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平平知道自己的害怕来的不合时宜。为了今晚的逃亡,他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和智力,耗尽了良心和羞耻心。现在他只用找到父亲口中的遗物,就可以彻底和家神做一个了断,终结自己和牙牙注定死在奔波逃命的路途上的命运。
他怎么可能抛下牙牙一个人先去取遗物?牙牙是计划的核心,遗物是次要的,如果实在不行,他宁可和牙牙一起死在家神的追杀中。
可是他就是害怕,看着面前茫茫无边的雾气和雾气后那双诡谲莫测的眼睛,他几乎想要放弃。可是放弃的念头打算一直折磨他,它打算让他在品尝到不作为的蜜果之前首先品尝最痛苦的回忆。
“太羞耻了。”老人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指责。“宗主啊,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平平听见对手的声音,心里的大石头反而落了地。这些年来他不断与家神进行沟通和交涉,已经摸清家神的行事风格和审判标准,而且,事前他就考虑过与家神的谈判。只要一切是按照他的计划发展,那么他就能带着牙牙顺利脱身。他稍稍振奋心情,拿出自己做宗主的凛然风度,哪怕现在的虎族已经只剩他和牙牙两个人:“我只是依照律法行事,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和愿意承担的责任而已。”
“宗主真是明察世事。既然如此,烈牙疆的结局也应在您的预料之内。”家神的语气一如既往,就像家里最忠顺的老仆人低声下气地询问主人晚餐的喜好一样。平平不会因为家神的卑躬屈膝而放松警惕,他太了解家神了。这个老头子虽然恭顺谦卑,口上说的老老实实,可是背地里办起事来心狠手辣,丝毫不讲情面。凡人无欲则刚,家神也不例外,更何况它本身只不过是一头畜生罢了。平平知道家神的欲望,只有这一点能让家神发自内心地做出让步。平平早就预料到自己迟早会用这一点来威胁家神,可是他没想到用上这招的时候会来的这么快。两个小时前他才带着牙牙逃离烈火焚烧的祖宅,本想先取到遗物再慢慢对付家神,可只这存在于虎族人想像中的敌人竟比外族的敌人来的更快。
“如果你现在就把烈牙疆吃掉,那虎族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他向迷雾伸出手,“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现在就那么需要烈牙疆吗?”
家神停顿了两秒钟,虽然喉咙里一直响着嘶嘶的迫不及待的声音,但是还是没敢冒然咬断烈牙疆的喉咙:“您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平平朝迷雾跨近一步:“家神啊,现在的你就像一个被饥饿逼疯了的野牛,完全不知道眼前虚幻的草原其实是吞噬无数生命、茹毛饮血的悬崖。如果你现在杀死烈牙疆,我就自杀。”平平左手摸上刀鞘,徐徐拔刀,那反射着夜空远处黑红相间的烈火的刀锋架在了宗主颈间。他心中的紧张感在家神看来是再明显不过了,因为他的瞳孔和牙牙一样,会在紧张的时刻逐渐变细。但是家神无论如何都是无可无奈何了,只好打着颤叹了口气。
“宗主,宗主,您的生命是比什么都重要。请您切勿轻生!”
“这好说。你把烈牙疆还给我。”
“宗主您性命攸关,还请您先把佩刀收回鞘中,我自会将您同胞送还。”
“你先把烈牙疆还给我。快一点!”他怒斥。
迷雾倏然消散;烈牙疆侧躺在面前的地上,远处的火光把她脖子上的淤青照的雪亮。平平一抖刀锋,那利齿一般的刀尖呼啸着划过夜空。他一面把刀收回腰间刀鞘,一面冲上前去伏在牙牙身上。他知道在这个极短的时间间隙内家神可能再次挟持牙牙,刚刚的那一刀也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而挥。他伸手轻轻摸过牙牙脖子上的淤青。就在这时,牙牙登的醒了过来,那双黄眼睛忽然张开,直视平平,像是捕食者盯上了渴欲的猎物。
平平不是第一次看见她这种恶鬼一般的眼神,但是他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即便她有这样的眼神,他对她的感情也不会减少一分。这么多年,他见证了牙牙所有的面目,依旧爱她如一。这世上应该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所以除了他,根本没有人有资格爱烈牙疆。
十八岁时,平平和牙牙两个人一起来到京城,走进了军户子女能够达到的最高学术圣地。平平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还在校门口停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京城大学。京城大学是国内各行各业的最顶尖学府,招收的都是具有真才实学的聪颖学子。当时平平非常羡慕地对牙牙说:“要是我们不是军户,就可以去京城大学读书了!”
牙牙小声叹了口气:“你当然可以了,可是我除了禁卫军就没有任何去处了。”
当他们一起走进术式学院的时候,平平又说:“尹少昆就去京城大学了,听说是商学院。”
然后他们一起办入学手续的时候,平平又说:“听说以前术式学院也是京城大学的一个学院,后来为了方便禁卫军的直接管理才分了出来。”
最后入住公寓的时候,平平一边帮牙牙搬箱子一边说:“还记得秦小封吗?他现在四年级了,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因为理论成绩优秀被京城大学录取了,在那边读进修学位,然后就可以留在京城大学任教。他是专攻术式和战争发展史的。真好啊。”
平平刚把箱子搬进公寓套间里牙牙的卧室,牙牙就一拳挥了过来。平平抬肘挡下,然后兴致盎然地转身摆出伏龙道的发动阵式,准备和牙牙过几招。牙牙瞄见房间窗边学长学姐留下的花瓶,抬手发动伏龙道隔空击碎花瓶,碎片方在空中飞舞,就被她牵扯着组成了一个典型的正四面体玄武破灭道阵式。平平心里不禁有些不爽,虽说他早就明白自己在擒雀道和玄武破灭道上是比不过牙牙的,但是若不是一次次亲自体会被打败的感觉,他也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他说:“来吧!”
弹指之间,首发就冲着平平右肩打去。平平又好笑又好气,知道牙牙是调侃自己右肩总是受伤这一点,所以全神贯注把首发打了下来。接下来还有七个镖。玄武破灭道最可怕的一点就是除了攻击力最强的首发以外其余镖将尽数同时攻击,但是对于烈氏虎族人来说并不是没有办法击破这种攻击。他曾在十五岁那个晚上用过这一招,为了防御家神可能来自各个方向的攻击而环绕自己挥刀一周。挥刀虽然时间有先后,但是只要使用正确的挥刀轨迹就可以发动擒雀道。这其实是陈氏术式和擒雀道的结合:陈氏术式向来以控制时间流逝的经文而出名,虎族人将经文转化成挥刀轨迹,在挥刀开始的一瞬间,阵式发动者就掌握了自己周围半米以内的时间流逝速度。挥刀一旦完成,阵式就会从陈氏术式的时间禁锢中解放,因此在对手看来,这环绕发动者自身的一周刀轨就像是尽数在同一时间向外发散的银环,可以一丝不漏地挡下来自任何方向的攻击。
平平很擅长这一阵式,当年在学习擒雀道的时候父亲和爷爷就特意说过,这是唯一一个可能抵挡玄武破灭道攻击的烈氏阵式。当然,如果水平足够,齐氏术式也可能挡下玄武破灭道的攻击。他在牙牙狭小的公寓卧室里拔刀发动阵式,完成之后方在得意,就看见那双瞪的直直的黄眼睛野兽一样凑了上来。平平心说“糟了”,没想到牙牙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右肩,然后就笑着退后。对于牙牙再次拿他的右肩开玩笑这个事实,他感到一阵羞恼,奋而扑上来。两人闹得正开心,套间的大门传来一声巨响。同胞俩同时愣住了,脚下不稳,眼看着牙牙就要倒在桌角上了,平平急中生智,拉住她往自己身上倒。两人最终倒在床上,笑的腹肌发痛。
闹完之后他们决定出房间去会会这个套间的其他共用者。刚推开房门他俩就愣住了。
站在套间中间的是一男一女,男生拖着两个大箱子一声不吭,女生背着小包很兴奋地说东说西,蹦蹦跳跳的。可是——
“平平,快看,他俩长得真像!”
