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暴烈的日头大约是成心要把一切生物都驱逐到阴影里，例外总是有的，比如，卖冰棍的。

没有云，也没有风。就快立秋了，天气却更加炎热了。有人说这是这个夏季最热的一天，不少人都深有同感。

热！咸涩的汗水顺着下巴尖滴落。而张卲伟却并不觉得有多难捱，这种感觉至少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正生活在真实中，而不是某种虚幻。这些天，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似乎一直在脑子里打架，这让原本认为已经开始接受现实的他心里充满了矛盾。

“小伟！”一声清脆的叫声把张卲伟从独自的沉思中拉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撞到电线杆子上，不过让他感到好奇的是这根电线杆子居然是一整根烧成炭的木头。

叫住他的是一位姑娘，坐在三块破木板钉成的小板凳上，守着一辆漆着白色油漆的小车。这小车使用四个木头嘎达似的歪歪扭扭的轱辘撑着，车帮上两个看上去相当蹩脚的大红字——冰棍，还有一只看上去更像是猫的老虎。

那姑娘比张卲伟大一些，却也还没到所谓挑花了眼的老处女的年龄，也就才二十刚出头，清秀，苗条，显出端庄的神态，细长眉毛，杏核眼，小鼻子，小嘴，白净的脸庞有些消瘦，如果再胖一些应该还要更漂亮。张卲伟感到很奇怪，自己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那是大姐的同学方茜，之前有时回来家里玩，刚从农村插队回来，分配去了冷饮厂，有人说她是这一带仅次于江娜姐姐的美人，也有人说她比江娜的姐姐还漂亮，江娜的姐姐张卲伟没见过，自然说不上谁更好看些，不过就是以21世纪的眼光来看方茜也是极出色的，何况这年月的姑娘们大都还是素面朝天的，与那些靠化妆品甚至整容堆砌出来的美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过有一点张卲伟已经是相当清楚，那就是自己对于这副身体所承载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这也让他更加清楚自己的定位。

与张卲伟一样，方茜也是参加了这一年的高考的，分数还没有出来，不过想也知道没有考上大学的希望。

作为返城知青，方茜还算是幸运的，起码她很快就找到了工作，起初是在人民饭店当服务员，接到去报到的通知时，她还正在看复习资料。方茜妈刘淑芸高兴地咧着嘴，从嗓子眼里冒出一阵阵喜悦的音响。她为女儿由衷的感到自豪——二十一岁了，不能在家里吃白饭了，现在好了，有工作了，可以挣钱了！方茜却只感到一阵阵的委屈，生活太不公了，那些比自己差许多的人都可以进工厂，自己也不求能向父母这样留在轴承厂这样的大企业，毕竟这样的工厂女性岗位并不算多，不过起码也不该比隔壁的傻二丫更差，好歹人家还是去了纺织厂做了挡车工，自己为什么却要去做那种端盘子伺候人的下贱活，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桌上的复习资料都被浸湿了好大一片。

“有事干就不错了，别净想些有的没的。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能挣钱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天黑时，当车间主任的父亲方炜带着满身的油腻子味儿回来，方茜央他给自己换个好些的工作，却只招来这样一顿训斥，不过又哪有做父亲的会不心疼女儿，何况方家也就这么一个孩子，最后还是豁出这张老脸来求人，工作的确是换了，不过仍旧是服务业，而且是抛头露面去街上卖冰棍，并不会比端盘子更令人感到高兴。

“咕咚咕咚！”里屋传来水倒在碗里的声音，确切的说倒出来的其实是方炜平日里常喝的散装白酒，他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只好喝酒生闷气，刘淑芸也只有陪着哭脸唉声叹气。

就是那个时候，方茜对于父母的埋怨一下子消失了，甚至有些可怜起他们。从记事时起，爸妈吵架大都是为了自己这独生女儿。老两口辛苦一辈子，也操了一辈子心，方茜知道父亲一直都想要一个儿子，却因为身体的关系一直都没有如愿，有时看起来有些重男轻女，不过对自己的确是没的说，母亲这几年也显得越发苍老了，其实她也才刚过四十岁而已，根本还没到老的年纪，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从没有沾过自己这个女儿的光。方茜从心里涌出一个念头——该让他们有一点盼头才行。于是，她开始卖起了冰棍。

明年，最迟后年，大哥大姐他们也都是要回城的，临江轴承厂是大企业，虽然是在县城里，不过职工多，岗位多，福利好，但这几年也一直是编制紧张，其他工厂的情况大体也是如此，现在可能看上去还好一些，情况马上就会变得更糟糕，虽然只是有一点十分模糊的印象，张卲伟开始比许多人都更清楚，很快就会有几百万知青返城。算上自己，家里马上就要给三个孩子找工作，很显然这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父母都愿意提前退休，厂里或许可以安排两个孩子就业，要是再找找关系，或许还有机会安排第三个，然而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张卲伟扪心自问，答案很显然是否定的。别的权且不去考虑，就算是顺利进入工厂，也要从学徒工作起，每月的十七块五外加三十二斤粮票对于张卲伟来说实在是很难有什么吸引力，与其如此，他倒是宁愿自己摆个摊子做个体户。父母的阻拦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毕竟这个时代做生意仍然是要顶着不三不四的帽子，是被人看不起的，不过这些对于身为重生者的张卲伟来说完全算不上什么问题，他现在需要考虑的只是自己经营些什么了。

漫无目的地在远算不上繁华的街上逛了一整个下午，再回到家时父母都已经在家里了，小妹也回来了，正等着自己吃饭。晚饭是馒头还有咸菜，不能算好，至少还可以管饱。

没什么娱乐项目，张卲伟很早便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该做些什么呢——需要尽快下决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