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
如果倒溯时间,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时节,西境边界的雪原上还留着纷乱的马蹄印和重武装压迫下的士兵脚印。由皇帝率领的精英队伍列队穿过寂静的山谷,雪花纷纷落下,就像一卷繁复厚重的珠帘。战神感觉有些冷,距离目的地又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便回头示意跟随自己的卫兵把自己的雪貂大袍递上来。接过衣服的同时她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但□□之马一点忤逆的意思都没有,安静地随着烈将军的马继续前行。战神在铠甲外穿上长袍,扬手把长发捋出长袍外,霎时间风将她的长发吹乱,乌黑的发丝像蛛网一样将她的身体缠缚。她不耐烦地把它们规整到脑后,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一手抓住发束一手拔刀。烈将军忽然勒马,厉声:“你干什么!”下一秒,整个事件已经结束了;烈将军单手夺下战神手中的长刀,战神愣在马背上,右手还抓着发束。
“……至于吗?为了这点小事发动时间禁锢。”战神有点失望地松开发束,让它们重新飞扬在风雪中。烈将军冷着脸,把刀还给她:“这不是小事。”“为什么?”战神接过刀,收进刀鞘时问道。
“……因为你这样最好看。”烈将军的声音低低地夹杂在风声中,轻轻掠过她耳畔。她似乎颤抖了一下,刷的转过头看着他。烈将军没有理会她,兀自抓着缰绳直视前方。距离两师会战之地还有一段路程。他们已经踏上异国土地,一个月前皇帝和烈将军把这里收为己有,所以准确来说这里已经算是帝国的领土了。他们轻易就辨认出了前些战斗留下的工事,这里原本就是烈平疆修筑的前沿阵地。由于持续恶劣天气,防御工事显得有些破败。烈平疆勒马,转头对大部队说:“先暂时在这里停留,维修临时工事,同时派出斥候。”他口中言语的力量很快就得到了响应,巨大的军队机器运作起来。皇帝下马了,默默地朝远方站着。烈牙疆见状下马,烈平疆也下马。两人站在原地,似乎都在猜测皇帝的心思,沉默,比肩而立。
过了一会儿,烈牙疆稍微侧过头问:“你冷吗?”烈平疆摇头。烈牙疆从怀里伸出两手去抓他戴着皮手套的手,似乎是想要温暖他。烈平疆低头看着她□□在风雪中的手背,不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她推开,说:“我不怕冷。”烈平疆说:“不可能。你的手都变得冰凉了。”说着,就用自己焐热了两手去包住她的,感觉她稍微回暖一些后,低头轻声对她说道:“要是手冻僵了,在战场上会很麻烦。你这是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混乱无序的战场。你首先应该知道的是,这片沙场不是你一个人的舞台,你除了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你的士兵。”
烈牙疆被他捂着两手,呆呆地抬头看着他,听他低语:“所以说,在使用玄武破灭道的时候一定要确认附近友军的情况。其次,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马,如果马受伤了立即跳下来,不要等到它无法控制了再试图脱逃。战场上被马摔下来的士兵没有一个得以善终。”
烈牙疆感觉自己的手烫烫的,甚至开始出汗了。但是她没有抽回手,而是任由烈平疆捂着,看着他的手背先是通红,然后变得发青。她突兀地开口了:“平平,卜呼最近怎么样?我都没怎么看见过她。”
烈平疆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乐正卜呼的事情,但他很快就整理好思路,回答道:“她挺好的,一直在做侦查和传信的工作。有时候会到我这里来。她……真是很了不起啊。”
烈牙疆问:“那么,等这边结束了,你是要和她一起回去吗?”
烈平疆没有回答,转头看向正在忙碌的士兵。烈牙疆追问:“难道不是吗?你会和她回去吧?你和她回去吧,她那么好,和你很合适的。至少比姬莉叶好。”
烈平疆不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是啊。你呢?和老姜相处的如何?”