“是啊牙牙!真是一模一样!”
这时那两人也看见了他们,于是平平和牙牙听了一遍他们对刚才对话的复述。
“哥,你看那两个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啊!”
“是啊,真是好像!”
这是平平和牙牙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龙凤胎,显然,对于那一对儿来说也是第一次。更凑巧的是,他们居然聚齐在这个五人套间里。
就在这时,套间的最后一个同学前来报到。他推开门,四下看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怎么,你们都是亲戚?”
收拾好之后大家终于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了。每个人都很兴奋,大家毫不避讳地流露出自己对于大学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于隔壁京城大学的向往。一番感叹之后另一对龙凤胎中的妹妹说:“反正我们都是军户,上不了京城大学。”
最后到达的男生抬头欲言又止。经过大家的一番诱导,他终于问出口了:“你们都是军户?”
这个男生名叫姜贺敷,的确不是军户,是匠户出身,家里世世代代为禁卫军提供顶尖冷兵器。本来是被隔壁京城大学冶金学院录取的他因为对术式武器的浓厚兴趣而主动提出转到术式学院来。毕竟——
“术式学院本来就是京城大学的一部分,只是为了方便禁卫军管理才分立出来。现在也有很多学生往返术式学院分校区和隔壁本部。”姜贺敷准确地解释道。
那天,平平实现了人生中的两个愿望:一,见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龙凤胎;二,成为了京城大学分校区学生。就在这重要的日子里,他和牙牙郑重地同夏氏同胞结交。夏氏也是禁卫军将领世家,有自己的阵式系统。与烈氏同胞不同的是,夏氏同胞分得清长幼关系。虽说经由十五岁的事件之后平平和牙牙已经知道了彼此之间的长幼,但是两人在那之后都装作依旧不知道的样子维持着过去的平等关系。偶尔,平平也想摆出哥哥的样子来,可是苦于没有经验,害怕做的过火反而犯傻,一直不敢发动这个隐藏属性。就在这时,夏宫天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这个总是沉默寡言却处处悉心照料双胞胎妹妹夏宫云的男人将成为他重要的人生导师,带领他一步步走向兄长之道的巅峰。
某个休息日的夜里,趁牙牙和夏宫云都回房间睡下了,平平、夏宫天和姜贺敷三人连夜离开公寓和妹妹的管束,坐在公寓楼的天台上喝酒。那个夜晚平平至今都记忆犹新。那是一个爽朗的夏夜,白天里平平只有一节理论课,宫天只有一节实战课,老姜压根没有课。鉴于第二天是法定休假日,午饭时宫天趁妹妹宫云和牙牙说话的间隙给平平、老姜一人塞了一个纸条,随即用眼神暗示回房间才能拆开看。宫云虽然总是处处受哥哥照顾,看起来没心没肺,可是一旦涉及到烟酒问题她就“变得和老妈一样神经质”。
宫云不止一次地在大家面前对宫天说过:“哥,你知道二伯是因为喝酒死的,三伯是被他的烟草害没的,四伯这段时间不是还在住院吗,就是因为喝酒……”宫天根本没有办法反驳她。牙牙从来没想过要管束平平,但是,宫云的反反复复声泪俱下的描述让她也有点害怕了。有天晚上,牙牙一脸严肃地推开平平房门,当时平平正在写作业。平平稍微偏了下头,看见是她就不太在意地转回头去继续研究作业。平时牙牙就爱没头没脑地往他房间里钻,好像是在埋怨学校公寓把他俩隔开了一般,晚上来他房间里没准就是想和他一起睡觉了。这种美事平平当然乐意,哪怕会做噩梦或者会被牙牙叫醒他都乐意。
平平的作业写完了,他一边收拾文具一边说:“一起睡吗?”
牙牙没有回答。平平颇感惊奇,但是也没放心上,继续收拾文具。这时牙牙突然开口:“平平你千万别抽烟喝酒。”
平平愣了一下,一边寻思着牙牙这是怎么了,一边就像宫天敷衍宫云一样敷衍她:“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牙牙说:“我是认真的。你要向我保证。”
此事告一段落。在那个凉风习习的夏夜里,逃脱了女人魔掌的三个男人在公寓天台上欢快地打开了酒瓶。老姜望着手中的酒瓶,突然说:“陶瓷易碎,钢铁却不朽。”
平平顺口接道:“钢铁有其用处,陶瓷也有其用处。”陶瓷常常成为玄武破灭道的攻击道具,这一点让向来重视武力的烈氏不得不向弱势低头。
宫天意味深长地说道:“陶瓷之用处,就在于提醒钢铁也有不可击打之物。”
他这话一说出口,平平和老姜就齐刷刷看向他,似乎是想要得到一份明确的说明。宫天慢慢讲起:
“小时候,因为我是哥哥,所以家里人总是要求我让着宫云。有时候,就因为宫云一句话的任性,我就得往返学校和商店,直到她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为止。终于有一天,我受够了。
“那时候我和宫云已经开始了家中阵式的学习。我学的比她快,因此我得到的赞扬也比她多。那时候,我就想:我也有反击的时候了!某一天,在学校里,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我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去踢球。这时候宫云突然跑过来,非要我陪她去教师办公室。我那几个哥们儿就在旁边看着,我怎能低头呢!这时,我做了之后一直非常后悔的一件事。
“我们夏氏阵式的主要门派是潜风道。你们也都看过,我们的主要布阵方式是用针或者飞镖在空间里确定点位,然后在布阵者的控制下利用这些位于特殊位置的镖来进行战术打击。那天我就做了这件事,我在教学楼楼道里布阵攻击宫云。宫云刚开始还不相信,但是当第一个镖击中她的小腿的时候,她非常生气,当时就发动宋氏术式朝我攻击。她的宋氏术式真是不敢恭维,即便现在也还一样!当时她大概是想以空气为介质发动攻击,这一点本来就比较难了,她又把咏唱经文压缩到极致,发动效果当然很差。我有三个镖击中了她。第三个镖刺中她的左臂,她非常痛,当时就哭了。我一看她哭了就知道我完了。
“那天晚上,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里,知道宫云肯定把事情告诉了妈妈,做好了接受一切惩罚的心理准备。可是当我回到家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妈妈因为我回家比较晚,说了我几句就没什么了。我整个人七上八下的。
“最终我理解了宫云的用心,晚上主动前往宫云的房间谢罪。我刚敲门,她就把门打开了,想来是一直等在门口。我一进去,她就扑上来,抱着我哭,说她错了,今后绝对不会再任性了什么的,一直向我保证……虽说从她之后的表现来看她压根没有打算践行那天的承诺,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平平和老姜追问。只见宫天一脸陶醉,慢慢的、慢慢的放低了声音:“她流眼泪的样子真的……让我好想保护她、惯着她。她温柔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太可爱了。那天她一声不吭地把伤口都处理了,谁都没告诉。我没忍住,挽起她的袖子看到她手臂上的伤疤,那一刻我简直想下地狱。真的,我绝对要爱护她一辈子,我给自己定了规矩,必须用平时一半的力度去碰她,要是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力道的话就不要碰她。”
老姜发言:“顶级妹控。”
平平发言:“兄长巅峰。”
这时候宫天才觉得有点害羞了,耳朵发红,只好闷头喝酒。老姜觉得他的样子颇有趣,便转过来问平平:“那你呢?你是什么感受?”
