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5月9日，周末的太行日报社要比平时冷清许多，就连门岗的警卫也在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瞌睡。

沈南山出了大门直接上了便道，逆着颇有规模的自行车队，快速地向西走去。他其实也不知道出了这扇门能哪里去，但他不敢停留，更不敢侧头去看，他知道栅栏里的报社大楼里，不定在那座窗帘后面，一定散落着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或许其中有怜悯惋惜的、有幸灾乐祸的、可能还有一些带着丝丝歉疚吧。但此时此刻，沈南山哪里还顾得上区分这些。

“决不能让他们看到我…颓唐的样子。”该如何形容现在的自己，第一时间映入脑海的却是“丧家之犬”的字眼，沈南山稍微犹豫了下，随即改为了“颓唐”。

“家里负担那么重，弟弟妹妹还要上学，没有工作怎么成？”

“老师同学们都知道我在太行日报实习，这么回去，大家该怎么看我？”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摇尾乞怜，有些东西是乞讨不来的，比如工作、比如感情…”

“怡雯或许有自己的不得已苦衷，一定是这样！”

转进报社西侧的小街，沈南山再也迈不开步子，或许刚才的疾行让他疲惫，双腿像绑上了沙袋。他顾不上在乎平时总是笔挺精神的西装，屁股一蹲，就此靠坐在一棵法国梧桐上，树干上不知写了些什么的粉色标语，在风吹日晒中，已经有些残破。

沈南山猛吸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团雾气。一时间，他不禁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这若有若无的缭绕，正从郑建军的口中吐出。

半个小时前，正在整理采访录音的沈南山被叫进了副总编辑室。一团和气的郑建军坐在那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前招手。

“来来，小沈，进来坐。”

“郑总，您找我？”沈南山有些心虚，昨晚和几个死党撸串喝大了，晕晕乎乎整完了采访稿，不会这么悲催出问题了吧？又或者是签约的事？马上就要毕业了，在报社实习了一年多，期间发了几篇独家报道，也算是有些成绩，听师傅说，留下了的机会非常大。想到这里，沈南山更加忐忑。

“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吗？”郑建军和蔼地问。

“挺好的，上午到城乡结合部采访了那里拆迁情况，老户们情绪很激动，警方已经在做安抚工作了。但是以我看，那里属于‘三不管’地带，民风比较彪悍，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即使暂时平息下去，如果拆迁的后续措施跟不上，老户们恐怕还要闹事。回头还得再跟进一下，准备出系列报道。”

“嗯，嗯。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有想法、有闯劲，到哪里都受人待见。”

“谢谢郑总夸奖，我会一定继续努力。”沈南山有些小激动。

“小沈，这次叫你来，是给你看看这个东西”，郑建军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沈南山恭恭敬敬地接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实习鉴定”四个字，里面提到了沈南山实习以来的主要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最下面太行日报社编辑部的红色印章分外妖艳。

“郑总，这是…”沈南山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小心地问道。

“是这样，小沈，你来报社也有一段时间了，作了一些成绩，也得到了相应的锻炼，编辑部认为，已经达到了实习的目的，决定结束你的实习。这样你也可以早点回到学校，好好准备找找工作。”郑建军声音依旧和蔼，却让沈南山的心瞬间冷到了极致。

“郑总，不是说…”沈南山兀自不甘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沈。对于这个决定，我们也非常遗憾。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实习生都能留下。还是刚才那句话，你有想法、有闯劲，到哪里都受人待见的。”郑建军的话已经很直白，语气依旧温和。

刹那间，一年多来的实习经历如过电影般从眼前闪过：1997年春节刚过，沈南山和同学刘怡雯怀揣着太行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吴通生的介绍信，来到报社做实习生。当时，还是时政部主任的郑建军看了介绍信和沈南山的几篇调研报告后，决定亲自带他。这之后的近一年时间，沈南山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实习上，报道过矿难，采访过地震灾区，揭露过国企腐败，曝光过“窗口单位”，扎扎实实写过一些大块头的文章，不少还是独家报道，放在了头版头条。他视角新颖、善于以小见大，文风清新，没有条条框框，让人耳目一新。老编辑们都说，这小子实实在在是块搞新闻的材料。为了尊重郑建军，也为了报答赏识之情，沈南山每次发版，总是把郑建军的名字，恭恭敬敬地列在头里。郑建军一开始还会稍事谦让，时间长了也就却之不恭了。也正是在这却之不恭之中，今年年初，郑建军被提升为副总编辑。这之后，报社又重新给沈南山安排了现在的师父程天霞。

沈南山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居然是从这个口口声声爱才惜才，喝大了还会搂着肩膀兄弟长短的人嘴里说出来，何况不久前他还暗示过自己有机会留在报社。

“我明白了。谢谢郑总。”从郑建军办公室出来，沈南山心里有说不出的屈辱，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在胸中堵着，难受之极。

“操！”沈南山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声。回到电脑前拎起背包，在加班的同事的指指点点中走出了大楼。

一年来，沈南山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次或在深夜、或在凌晨、或是满头大汗抑或是哈着寒气走出这栋楼。但是这一次，沈南山知道，迈出去，就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