她不假思索说:“他还替我加固了炼银贺敷呢。”
听罢,烈平疆的眉头舒展开来,稍微俯下身把她的手举到自己面前,贴近她耳边悄悄说:“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要回家吗?我打算这次结束后,回去重修家宅。全部按照以前的样子修起来,我们的房间也要和以前一模一样。”
烈牙疆笑起来,说:“真的吗?太好了!”两人正开心地笑着,一不小心头盔撞在一起,愣了片刻,笑声更加愉快。卫兵远远地看着他们。“原来开战之前还能这么愉快吗?……”“……真不愧是烈氏虎族的宗室……”“毕竟如此……连天生嗜血的本性都一模一样。”
皇帝好像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依旧兀自望着远方。他不像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是一个打了胜仗之后也无处可回的可怜人。烈平疆想到这一点,虽然依旧笑着,心里却在想,牙牙没有说她也要回去。牙牙,她大概已经发现了,帝国之内,只有她和皇帝是无家可归但是处处为家的流浪者。他们共谋而来这片边境,皇帝打算不再离开这里,而她打算不再朝东边回头。
烈平疆短暂的生命中,有一半都是在为烈牙疆而活。他的奔波和辛劳并没有换来相应的爱,他现在明白了,他的追求目标本身就是无解的,所以他在最后一刻放手了。没有必要了,不是吗?疲惫瞬间涌上全身,他轻轻放开烈牙疆的手,转过身朝一群正在工作的士兵走去。烈牙疆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氛围中,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的背影。皇帝回过身的时候她甚至吃了一惊。皇帝朝她走来,不知该说什么,在她的肩膀上拍拍就走过了。烈牙疆感受着那拍在肩膀上的重量,仿佛是理解了什么,转过身抓住皇帝的胳膊,问他:“什么意思?怎么会这样?”
皇帝站定,背对她说:“总归是要结束的,对吧?”
天色迫不及待的黑下来了。士兵们各自休整,因为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只是枕戈待旦,没有一人真正能放松下来。看见皇帝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的篝火旁,烈牙疆忍不住走上前去在他旁边坐下。皇帝稍微瞟了她一眼,就默许一般再次扭开视线。
冰冷,孤寂,紧张,原本因大战在即而变得麻木的战神之心开始崩溃。她感到自己身边有一股强大的、可以支撑她的力量,这力量散发出温暖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觉中让她的心重新变得柔软敏感。她说:“我原本一点都不害怕。现在这样坐在你旁边,心里反而变得不平静了。”
皇帝轻轻笑了,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但眼睛远远地避开她,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结局都是一样,不过早晚。真不知我们中谁先离开呢。”
“如果你先走的话,我可能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了。”烈牙疆下意识抓住他一闪而过的视线,急切地望着他说。皇帝对上她的眼神,说:“不会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我已经不是人类了。我的心有一半已经被冰雪掩埋,现在连保住另一半的鲜活都有些困难。”烈牙疆嘴里毫无保留地讲出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一时间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语句的可怕之处,直到语词消失在夜色和篝火之中,她才慢慢感觉到恐惧像寒冷一样慢慢侵入她无坚不摧的铠甲。
皇帝说:“朕……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在普通人身上也会发生。不过,普通人可以痊愈,但是上一任战神她没能痊愈就死去了。我是很清楚的,这一点点瑕疵完全可以自愈……”
深宫就像用冰雪砖块砌成的豪华殿堂,虽然华丽诱人但是刺寒彻骨。出生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从小在冰冷的光滑砖石地面上练习爬行的时候头顶上是高的不敢估量的穹顶,从大殿里的第一根立柱走到最后一根,年幼孩子的腿要迈出千次。曾经只要迈腿千次就能触及的母亲,已经消失在现在只用迈腿数百次就能到达的御位之后,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只留一丝芳香秀发的坐席前,身后数百步远的地方有刺客、杀手、政敌和心思叵测者纷至沓来。然后,那些人都消失了,从百根立柱之远的地方传来的是消息,各种各样的消息,死亡、执行、生效、废除,罪行、美德、谎言、谏诤,他被大山一般的信息量冲垮。他也曾经以为自己的心死掉了,直到多年未见的表妹钱小青重新出现在他的庭院里。她无心无思闯进皇帝的私家花园,并不知道自己触犯了大不敬之罪,四处闲逛着,好奇的大眼睛闪闪发亮。他躲在树丛后悄悄看着她像只翩翩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终于,被她从身后逮个正着:“找到你啦,哥哥!”