平平犹豫了几秒,说:“我和牙牙……并不知道彼此之间的长幼关系。所以我们一直就是很平等的成长起来,没有发生过像宫天这样感人至深的故事。”
其实刚刚宫天在讲述的时候,平平就想起了十五岁的那个晚上他是如何拼尽全力和家神对干到底……以及后来他和牙牙互相原谅的美好故事。可是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平平都没有身为兄长的实感,在实战演练的时候甚至还会出现“牙牙才是大姐吧”之类的幻觉。于是他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们觉得我和牙牙谁像长者?”
“你。”宫天和老姜毫不犹豫地回答。“直到你们正式自我介绍为止,我都以为你是哥哥。”
听到这样的回答,平平还会犹豫吗?他理应践行这条由夏宫天为他指出的伟大兄长之道啊!他心中充满激情,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行动力,于是他站起来,对着夜空大声朗诵号称术式中最难背诵的陈氏术式的时间跳跃经文。他一口气从头背到尾,宫天和老姜听得目瞪口呆,连连叫好,最终忘记了他们的最初话题。就在这段经文背诵完毕的同时,宫天和老姜爆发出持续热烈的掌声,在这掌声之中,平平醒了过来。他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喝醉了,不然他也不能如此流畅地背完经文。
与此同时,他还领悟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潇洒地转身离开天台,说着“你们俩先喝着,我有点事”就推门走掉了。他壮怀激烈,胸中满是身为兄长的自豪感,几乎是踌躇满志地回到公寓房间中,推开牙牙的房门,解腰带,脱下他和牙牙夏天都爱穿的麻布长白袍,然后就掀开牙牙的被子挤上床去。
牙牙被他这么一弄,醒了过来。平平知道牙牙需要一点时间恢复清醒,耐心地等着。果然,五秒钟之后,牙牙抓住他的胳膊说:“你喝酒了!”
平平心平气和地承认:“对,我喝酒了,还喝醉了,因为我背出了时间跳跃经文。对不起,我没有践行之前的承诺。”说完这句话,他立马被自己伟大的胸襟所感动,进入深深的自我陶醉状态。牙牙好像有一点生气……他闭上眼睛慢慢感觉着。但是,她好像又没有太生气,只是一般程度的生气。他正要朝牙牙亲自询问求解,牙牙却抱住了他。自从来术式学院之后平平能怀抱牙牙的机会越来越少,更不用说牙牙抱他了。平平被她这么一示好,反而有点受宠若惊。
牙牙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喝酒真的不好啊。下次还是……不要这样吧,哥哥?”
平平大喜:“你叫我什么?”
牙牙的小拳头轻轻打在他胸前,打的他心里一软。他突然明白宫天的心情了,也明白了自己十五岁那夜里突如其来的勇气是如何产生。他抱着牙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6、
平平已经发现,家神的到来总是伴随着痛苦的、不愉快的事情。
在前来术式学院之前,父亲就向平平提起他有一个堂兄弟也在术式学院,只比他和牙牙大一岁。来到学院之后,同是烈氏虎族人当然要见一面。
于是在学校外面的一间茶馆里,平平和牙牙见到了烈安东、烈安生兄弟俩,烈安东就是比他们大一届的那个堂兄弟,烈安生是烈安东的亲弟弟,今年和平平同届进入学院。平平第一次见到烈安东就觉得心中不快,总觉得他看向牙牙的眼神有点怪异,就像是看到了怪物。不过事后想来,平平不得不承认烈安东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
烈安东相貌清秀,身形颀长优美,非常讨人喜欢。可是他似乎从没想过利用自己的外形优势来获得人气,而是一向为人诚恳。在保持热忱的同时,他也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说出来的话总是非常合宜,让人浑然不觉,时候细细回想,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平平第二次见到烈安东的时候,安东正在校门口发传单,虽说是发传单但他看起来更像被拥趸包围的宣讲者一般。从他手中接过传单的人都自发地围在他身边,听他用他悦耳的低沉声音抑扬顿挫地讲话。平平不知道他在宣传什么,但是看着他,也不由自主地也走上去,拿过一张传单。不过是负责一场音乐会的宣传,却被他处理的好像一场精彩绝伦音乐主题演讲。平平总认为自己既然是军户将领之家的继承人,不必了解这么多丝竹管弦,现在他站在烈安东旁边,却羡慕的两眼发亮。
烈安东看见他,露出高兴而恭敬的笑容来,非常合宜地向他低下头:“您好。”
知道他这个动作用意的平平反而尴尬了,但是旁人都没有在意,他也就没放在心上了。烈安东就是这样一个举止温和得体的人,具有天生的领导气质,无论站在哪里都会有人围在他身边。平平本来并不在意这些事,直到他和牙牙满了二十岁,将要在京城禁卫军中举行成年礼的时候,他才对烈安东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
二十岁是军户子女的法定成年年龄,平平无论如何都必须接替父亲担任宗主了。这也意味着爷爷必须离开祖宅,一个人徒步前往山区,回到虎族发源的地方去。这是每一个虎族男性人生中的最后一个义务。虽说是虎族发源地,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族人常常说,一个真正的虎族人会在这生命最后的旅途中遇见家神,家神将引领他们回到族地。
平平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知道虎族发源的那座大山,那不是人住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武器、年老体衰的老人走进大山,当然不会再回来。有一回他和家人出门旅行,乘车接近边疆的时候,父亲远远地将那座山指给他看,他望着那座山沉默着镶嵌在黄昏背景里的巨大的黑色阴影,就像看到了自己和许许多多族人的坟墓。成年礼的到来,也就意味着爷爷死期的接近,这一点让他在典礼的前夜早早就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日光辗转反侧。还好,那一日他依旧住在学校公寓,午夜时分牙牙来到他房间里,默默地挤上他的床,然后在他耳边小声问他紧不紧张。
“那你呢?你紧张吗?明天的比武全靠你了。”平平故意把话题转向牙牙,期待着牙牙向他撒娇,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牙牙搂在怀里百般抚慰了。成年礼的比武是惯例,一般由新任宗主的弟妹完成。虎族一向以单兵作战力闻名禁卫军和朝廷,当日前来观看的人数必然不会太少。牙牙的战斗力早就声名在外,据说还有军户人家特意从外地赶来看这次比武。比武预定是牙牙一个人对抗林、李、胡三家选派的优秀子弟。林、李、胡三家都是优秀的禁卫军将领家族,各自拥有精妙的阵式系统,明天的比武将是阵式与阵式之间的对抗。普通军户人家很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阵式的发动,更不用说阵式之间的对抗了。就连皇帝、太子、众亲王乃至后宫妃嫔都被惊动了,说是烈将军家的女儿将要一人挑战三个优秀子弟,都表示要来一观风采。
牙牙老老实实地回答:“紧张。”说着就往平平怀里钻。平平愉快地把她抱住,摸着她的头发说:“你还紧张什么?以你的本事,他们就算是来十个人也不一定打得过你呢!”
