撒娇,“我好久没见外祖母和舅舅了。”
于是把外祖一家也搬来了。安王妃和世子妃打算陪着荣阳在山上静养几天,安王爷和世子住了一晚就下山了,他们还要去陪光启帝到皇家猎场。
下山之前,顾音拉住了外祖和舅舅,假借佛祖托梦,将宫变之事和盘托出。
外祖和舅舅惊疑不定,顾音只得央求外祖能帮忙阻止光启帝落马之事,万一出事,离开京城或者守在皇帝身边,不要困在安王府内。
当时的具体情况,顾音并不清楚,只知道光启帝落马重伤之后,五皇子便控制住了京城,安王府被右相一派趁机加害,之后三皇子夺回京城,继位为帝,而五皇子以谋反罪被诛。其中细节,不管是年幼的顾音,还是之后闺中长大的顾音,都无从得知,只能将结果告知外祖,希望能避开此难。
谁知,还是传来这样的消息,难道事情不能改变吗?一切又要回到从前?顾音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
出事后,安王和世子随帝驾回京,路上经过皇觉寺,安王让世子过来看顾女眷,自己随帝驾进了京城。
世子把带来的手下分了一部分在山下守卫,另一部分守在皇觉寺外。皇觉寺里还有庆王府上的几个女眷,以及在寺里清修的先太子家眷。世子派人去通告了消息,嘱咐各家不要外出。
荣阳忧心忡忡,“出了这等大事,父王在宫里留着,恐怕不妥。”
安王妃道,“你父王那脾性,暂时伴在皇上身边也好。”
世子安慰过惊慌的众人,让世子妃带着荣阳去内室歇息。转头见顾音还坐在那儿不肯动,示意其跟过去。
顾音无奈,只好跟着母亲进去,只希望情势已经变化,安王府众人大部分都在皇觉寺,不至于出什么乱子,外祖父跟着光启帝回京,也不会直面乱兵。
世子屏退众人,转身询问母亲,“母妃,现在京中恐怕已经戒严了。如今,万一......”他压低声音,道,“皇伯父大行,安王府待如何处之?”
安王妃闭目,转动手上的佛珠,道,“你父王如何说?”
“回京路上不敢谈话,去猎场之前倒是跟父王提过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事。父王说万一出事,让我回来跟母亲商议。”世子望着跳动的烛火,稍稍平静下来。
父王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在皇伯父面前一向说得上话,朝堂之事不插手,安王府在京城声誉一直不错。母妃外柔内刚,处事英明果敢,父王一向很敬重。只可惜,五皇子和张相之事。他想到顾音说过的梦,心又狂跳起来。
安王妃沉思道,“朝堂之事,我们安王府向来处身事外,不过张相跟安王府素来不睦,你和张家公子又有那样的争执,恐怕......”顿了顿,问道,“三皇子那边情形如何?”
“德妃应该已经派人去青州报信了。”
“三皇子如果轻骑而来,后日必到。如果率军过来,三日后也能抵达京城。”安王妃道,“但宫中局势不明,为今之计,我们只能静观事变。只要你父王不要冲动冒进,纵然张相那边有心,一时半会也不会出什么事。”
世子有点欲哭无泪,自己熟知父王的性子,要是碰到什么事情,不破口大骂张相才怪。幸而有小顾音的一番话,父王应当掂量着会忍一忍。贼兮兮的凑到母亲前面,道,“我把侍卫派在山下守着,看情况可以襄助三皇子。”
安王妃眉心一跳,责怪儿子的不着调,“我们安王府的几个家将,如何能跟宫中的人对起来?你不要胡闹!”
世子道,“我也是派他们驻守在山下,无事最好,有事我们也能早有防备。”
安王妃不再言语,心想还是阿景性子沉稳,可惜远在边关。罢了,如今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显然这次安王世子的运气不错。
第三日,三皇子率一队轻骑先赶到,路遇张相派来拦截的人马,虽然险胜,但马匹全部被刺死。世子贡献了安王府的数匹良驹,三皇子快马加鞭进了京。半夜,大军赶到,驻扎在京城外。
第四日,光启帝醒来,五皇子下狱。翌日,光启帝驾崩,三皇子继位,为嘉祐帝。
安王府有功,得了嘉祐帝赏赐。
外祖家无事,顾音倚靠在母亲怀里,安心的睡了。
*
宫变后一个月,小舅舅穆景从边关赶了回来。
穆景当时正好被派去执行隐秘任务,不曾听闻宫变大事。之后办妥事情后,便留在了京城。
云氏的事情很快被解决了。当时顾父私下里派人往老家送银子,被顾音漏给了小舅舅知晓。
小舅舅将事情原委查的一清二楚,只是不知当不当告诉荣阳,跟安王妃商议,安王妃说道,“与其让荣阳蒙在鼓里,不如让她看清楚,自己做决定。”
荣阳是跟父亲怎么说的,顾音不清楚,只是看到在家里荣阳的气势更甚,父亲也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身边再没有其他服侍之人。
后来有个叫玉楼的侍婢领着个小姑娘到过顾家,正是年幼的顾月,留了几日以后,跟着顾老夫人回了老家,听说她的母亲云氏已经远嫁外乡。
荣阳不把这些事情跟顾音说,顾音在家里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从小舅舅这儿倒是挖了不少信息。对父母的事情,不予置评,母亲自有自己的决定,顾音一边逗着小包子弟弟顾希,一边想着。
几年后,顾音跟小舅舅在西南清渡山。
顾音想要学山水画,小舅舅说要踏遍山水才行,便带着顾音开始游历,一路从北往南,又从东往西,走过不少地方。在塞外和东海边看过日出月落,才发现以前困在小院中的日子是多么的无趣。
顾音指着一个形状奇特的草问道,“小舅舅,这是什么草?”这草灰绿色,叶子很小,有长长的茎。
小舅舅奇怪道,“这是和田草,想不到在这西南也有。”他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下,“在西北堪布族我倒是见过,当年他们族里还出过一个神医,在北地极为有名。你母亲的嫁妆里面,还有关于他的一本杂记。”
顾音没有细问,又隐隐觉得好像跟自己有什么关联,想不清楚,打算等回去查查藏书楼里面的记载。
时光荏苒,十六岁的顾音已经出落成一个清丽绝俗的少女。平日在外谨言慎行,又落落大方,一派贵女风范,加之一手山水画师从宋太傅,被宋太傅赞为“后继有人”,在京中一时被和另一女子并称为“广阳双姝”。
议亲时,荣阳递给顾音一个名册。顾音在母亲面前从不扭扭捏捏,修长的手指在纸上划过,落到一个名字上,“娘,您看他......”。
“阿音果然好眼光。”荣阳欣慰笑道,“这孩子也是人中龙凤,且素来重情重义,日后你们俩在一起,娘也不担心什么了。”
冬儿也在逗趣,“姑娘嫁了如意佳婿,郡主自然更加舒心。”
弟弟顾希顽皮,在一旁好奇的翻着画卷,一不小心,将镇纸掉在了地上。砰地一声,眼前的场景急剧变化。
人影变得模糊,欢声笑语也远去了,四周又是一片白雾迷漫。
当顾音的身影从白雾中消失之后,大风四起,云雾消散,天地清晰可见,一面铜镜浮在其中,北斗七星镶于其上,天枢和天璇闪亮耀眼,其余几星黯淡无光。良久,天地间风起云涌,白雾茫茫。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