她那一句清脆的笑言拯救了他濒死的心。他自此知道言语的力量:有些人在知晓修辞的含义之前就忙于使用,而有些人深谙修辞之道却放弃了所有修饰。这就是力量。他自此明白扶持、陪伴、相依相守、共许永生的美好含义。他活过来了。然后,他发现将唯一希望寄托在脆弱易逝之物上是多么草率的决定:小青香消玉殒的那一刻,他的心碎了,然后是他的小妹,那一次将他彻底击垮。他经历了从绝望爬到幸福顶端,也经历了从顶端跌落谷底。
“我希望自己能够完整地离开。可是,实际上,我早就不完整了。现在我还能期望什么呢?也许,厮杀中我能忘记自己想起来的事情,这样离开的时候会轻松一些吧。”皇帝低声讲道。烈牙疆仿佛想到了什么,问:“完整?”随即狠狠地冷战了一下,又问:“你不完整吗?我完整吗?”
皇帝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反而冲她很温柔地笑了:“牙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完整的,只有相对完整。但是,只要不同的心能够结合在一起,那么它们就能够相互补足,从而使二者都变得完整。你的心,我确实感觉到了……谢谢你的真心。”
“不,我并没有……”烈牙疆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皇帝说:“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你是个善于表达的人。那些有幸和你深交的人,都会喜欢你这一点。”
烈牙疆没有说话了,皇帝则低着头兀自笑着,接着说道:“会有人拯救你的,不过早晚。如果你等不及的话,就随我一起走好了。至少,路上还可以照应彼此,不至于孤单寂寞。”
号角吹响,黎明在即。烈平疆大吼:“前方斥候传来消息,预计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接触!出发!”
将士上马,队列齐整。皇帝列在队伍的最前端,这一次,由他下令:“全速前进!”
马匹尖啸,撒蹄狂奔,浩荡之师朝还未进入视野的敌人全力冲刺。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风声已成不会花心思探知的背景音,耳朵也冰冷麻木的失去了知觉,突然,跑在最前方的皇帝抽出长剑,发出冲锋的怒吼。那个背影的意义战神第一个明白,镌刻在基因中的热血瞬间沸腾着冲上头顶,她在接踵而来的士兵的怒吼声中拔出神话之刃贺敷,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一双兽眼瞳孔几乎缩成门缝一般细。她感觉到自己身边烈平疆身上正散发着好闻的浓烈血腥味,那通常指示着不同寻常的激动和热情。她在婚礼前夜的床上闻到过这味道,后来也曾无数次闻到过,这种情况下,通常是他的皮肤紧紧贴着她的,浓郁的醇香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而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几乎要被这香气折磨的兴奋而死。现在,马背上,前方就是汹涌而来的敌人,天空呈现雪后的昏暗,她在极度兴奋中快意地决定,即便就像这样死去也是非常畅快淋漓。她狠命催促马匹前进,在战马前蹄几乎就要超过皇帝的时候两腿踩在鞍上起身向前探去,□□的左手连同细腕和小臂全部暴露在寒风中,她熟稔地调动腕力旋转爱刀,仿佛不经意间贺敷就闪着美丽的暗红色辉光带走了今天的第一个人头。新鲜迸裂的血液酣畅地洒下些许落在她的面颊上,这个细节就像某种动机,使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之后,她只记得暗红色的光带在空中慢慢延伸、扭转,咏唱的声音反复在脑中回响,时间的流速变得难以确定,空间也不再具有原本的模样。最后,她把贺敷扔到右手,左手拔出炼银贺敷,那鲜艳张扬的血红指向空中,空气中的水分纷纷凝结,无数冰粒在她身边悬浮出现。她无心计数镖的个数,随心所欲一般用刀尖指挥布阵,稍微横过右手贺敷的刀刃,轻轻击出首发;刀刃碰上冰粒发出悦耳的鸣响,这和家中老树下所挂古钟的轰鸣有着类似频率的声音使她不禁露出发自内心的温柔笑容。她虚着眼睛,并不想看到什么,也无心关注琐碎的凡俗细节,炼银贺敷赤练一样从空中飘落,随后她身边方圆十米之内没有完尸。
随即,她睁开眼睛,像个志得意满的女皇一样在马上慢慢收起佩刀,徐徐看着周边的惨状。无非是鲜红色,无非是残破的肢体,无非是终结的废墟。她隐约中想起爷爷能控制成千上万的枯萎竹叶将一块巨石打成碎屑的事情来。那时候她觉得爷爷简直强大的就像怪物,如今两相对比,她对自己苦笑一声:“不知不觉,我已经成为了这样的人呢。……不对,不是人啊。”