牙牙却非常认真地答道:“若是十个人,可能会因为配合不佳而有可破之机。但是三人必定会有阵型配合,明天一定是一场苦战。”
平平听到她这样的回答,挺意外的,但是正因为这一点意外牙牙才显得那么可爱。他忍不住了,轻轻蹭上牙牙的鼻尖,小声说:“明天要是害怕了,就跟我交换意识,我可以帮你在场上顶一阵。以后也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遇到害怕的事情,就想着我,我一定会来帮你的。”
牙牙很天真地回答:“那你也一样。只要你有困难了,我一定会帮你的。”
受过顶级兄长夏宫天亲自教导的平平当然不会就这样作罢:“你错啦,牙牙,这种事情是哥哥单方面的。我不需要你来帮我,相对的,你只需要接受我的保护就行了。这可是天理啊。”
牙牙好像有点害羞,平平感觉自己怀中的那一团软软的躯体正在慢慢升温。他伸手去试探了一下,牙牙的脖子烫的吓人。他忍不住开了个玩笑:“你现在就害羞成这样,将来嫁人了,丈夫对你说些甜言蜜语你还不得烧的昏过去!”
牙牙突然把身体缩了起来:“不,我不嫁人。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平平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有点难过。因为,前两天父亲为了成年礼的事情来到京城的时候就专门叫平平到禁卫军见他一面。平平到了父亲在京城的办公厅,却意外的见到烈安东和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父亲介绍说那个人是平平的伯父,也就是安东的父亲。
平平一边坐下来一边打量从未见过的伯父,心想成年礼真不愧是全族大事,连伯父都赶来了。这时候父亲把礼仪册递给平平,说:“这是成年礼上你需要另外注意的事项。其中,最重要的是在你从我手中接过佩刀之后,要以宗主的身份宣布牙牙的婚事。”
“什么?”平平当时心里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他麻木地扫一眼安东和伯父,心中大概全明白了。伯父虽然略显老态,但是依旧风采不减,退回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和安东一样的美男子。伯父用那极优美的脸和极优美的皱纹,用那双清亮漂亮的琥珀色杏眼很是诚恳地对他说:“拜托您了。我家安东有幸与宗主同胞结缘,全是倚仗您和兄长的大力促成。”
平平惶惶地朝父亲看了一眼。父亲完全不理会他的目光,伸手同弟弟紧紧相握:“这可以算是最美满的姻缘了。牙疆能托付给安东,我也算是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彻底放下心来。平疆一向关爱他的同胞,这样的安排也让他满意。”
伯父说:“但愿家神的血脉愈发浓稠而又不至于化作鸩酒毒害族人!能和兄长亲上加亲,真是天大的喜事!”
平平目瞪口呆,手中的礼仪册也不知道翻到哪里了。安东坐在他正对面,两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他,显然相比平平他更早知道这件事。就在这时,平平心中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厌恶之情——他对这一切的不满全部化作对烈安东的嫉妒和仇恨,让他几乎怒火中烧。如果他这时候照一照镜子,他就会发现一个惊天秘密。他不知道,但是伯父和安东都看到了。他的瞳孔,在他发怒的时候慢慢变细了,虽然没有牙牙那么明显,却也是肉眼可见的变化。安东不做声,伯父也不做声。
但是,当他和安东一起离开禁卫军,两人并肩走在大路上,安东又轻松地谈起最近学校里的趣事来,平平马上就原谅了他。一边走着,他还一边想,或许安东真是一个不错的丈夫,这样牙牙下半辈子就不必活在对家神的恐惧中了。即便自己不在她身边,安东也会好好保护她的。
这是一个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无知之人才会有的想法。平平显然是忘记了一个更重要的原则。他总是坚信全世界的人,尤其是家族里的亲人,都会像他一样爱护牙牙、竭尽全力地保护牙牙,而不会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就想要把她交给家神处置。至于十五岁时对家人产生的那些怀疑,早就被这些年的相安无事冲刷干净了。
自从十八岁与家神的简短交谈之后,平平再也没有听到那个老人的声音。此时她觉得天下太平,纵使牙牙将要出嫁,也只是多一场欢乐的婚礼罢了。他会好好送牙牙去到安东家中,将来他会抱着牙牙的儿女,和牙牙再会于祖宅的屋檐下。他就是这么想的,并没有考虑过为何自己到今天为止都没见过父亲的亲弟弟。
7、
牙牙望着平平的眼神逐渐趋于柔和,终于,那种捕食者般的凶光消失了。牙牙慢慢站起身来,跟着平平继续向前走。
平平这次没敢走太快,一直保持着和牙牙相同的步速:“没事吧?”“没。你呢?”
平平侧过头去看牙牙。牙牙的袍子有些凌乱,头发散开了,他看着她抬手把长发捋一捋,用他送给她的红色发带把头发扎好。平平看到那条发带的时候稍微吃了一惊,因为那是一件很旧的礼物了,没想到牙牙竟然会在新婚之夜戴着它。想到方才在祖宅里,牙牙就是戴着这条发带躺在床上,紧张地等待他按约定来救她,他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不过,那个时刻,同在婚床上的安东似乎有点多余……但是这已经没有关系了。
平平忍不住牵住牙牙的手,胸中再次涌起当年那个醉酒的夜晚里的身为兄长的自豪感和使命感。他牵着牙牙的手,一边赶路一边不可抑制地回忆起在术式学院的生活来。他想起同住的夏宫天、夏宫云和姜贺敷来;就在平平完成成年礼的那一年,夏宫天也完成了成年礼,同样地,宫天在成年礼上以宗主身份宣布了妹妹的婚事。毕业那天,宫云还和牙牙约好结婚之后依旧做好闺蜜,两个女孩想到一离开学校就得嫁做人妇,都难过地哭了出来。姜贺敷把行李搬到对面的京城大学学生公寓,正式进入了匠户子女们的最高学府——冶金学院。平平想起老姜对他说的最后一通话:
“我总归还是要做刀匠的,就像牙疆总归要嫁人。你也别伤心了,嫁人又不一定是一件坏事。你看看人家宫天,宣布妹妹婚事的时候笑的多开心!好了,现在暂时要说再见了……将来,如果你需要一把称手的好刀,不妨来找我。”说到这里,老姜的眼神朝牙牙那边瞟了瞟,轻声叹一口气:“战神啊……”然后就没有再说话。
他和牙牙手牵手狂奔在夜路,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路程。
成年礼的那天早上,平平和牙牙在床上一醒过来就很有默契地同时翻身起来,紧张地做着应有的准备。他站在镜子前穿上礼服。那是三层长袍,最里面是白袍,然后是洒满深蓝流云和赤金色暴瞳家徽的华丽长袍。这是虎族宗主才有的华服,那一条条流云的翻卷线条都是用染成墨蓝的丝线一针一线缝制,而黄金暴瞳家徽就像是拨开那些流云在向外张望的一只只怒睁的眼睛,仔细看去仿佛会被那些眼睛摄走魂魄。他披上这件华袍的时候心里百味杂陈。正好这时牙牙从洗漱间出来,就绕到他身后帮他系好腰带。平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成年礼礼服是牙牙帮忙穿好的。最后就该披上罩在华服外面的青色外袍。他披上衣服的时候牙牙坐在床边地上给自己的小腿打上绑带。平平完成复杂的穿衣仪式之后,看见牙牙一身黑色短袍,小腿和手臂上都是花白的绑带,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就在这时,平平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条火红的发带,给牙牙扎在头上。