她傲视战场,雪雾弥漫中寂静降临。让战马慢慢穿过堆积成山的尸体,用炼银贺敷拨开前方的迷雾,她四下寻找着生还的同伴。不知穿过了多少敌人的阵地,她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口音。喊叫、喧闹,她勒住缰绳仔细听了片刻,倏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朝那边奔去。烟雾背后,士兵和军官层层包围的中心,有着她从刚才起就隐约挂在心头、念念不忘的事情。看见战神来了,士兵们自动让开,烈牙疆脚下磕磕绊绊几乎跪倒在皇帝面前。皇帝胸口和腹部的铠甲都被人用极为锋利的武器撕开,目所能及之处已经血肉模糊,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知道没救了。烈牙疆感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恐慌,一时间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要先走?”她竭尽全力扑到他胸前,用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惊讶的沙哑嗓音低低地问。皇帝没有睁眼看她,胸口似乎起伏了一下,臂膀的某处还在痉挛。她连忙抓住皇帝的手,再问了一次:“你要先走?”
皇帝从嗓子里发着颤吐出一口气,稍微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溘然长逝。烈牙疆慢慢将手臂从他身上移开,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突然,她怒吼着站起身,朝着虚空中的敌人拔出神话之刃。
“又是你,又是你,又是你!”她疯狂砍杀,但是没有任何敌人可供她发泄,“全部都是你设计好的,对吧!你要逼我到最后……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突然,她两手一松,神话之刃就这样从她手里脱落飞出去,落在不远处的雪地里。她跪下来,朝皇帝的遗容俯下身,长发落下,发出至今为止最悲恸的哭声,听上去像是猛兽痛失同伴之后残酷的嘶吼。士兵们慢慢退散开,开始为另一件严重的事情奔走。烈牙疆对他们的奔忙毫无反应,兀自为逝去的君主哭丧,低低地压着头,一次又一次亲吻君主的额头和眉眼,握着他冰冷的手,仿佛是要和他一起离开。
42.2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会到帝国境内的营地的了;她好像是睡了一觉,刚醒来的时候有些麻木,似乎是因为过度悲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的吆喝和奔忙唤醒了她的直觉。野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她穿着单衣跑入大雪之中,冲进烈平疆的营帐,粗鲁地推开守在床边的乐正卜呼,抽出放在烈平疆枕边的佩刀“淬寒”划破自己的手臂。战神的热血顺着指尖落入烈平疆口中,烈平疆缓缓饮着,半睁开眼看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战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看不出在想什么,但当她看见同胞的目光逐渐清晰起来,就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确认他热度减退、已无大碍,她心力交瘁,全部的痛觉伴随着强烈的疲倦和悲痛折磨着全身,她下意识抓住自己的头发,两腿发抖跪在地上,随后侧身倒下。乐正卜呼快步取下挂在衣架上的烈平疆的貂袍给她裹在身上,紧紧抓住她的手,回头叫人来帮忙。
那时候烈牙疆的身体冷的就像尸体,乐正卜呼紧紧抓着她的手,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庞,惊吓之中不知不觉发动了时间禁锢,在她的潜意识中似乎这样做就可以延长烈牙疆的生命。她维持着时间禁锢,保持着震惊和不知所措的姿态低头看着烈牙疆。她喜欢时间禁锢,这个术式可以把瞬间化作永恒,把群居化作独处。每当她感到留恋或者吃惊的时候,总会尽可能地发动这个术式,好让自己在时间的牢笼里安静地带上一会儿,仔细看看自己留恋的事物,仔细体会自己想要与之独处的人的单独时光,仔细思考、仔细分辨自己的情绪。不过上一次她这样做的时候没能安静下来思考,因为那个人为了和她独处把自己的时间也放慢了。那时候,乐正卜呼对自己所看见的烈牙疆吃惊的无法思考,而现在她总算是能够好好地看着烈牙疆的脸考虑一下事情的经过了。