“生日快乐,牙牙!”平平得意地等着牙牙表达惊喜。没料牙牙只是微微一笑,从短袍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戒指,给平平戴在左手小指上。就是这个戒指,将平平的一生牢牢束缚。
那时候的气氛好的不得了,平平感动地看着牙牙,牙牙笑盈盈地看着平平,然后两人慢慢凑近,轻轻互碰嘴唇。老实说,当时平平心里的确是想要拉住牙牙再重新好好吻她的,但是这时宫天来敲门了。
“看到牙牙房间里没人,就知道她在你这边,”门外的客厅里,三个好室友都穿好了礼服笑盈盈地等着平平和牙牙出来,“快来吧,今天可是大日子。”
平平拉起牙牙的手,他们穿过房间走出门,穿过走廊,从列队两旁的同学中走过,来到楼下等待的车前。那时候,平平拉着牙牙的手,恍惚觉得这盛大的状况简直像是自己和牙牙的婚礼。这种荒诞的想法在他头脑里盘旋了很久,乃至他和牙牙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抱着牙牙,把嘴唇贴在她额头上。牙牙有点害羞,但是她仿佛懂得平平的心思一般,慢慢把头抬起,吻住了平平。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平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九霄之外的乐土上,他紧紧抓住牙牙的肩膀,更加深入地吻她。牙牙没有拒绝。
这样……不就真的像是在前往婚礼了吗?正当他浮想联翩的时候,牙牙忽然推开他,非常严肃地说:“好了别紧张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要办呢。”
平平这时候才明白,方才牙牙是在向他寻求安慰。这么一来自己的胡思乱想就显得有些可笑了。他端正坐姿,眼睛却忍不住往牙牙那边瞟一瞟。牙牙闭目养神,手臂上紧绷的肌肉把绑带的形状勾勒的如同起伏山峦。
这时候马车驶入了禁卫军总营大门,平平透过车帘往外望一望,被人山人海的盛况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看牙牙,她依旧闭着眼睛深呼吸。看她这么有准备的样子,平平只好拿出礼仪册再次确认接下来的流程。
很快他就下车,牙牙跟在后面,站到武殿前由人脱下最外面的青色长袍,露出里面的墨云赤瞳图样的宗主礼服。那一刻平平感觉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他紧张的无暇多顾,只能自顾自地完成那一套复杂的礼拜动作。先要拔出佩刀……然后单腿跪下,然后又是……他两眼发黑,只记得自己总算是完成了动作,喘一口气站起来,正打算放松一下,却被四周的寂静吓了一大跳。对了接下来……
他尽量显示出一种“所有的流程我都牢记在心了”的姿态来,稍微提起长袍一步步走上武殿。牙牙的视角突然占据了他的双眼,他终于松口气。牙牙一定是看出他紧张过度,才主动和他交换了意识。现在他看见自己的洒满万千流云和赤瞳的背影正姿态优雅地走上武殿的前阶,他稍微朝左右瞟一瞟,很不舒服地发现烈安东正站在牙牙左手边,挨得挺近。很快的他的视线就回到了武殿正堂上,面前是供奉着战神牌位的神座。自从建国之初的著名武将烈铜生离开那个座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了。
之前总有传言说,这一回之所以要烈氏返祖烈牙疆同时对抗三个优秀的将领子弟,就是为了测验她有没有资格坐上这个战神神座。禁卫军诸将普遍对烈牙疆抱有很大期望,都说下一个战神必定还会出在烈氏。但是,战神并不是什么幸运的象征,战神代表的是生命力、战斗力,一往无前的勇气、誓不罢休的残暴与嗜血,皇帝与战神的关系就像御者与野兽,御者之所以不敢放松手中的缰绳,正是因为他深知,野兽时刻都在窥伺御者的心思,等待着缰绳放松的一瞬间脱逃控制以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杀戮欲望。先帝利用烈氏返祖烈铜生统一天下,战后为了控制她的行动,皇帝设置了武殿和战神神座,以期用此将烈铜生牢牢捆绑。可是神座根本困不住烈铜生,她渴望征战。每一夜她坐在武殿上,在正堂地面上铺开舆图,她就坐在神座上用她长长的佩刀“贺敷”在地图上计划每一条战壕的位置。现在,平平眼前就是那个载满烈铜生的孤寂的神座,他当然不能坐上去,他用满怀敬意的眼神望着那个座位和座位前的牌位,再次行礼。
烈氏虎族的每个族人都知道烈铜生的结局。那是一个夏末的夜晚,烈铜生独自站在武殿正堂上饮酒,长期远离沙场的孤寂化作压力,使她两眼瞳孔渐渐收缩,几近细线。报夜人来到武殿前问候她的时候,她的两眼瞳孔已经化作一条赤金细缝,这时报夜人仔细一看,发现在她的眉毛和鬓发之间出现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黑色斑纹,而且斑纹还呈现动态,不断地向她的额头和脸颊蔓延。当时目睹这一场面的两个报夜人中有一人斗胆走上武殿,想要把烈铜生从那种走火入魔般的状态中叫回来,却没注意她虽然一手把酒,另一手却一直放着腰间刀鞘上。就当报夜人快要走上前阶的顶端,烈铜生左手策刀,刹那间银光飞舞,好像深夜里怒放的梨花,随即梨花被染作深红。贺敷刀插在报夜人胸前,死者还保持着生前伸手想要唤醒战神的动作。烈铜生用自己的行动向皇帝表明自己不会甘愿受缚,随即她轻轻压低刀柄,用贺敷将报夜人生生劈作两半。她抖落鲜血,从容走下殿前长阶,身后长袍在夜风中猎猎飞舞,千百万只黄金暴瞳家徽在墨蓝流云间怒视禁卫军武殿周围的一草一木。另一个报夜人仓皇逃走,刚刚报告了战神异状,就传来战神劈杀禁卫军总营门外守军的报告。消息惊动了尚在寝殿的皇帝,先帝亲自起身赶往现场。
先帝深知用人之道,隔夜就传令斩杀烈铜生。当时,先帝诏告禁卫军全军,宣布烈铜生属于返祖中的变异,不是真正的、能够为家国奋战的忠诚战士,而是一只嗜血野兽,并要求烈氏以此为鉴,保证再也不会出现下一个烈铜生。由此,烈氏虎族别无办法,只能召回家神,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家神审判系统,把族人的生死全部交由家神负责。家神却认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家神向宗主指出,将来类似烈铜生的败血还会出现,家神不保证能在败血失控前清除之,但是只要烈氏放弃部分力量,就会削弱败血给家族带来的损害。宗主同意了,于是家神取走了家族中世传的阵式——捕虎道,并以伏龙道、擒雀道和玄武破灭道取代之。家神拆散了浑然一体的捕虎道,使得烈氏阵式的杀伤力大大下降。自此每当家族中出现败血,家神总能将其清除,即便时机不早,败血也没能给家族带来重大损害。