她低着头,紧紧盯着烈牙疆虚掩的睫毛。战神是能够把时间放慢到和她同等流速的,如果她还能和乐正卜呼说话的话,她会这么做的。乐正卜呼松开一只手抱住烈牙疆的后背,稍微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跪在地上,仰起头叹口气。再等等吧。她又不着急,烈牙疆也不着急。她可以慢慢等。烈平疆已经没事了。她要等烈牙疆。
“这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层出不穷呢。但是,没有什么能比你们同胞俩更有趣了。你的哥哥,他让我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爱情;而你,让我无法选择放弃。”
乐正卜呼又等了一会儿。稍微冷静下来思考一下,她就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你的确能够打破时间牢笼,可是那个理应负责把你叫醒的人不能啊。”她稍微回过头,静止的时间中营帐门口一片混乱,士兵们正在跑进来,外面的雪花正在飘进来,小小的、六角精致的,悬浮在空中,呆呆地停留;她稍微伸长脖子就能看见士兵们身后还有一个人影,工匠的灰色衣服包裹下他看上去非常不起眼,两脚定定地站在营帐外面,明显是已经停下脚步在犹豫,然而两拳紧攥,像是依旧苦恼着拿不定主意。乐正卜呼的思绪稍微停顿了一下。她一直在想,如果烈牙疆真心希望自己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是姜贺敷的话,那时候在孔雀城桥头发生的事情就永远得不到解释了。说实在的,那时候乐正卜呼感觉有些奇怪。烈牙疆明显是想要保护姜贺敷的,但是她怎可能不知道姜贺敷体内有炼银贺敷、无坚不摧?她与姜贺敷说话后明显地出现了动摇,那又是为什么?她若是早就对姜贺敷心有所属,也不至于动摇到那种地步!之后乐正卜呼发动时间禁锢,在那里她听见烈牙疆的哭诉: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但是,如果我死了,平平会伤心的死去不可。他又不能脱离时间,所以即便都是在死后,我与他也不能再相见了。那就不要死去啊,宁可在地上爬着,苟且活着,也要和他在一起,生命本来短暂,怎能随意抛弃这几十年呢?为了顽强活过这几十年,我们必须斩杀家神,否则不知哪一天我就离开他了。”
那可是她的肺腑之言,她怎么会因为烈铜生几句劝说就改变心意呢?她露出的初恋少女姿态,其实就是一种对自身状态的不确定,一种懵懂无知,一种想着要尝试、并不抱有期待和深深坚定的心态。她和烈平疆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淡?他们的感情时而热烈,时而冷漠,有时候让人不光摸不着头脑,还让人觉得不安。她为何一次又一次违背自己的意志、强迫自己从烈平疆面前扭开头去追寻姜贺敷?果然是因为那个把时间借给她的女人吗?
“你呀……何必为难自己?自己喜欢什么,一心去追求不就好了,为何要拘泥于那么多的限制?……不对,是我太幸福了。战神的肩膀上压着我们看不见的重担呢。当我随心所欲追求自己好奇的事物时,你却在不断妥协、抉择、自我压制,看起来任性妄为,其实你是在寻求出口吧?被我从烈平疆身边带走后接受姜贺敷;任性地保护姜贺敷,对烈平疆大打出手;甚至公然藐视了他们所有人的感情,一心朝顶级权威发起挑战;拐走美貌的僧人,侮辱他的信仰;和烈平疆重逢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和皇帝打情骂俏。你真是狂妄任性啊!不过,从你的角度来想,这些选择恐怕也是很艰辛的。其实我也想不出来你能做出什么别的选择。举步维艰吗,战神阁下!”
时间禁锢解除,乐正卜呼险些没有坐稳倒在烈牙疆身上,烈牙疆的身体从她手里软绵绵脱落到地上。营帐外跑进来几个士兵,但他们在门口就站住了脚,似乎是觉得这种情状不适合外人插手;而姜贺敷依旧没有动静,慢吞吞走到士兵中间,好像是想要上前来,但是始终没有迈开腿。乐正卜呼吃惊地看着他,心想着他怎么还不上来帮忙,就感觉自己怀里烈牙疆的重量减轻了。不知什么时候,烈平疆已经从床上起来了,他穿着单衣俯身把烈牙疆从乐正卜呼怀里拖起来,把她身上的貂皮大衣好好掖了掖,然后就冲门口的姜贺敷喊道:“喂,刀匠!把你老婆送回去!”