现在,平平跪拜在家神牌位前,心中充满对牙牙的骄傲。牙牙是和烈铜生一样的返祖,但她不是败血,十五岁那年家神错误的判断被他纠正了,因此牙牙顺利活到了成年这一天。今天,牙牙一定要坐上战神神座。跪拜礼完成,他起身转头面对大家,这时,父亲走上前来,郑重地将家传礼器佩刀“长月”交到他手里。他手捧“长月”,环视正堂。他看见牙牙站在正堂左边,从肩膀到手背都打满了白色绑带,身上是一件墨蓝与赤金相间的短袍战服,但是无论她的装扮有多么英气逼人,平平都无法忽视她头上高高扎起的红色发带。她站在父亲、烈安东和伯父之间,朝他露出金灿灿的笑容来,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黄眼睛真的像是在发光一样,连睫毛都像是染上了金粉。然后他转头看向右边,禁卫军诸将包括夏宫天的父亲都一脸庄严地看着他。夏宫天和夏宫云紧紧地拉着手,一齐微笑着看着他,那两张小脸真是出奇的相似。然后他看见了一身典型匠户打扮的姜贺敷,因为从小很少见到匠户,所以他特意多看了老姜几眼。老姜家算是匠户人家里数一数二的,常年为皇室和禁卫军高官打制刀具,连烈氏都有几把姜记宝刀,包括他现在手上捧着的这把礼器长刀“长月”。老姜的名字就取得非常特别,据说是皇族赐名,因为他出生那一年姜氏成功将烈铜生留下的“贺敷”刀的两块碎片中的其中一块融进铁炉,打制了御用宝刀新“贺敷”。皇帝龙颜大悦,将“贺敷”之名赐予了当年出生的宗族继承人老姜。平平想到自己同老姜可贵的缘分,加以对老姜服装的好奇,向老姜投去了专注的目光。老姜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却皱起眉,轻轻摇摇头。平平感到非常奇怪,老姜又摇摇头,别过脸去。他实在不明白老姜是什么意思,但是也没多想。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非常可恶的环节需要他来完成。
他把长月挂在腰间,和自己常用的佩刀挂在一起。然后,他示意烈安东上前。烈安东轻轻拍拍牙牙,牙牙有点困惑,但是还是挺乐意地跟着他走到平平面前。烈安东在平平面前单膝跪下,牙牙效仿。
平平说出了自己这一生最违心的话:“为保证我族血脉纯正,为禁卫军和帝国贡献更多可用之才,在此,将我同胞烈牙疆许配同族烈安东。”
平平不敢去看牙牙的表情。倒是烈安东一如既往的从容稳重,马上回答:“感谢宗主赐婚。”
比武要开始了,牙牙一脸低落。平平站在武殿前接驾,心如乱麻。很快皇帝驾临,许多妃子也坐在用纱帘围住的轿子上来到武殿。恭请皇帝上殿之后,平平跟在皇帝后面回到正堂。皇帝站在阶梯顶端,望着战神牌位和神座久久没有移步。
“烈将军。”
平平赶紧回答:“在。”
“听说你的同胞姐妹将要在此对抗三名优秀将领子弟。那三人,都是历次成年礼上比武的胜者,算是将领子弟中的顶尖者了。”说到这里,皇帝慢慢转头看向候在正堂右侧的三名子弟,三人立即行礼。他们分别是林、李、胡家的次子,都是家中所传阵式的精通者,他们对术式和自家阵式的运用和体能耐力甚至超过他们的宗主兄长。
“如果烈牙疆此次比武获胜,那么朕就将这个牌位和神座一同赐予于她,让她成为你们的先辈烈铜生的后继者。”
“叩谢皇恩……”
“不必。烈牙疆,”站在正堂左边的牙牙慌忙向皇帝行礼,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从天而降的婚约,“朕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在此,只能祝你武运昌隆。林、李、胡三家次子,”三个男人一齐低头行礼,“你们也不要轻敌。诸将请入座,爱妃们请在各自帘后观看。这样可以开始了吗?”
皇帝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平平。平平第一次这么近看见皇帝龙颜,虽然非常紧张但还是从容行礼,道:“可以了。”平平看向牙牙,牙牙点头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平平入座,烈安东坐在他身边。平平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个空酒杯,就问他是怎么回事。安东解释说:“方才牙牙上场前,饮下一杯酒好安定情绪。”
“胡说!她怎么可以在比武之前喝酒呢!”平平有点不安,抬袖转身,连忙看向牙牙,那华美的八千流云慢慢在安东眼前落下,在平平身旁堆成美丽的褶皱。从平平的角度看去牙牙非常镇静,脸颊微微泛红,也许是酒精作用,但是她平时面临大战的时候也是这样。平平再转过头看着安东,那清秀的侧脸上泛着冷静的白光。
牙牙走上几步,凛然站立,冲对面勾了勾手。这种极度自信的动作瞬间激怒了林家次子,他率先冲出来,胡、李二人不敢怠慢,连忙跟上保持阵型。牙牙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平平知道她在判断对手的本事,他太了解牙牙了。
牙牙轻巧地侧身躲过林家次子的第一击,翻身轻盈跃起,躲开李家次子的拳击。这时胡家次子已经完成术式咏唱,正要发动,就被牙牙拔刀打断。林、李、胡三人互相看了看,齐刷刷拔刀。
白手战结束。林冲上前,与牙牙短兵相接,两人过招的时候,李在一旁准备阵式发动。李氏阵式的发动需要时间,胡便一边掩护他一边协助林与牙牙过招。牙牙稍微转一转头,明显看到了李的发动准备,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颇悠闲地挡下林和胡的攻击,然后闪身后退。平平知道她是想见识一下据说攻击力强大的李氏阵式,但是她这样随便还真叫人捏一把汗。这时候李氏阵式发动了。牙牙一脸兴奋,看着李家次子朝自己冲过来,在她眼里李手里的刀上就像缠绕着雾气,使她一时间难以判断对方刀路。她毫不畏惧,稍微移开身子,就在对方的刀将要刺伤她的时候猛然跳起,掷出自己的刀,硬生生把李手中的刀打掉了。有将领发出赞叹的声音来。
牙牙还未落地,先抬脚踢向胡。胡毫不含糊地抓住她的脚踝,想把她摔下来。论力气,男人总是占上风,许多人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来。牙牙被他向后一摔,却没有重重落地,而是轻巧地恢复了平衡,然后右脚蹬地,左肘向后,右手向前做出抓挠的姿势。烈氏人都看明白了,她发动了伏龙道。但是这种寓阵式于连续的打斗动作之中的布阵方法并不容易被外人识别,所以当胡勇敢地迎面接招的时候平平在心里为胡叹了口气。胡举刀挥向牙牙,牙牙赤手空拳,却依旧蹬地向前。那一瞬间,全场人都感觉到了空气的震动:伏龙道借由牙牙左右两手两脚的位置完成了布阵,随着牙牙这一掌的击出而发动。牙牙生生捏住胡的刀刃,手腕翻转,胡的刀断了。但是她没有停下,接着这一式的余威继续向胡攻去,捏住他的脖子,抬起左脚给他致命一击。胡落败,退场。
还剩两个敌人。方才伏龙道发动的时候他们在一旁仔细观察,一直没有出手。这时两人互相使个眼色,开始行动。牙牙环绕场地疾驰,取回刚刚掷出的刀,翻身踢了林一脚,跳出他俩的包围圈。这时李冷不丁地出现在牙牙身后,给她的背后重重一刀,当场鲜血飞溅。牙牙似乎对痛感有些迟钝,愣了一秒才回过头去。她背上已经挨了一记斜劈,虽说刀痕不深,但是受到这样突然的攻击还是教她火冒三丈。李是陈氏术式的一把好手,非常擅长时间禁锢经文,几乎可以把咏唱时间压缩到四分之一秒,当然不会让牙牙察觉到。趁此机会,林给予牙牙正面一击,若不是牙牙躲闪及时,那一刀就会刺中要害!只见牙牙大腿鲜血横流,她自己也咬紧牙关,两眼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着,终于,只剩一条闪着刺眼杀意的细缝。场上所有观众一齐沉默了,连皇帝都放下了茶杯,皱着眉头看着牙牙。纱帐里传出妃子的尖叫声,马上就有将领喝令卫兵把女眷送走。接下来,会进行更加残酷的战斗。
平平霍地明白了。他突然感觉世上只剩自己一人,其他人,统统都是牙牙的敌人。他倏地转头看向安东,厉声质问:“那杯酒里是什么?”
安东平静地看着他:“只是普通的烈酒而已。对于任何人,都会有激怒的功效。”
“那三人事先与你们串通好了对不对?”平平咬牙切齿。
“何谓串通,宗主?根本不是。这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事情。若不试一试牙疆,皇帝陛下怎放心让她坐上战神神座?”安东微微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上鲜血横流的牙牙,似乎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所以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来看她输掉的吗?”平平暴怒,几乎要掀掉桌子。安东却不慌不忙,抬手按住平平的袖口:“宗主,牙疆这不是还没输吗?”
平平瘫软下来。的确,如果牙疆在这种情况下都能扭转局势打败林和李的话,就恰恰能证明她的不正常。最可怕的情况就是,牙牙被他们彻底激怒,暴露出她那副不像人类的样子来,那无论平平怎么解释牙牙都脱不了身为“败血”的怀疑了。平平宁可牙牙输掉比武,也不想让别人怀疑她,更害怕——
“你在害怕我吗,宗主?”那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正堂中央的朱红横梁和黑瓦间袅袅盘旋上升,绕着立柱悠然回旋,好像一曲来自遥远山区的歌唱回响。平平浑身一颤:家神来了!
他注视着牙牙,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家神却十分愉快,在他耳边轻轻哼唱起虎族族人还住在山林里的时候,孩子们最喜欢的歌谣来:
老虎,老虎,
老虎的獠牙,
老虎的利爪,
老虎的黄眼睛。
老虎,老虎,
吃掉了爸爸,
吃掉了妈妈,
吃掉了兄弟姐妹。
老虎,老虎,
我和老虎是好朋友。
老虎,老虎,
是我的好老师。
平平听到毛骨悚然,眼睛不敢离开牙牙。他现在明白了,这场比武没有结局。如果牙牙输掉了,她会被林李二人重伤,以致未来再也不能走上比武场。如果她赢了,她会被家神以正义之名制裁。
牙牙忽然大吼一声,暴怒的双瞳旁有什么黑色的斑纹在蔓延生长,一直将她的额头布满,模糊地勾画出老虎的“王”字。林、李二人慢慢退后,举起手中的刀。牙牙忽然蹬地,整座武殿几乎晃动了一下;下一秒她出现在李的背后,李紧急发动梁氏术式进行空间变换,但是由于咏唱时间严重不足,他只移动了一米。牙牙直接抬手把刀朝他投掷过去,李被击中在背心,整个人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痛苦地失声大喊,随即口中血沫喷涌而出,满地鲜红。林无暇顾及胡,只能迎战。牙牙虽然放弃了武器,但是她还可以用伏龙道。她左脚刚刚抬到空中,林就发了狂一样冲上来,刀光闪过,牙牙飞旋着身体躲开,那烈焰一样的红色发带与漆黑略有波浪的飞舞长发交缠着在刀光中穿过,牙牙还是躲闪不及,只得放弃半截秀发。她站稳脚跟之后就回头瞪视林,脸上的虎斑像植物根脉的延伸生长一样逐渐茁壮,变得越发清晰,两眼已经失去人性,黄色的细缝样的瞳孔里,藏了一只熬过了整个冬天的漫长风雪后首次狩猎的猛兽。这野兽就要跳出来了……平平几乎不敢看下去,他只感觉家神的重量紧紧压在肩上,让他痛苦地几乎抬不起头。他左手摸上刀鞘,下定决心要打断这场战斗,但是又无力拔刀起身,因为家神把双手同时放在他的肩上,仿佛毫不经意却又充满恶毒的刻意,向他持续施加着来自家族全部人的期许和长久历史传统形成的沉重压力。这就是家神审判系统!以正义与秩序之名将烈氏虎族人牢牢绑缚,以绝对冷面和公正处理家族中的败血——也就是失控的优秀返祖。家神的毫不留情让刚刚成为宗主的平平感到极不适应的重压,他几乎喘不过气,更无力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了。
牙牙看着林,林也看着她。她忽然发力,抬起手臂挡下林的刀击,经过伏龙道和血统爆发的加强,她的肌肉已经钢铁一般坚硬。即便如此,林的佩刀还是割开了她小臂上的细嫩皮肤,霎时间雪白的绑带上红莲璀璨绽放。她并没有在意伤势,轻轻将手臂向身后一甩,哪怕那血珠挥洒满地。海棠花瓣一般洒落的血珠还未落地,她就侧身超过林的刀锋,负伤的右手硬是将林持刀的右手手腕掰向另一侧,随即左手握拳狠狠击中林的脸颊。这完全是用蛮力完成的愤怒一击并没有使用伏龙道,但在旁人看来,这一击的重量就像是她卯足了劲发动了伏龙道一般。林趔趄后退,丢下手中的刀。已经山穷水尽,他要发动林氏阵式了。
平平知道林氏阵式向来以变幻莫测而出名,布阵方法神鬼莫测。即便林现在突然发动阵式以表明自己早就布好了阵,平平也毫不惊讶。事实上,平平猜对了。林突然抬手,武殿地面开裂,牙牙几乎站立不稳,只好单膝跪下保持平衡。只见林手指牙牙,牙牙脚下的地面忽然裂开,牙牙跳到空中,单手吊在武殿横梁上观望。平平这时候忽然明白了——
林的确掌控了布阵空间里所有客观物理物质,但是他的阵式没有包括武殿的屋顶。平平抬头,注意到了贴在横梁下方的经文纸条。牙牙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毫不惊慌,也没有破坏阵式的意思,她只是用吊在横梁上的那只手把自己往上一甩,那一瞬间她右手手臂上沾满血污的绑带松开了,红白相间的绑带旋转着翻飞着落下来,就像青天下长风中自由变幻的彩云落霞。她轻盈的腰身将双腿向上翻抬,用层层绑带加强保护的脚背干脆利落地踢破了武殿屋顶。霎时间,碎瓦飞雪一般落下来,数以千计的碎片包裹在牙牙周身,就像当初那漫天竹叶包裹着爷爷的身影一般。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的平平心灰意冷,两手捂住脸。这时候,相比认输,表现的勇武更会毒害牙牙的生命啊!
那些瓦片突然停止了下落,在牙牙身边编织成美丽的立体图形。那是一个以正四面体为基础构架起来的复杂形状,牙牙倒挂在横梁上,正在图形中间,就像是指挥这些碎瓦的将军。林惊呆了,没想到碎瓦还能成为她的武器。
首发出击,林不顾一切地挡了下来。随后,千块碎瓦一同攻击,林慌忙闪身,却被从后方攻来的碎瓦击中,倒在地上。牙牙从横梁上跳下来,冷眼看着林的尸体被打的千疮百孔,长发和正红发带被吹进正堂的微风轻轻抬起,那一刻她美的惊世绝伦,就像一个真正的战神在用默默凭吊死去的对手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必然胜利。在场的人全部保持沉默,皇帝也没有说话。
家神的手轻轻离开平平的双肩,朝牙牙伸去。平平不顾一切地站起身,翻过桌子朝牙牙扑过去。家神慢了一步。平平把牙牙挡在身体下面,拔出佩刀直指家神的方向,喉咙里仿佛惊雷滚动,猛虎一样咆哮嘶吼:“你再接近一点试试看!”
家神停住了。他颤颤巍巍地、像一个对儿孙失望透顶的老人那样,用充满指责和绝望的语气说道:“宗主啊,把烈牙疆给我吧……求您了,把烈牙疆给我!”
平平就在这时领悟到了家神审判系统的正义的寓意。因为他清晰地看见了家神闪动着渴欲的、野兽样的双眼,仿佛恨不得能马上把牙牙吞下去。见平平久久不肯松手,家神便畜生一样匍匐在地上,贪婪地吸吮着牙牙留下的血迹,就像一只饿的发狂但始终不能咬死猎物的野兽,只能舔舐猎物被自己抓出的伤口里流出的鲜血……
平平大喊一声,把佩刀朝家神的方向扔过去,不顾一切地抱着牙牙冲下武殿的台阶。这时候,老姜也离开了座位,疯狂地追上他,拦住他。平平一边发狂般地大喊“不要拦我,我要走,我和牙牙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一边推搡老姜,老姜却始终坚持地挡在他身前,直到第一支箭刺入老姜紧紧护在平平和牙牙身前的宽大后背上。平平头晕目眩,下意识回头往武殿上望了望,看见皇帝站在武殿正堂前,面对未知的敌人拔出佩刀。
“来吧!”皇帝的怒啸就像一声震雷。平平连忙回过头,却只看见几个缥缈的身影从空气的缝隙中朝武殿飞一般冲杀而来。其中的一个身影搭箭上弓,再次瞄准皇帝——
“陛下,躲开!”老姜抬起头用尽全力大喊,好像刚刚那一箭压根没击中他的后背一样。他松开平平,用尽全力朝台阶顶端的皇帝冲去。皇帝似乎很有信心,手中高举的佩刀纹丝不动,相比之下老姜就像一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稍稍受了威胁就没命奔逃的野狗。
那流矢风一般接近了,皇帝在虚空中挥刀。但是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姜奋力跳起,右手朝流箭飞来的方向横劈。就好像老姜的右手上有一把隐形利刃,那箭矢瞬间被劈作两段,在空中稍稍停顿一下,就消失在空气中了。皇帝似乎明白了什么,后退两步,老姜挡在皇帝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刀。皇帝叹一口气:“姜贺敷,看来你们还是没有交出真正的神话之刀啊。不过朕也不计较了。”
“……姜贺敷……”皇帝口中的名字有如惊雷一般,镇住了那几个来犯的缥缈身影。这时几个方才在殿内观战的将领出来了,大喊:“家神请息怒!”
漂浮在空中的家神开口了:“我族优秀子弟被残忍杀害,怎能坐视不理呢,宗主!”
李将军拔出佩刀,孤注一掷地大喊:“我们比武愿赌服输,即便家中优秀子弟惨死刀下,也心甘情愿!还请家神不要迁怒烈氏虎族和陛下!”
林将军同样拔刀,指向自家家神:“请您三思再行动!逝者已逝,再向烈氏和陛下寻求报复又有什么用!家神,请您快快离开吧!”
家神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姜贺敷……为什么,姜贺敷?!姜贺敷又要谋同烈氏虎族残杀我们族人了吗?”
皇帝放下佩刀,走到姜贺敷身前,凛然面对愤怒的李、林两家家神:“朕身为御者,自然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将领肆意妄为,哪怕是战神也一样。烈铜生的悲剧不会重演,你们的子弟也不会白白牺牲。请快快离开吧!”
两个家神默默停留片刻,闪身不见了。老姜松开手中的刀,平平亲眼看见那刀在他手心里散作千万褐红碎片,慢慢融进老姜的身躯。那把刀彻底消失的时候,老姜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捂住喉口,就像吞下了一大把针。
夏将军从殿内疾步走出来,一面恭请皇帝回到殿内一边指挥善后。正堂里的两具尸体在方才已经被妥善收殓,正堂里依旧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平平扶着牙牙回到正堂内。
皇帝站在战神牌位前,抬手向牙牙深深一拜。
所有人起身,朝牙牙深深拜礼。平平解开长腰带,脱下身上礼服,将八千墨云和九万暴瞳裹在牙牙身上。牙牙有点精神恍惚,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但她走起路来依旧稳稳当当,长袍在身后猎猎生风,露出她小腿上血污的绑带。她一直走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
“烈牙疆,在此,朕正式赐予你‘战神’封号。作为烈铜生之后的首个接班人,请你一定牢记以苍生性命为重,保护国家社稷,时刻不忘宗族恩泽。”
牙牙低着头回答:“接旨。”随即起身,抬手将礼服领口正了正,大步走向牌位后面的战神神座。她凛凛就坐的那一刻,整个堂上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虽然响起了礼貌的掌声,但是那掌声里庆祝的成分已经荡然无存。就在她的面前,正堂地上的血迹还没有清洗干净,两具尸首还残破痛苦地躺在白布之下,家属的泪水还挂在脸上……
平平心力交瘁,终于倒在堂前。
8、
那一天已经过去两年,平平依旧记得每一个细节。
经过了家神的首次阻拦和一夜的狂奔之后,他和牙牙在一个晨雾弥漫的小镇里停了下来。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片刻歇息。牙牙躺在地毯上睡着了,平平坐在房门边,听着外边女主人与家里众人的对话:
“昨夜西边的大火,真的是烈氏祖宅吗?哎呀呀,太可怕了……不知道战神殿下是否安好……”“应该能逃出来吧?毕竟是虎族人啊,猛将林立的家门……”
平平疲惫地叹一口气,身体沿着房门滑下。除了他和牙牙,不会有别人活下来。因为这是惩罚,是家神依法对他的忤逆行为降下的天罚,也包含在他与家神达成的协定之中。他用尽剩余的力气把睡着的牙牙搬到床上,然后自己跌坐在床边,终于坚持不住,躺了下去。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觉牙牙伸手抱住了他的头。那一瞬间,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咬紧嘴唇,不想让牙牙听见自己的呜咽,但是牙牙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情?
“若是焦虑、害怕的情绪难以排解的话,那么就像以前那样做,这样就不会难受了……”牙牙的声音在他耳边风一样细语。她温软的嘴唇贴上他冰冷的双唇,慢慢蹭掉流到嘴角的泪水。平平终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连房门外的家主人都立即停止了谈话,似乎是想要屏息探听房间内的情况。
大约中午时分,平平和牙牙告辞了这户人家,继续一路向东北方向前行。傍晚时分,两人已经来到第一座山脉前,翻过这座山,他们就正式进入帝国的北疆地区。父亲口中的遗物正是存放在帝国北部边境神女峰上的神女庙中,为了终结这种一面履行与家神约定的义务一面不断奔逃、躲避家神无止境的贪欲的生活,他们必须得到那件传说中具有“神话之力”的遗物。父亲隐约提到,它是家神审判系统的起源之物,只有用它才能改写家神审判系统的既成规则。
天色渐晚,平平估计当天翻山是不可能了,于是他们就在山脚下的村子停下来。
这个山村和烈氏祖宅一样,建筑在一处源源不断冒出地面的温泉上。落脚在一户人家之后,平平和牙牙一起到一处偏僻的温泉里洗澡。自从十二岁被家里人强制分开沐浴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一起入浴的机会。如今,平平一想到有关家里人的事情就百般痛苦,又是愤恨又是后悔,这种来自良心的终身愧疚也是他必须承受的后果之一。但是只要慢慢回想过去二十二年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就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甚至觉得还不够解恨。
三个月前,他们从术式学院毕业了,学生们或是前往禁卫军应聘,或是回到家中为工作做准备。出身禁卫军将领家庭的毕业生大多回家,已经在礼仪上接替宗主职位的他们还需要在父亲的指导下慢慢成长,才会前往京城正式接替父亲的军职。然而平平和牙牙回家后并没有清闲多久,大家就不得不再次忙碌起来,为了安东和牙牙的婚礼脚不着地地做着准备。虽然牙牙仍然对这桩婚事感到不满,但是比起成年礼那时,她的抵触情绪已经减少了很多,甚至还对平平夸奖过安东是多么“善解人意”。与她相反地,平平却再也不能对安东感到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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