姜贺敷露出微微震惊的神情,看了乐正卜呼一眼。为什么呢——他的眼神在这样询问。烈平疆一脸冷淡,拖着烈牙疆就像猎人拖着野兽的尸体,朝姜贺敷那边扔过去。乐正卜呼差点叫出声,不过姜贺敷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她,随即冷漠地狠狠瞪他一眼,就抱着烈牙疆走了。乐正卜呼完全没有理解方才发生的事情。士兵们散去,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兀自坐在床边发呆的烈平疆。他看起来一点病容都没有,整个人精神焕发,脸上几乎在发光。她斟酌片刻,说:“你到底是对谁不满?姜贺敷吗?还是烈牙疆?”
烈平疆眼睛看着别处回答她说:“一看就明白了。”
“不好意思,我看不出来。别指望别人能通过你的只言片语了解你的全部。”乐正卜呼坐到他旁边说。烈平疆面露愠色,但是没有回答她,似乎是觉得自己理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启话题:
“她何必这样对我?先把我击败,然后在我最窘迫的时候天真地拼上性命来救我,一副死活不怕的样子。明明就是她有错在先,可她这一帮我,看起来就像是我的不对了。她以前也是这个样子,总是事后扮演无辜者,真让人恼火!”
“是你的不对。你不是哥哥吗?为什么要靠着妹妹苟延残喘?而她这种扮演无辜的做法难道没有给你带来成就感吗,你敢说你真的不希望她这么做?”
“你为何向着她?”烈平疆反而显得很吃惊,“你不觉得这样只会让你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吗?”
乐正卜呼笑了,说:“你想说什么?”
烈平疆咳了两声,说:“我被她完全压制住了。只要她还在,我就不能发挥自己的全部力量。”
乐正卜呼抿嘴而笑:“所以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烈平疆叹一口气,说:“你呀,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会被甩。牙牙在这一点上和你很像,对男人漠不关心,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却要求男人为她付出同等乃至更多的关爱。真是自私,既自私自利又冷漠无情。”
“所以,因为得到了你的关爱,她就必须用同等的感情回报你吗?假如她根本就不想要你关爱她,甚至在接受你的关爱的时候其实还挺勉为其难的?”乐正卜呼眯着眼睛懒洋洋瞥着他,露出年长者的姿态来,“其实,在这件事上你们没有对错。”
烈平疆被她说住了,愣了一会儿才反驳道:“我们谈论的是你,而不是牙牙。”
“从最开始就打算谈论烈牙疆的人是你。”乐正卜呼像个大姐姐一样怜爱地望着他的脸,那神情和看着青涩弟弟一模一样。烈平疆有点羞恼,但是念及周围也没别人,干脆一鼓作气地问出来:“卜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为牙牙辩护,说的好像你……你希望我和她复合一样。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吗?”
乐正卜呼不看他,说:“说句老实话,烈平疆大将军,你,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除了烈牙疆以外的女人发展亲密关系吧?我的出现只是个意外,你不过是为了和她怄气才接受我的对不对?真正让你感到不满的不是烈牙疆,而是姜贺敷。如果没有姜贺敷,那么一切都会在你的安排下风平浪静地进行,顺利的话你和烈牙疆说不定早就逃到国外了。”
“……是牙牙她太恶劣了。她若没有和那些男人搭上关系,也不会这么多事。”烈平疆咬着嘴唇说。
“错了。不是牙牙恶劣,而是你们男人恶劣。你们为什么要接近战神?是因为她漂亮?因为她随和?因为她来者不拒?还是纯粹奔着她的名头,想着只要自己也能在压在战神身上,那也是一件不平凡的功绩?”
“我可没有这么想过。”
“当然啊,要是连你都这么想的话,牙牙就太可怜了。不过,你没有这么想不代表别人不会这么想。比如姜贺敷,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烈平疆的眼睛暗淡下去:“刀匠?他怎么想,关我什么事。牙牙都承认他做丈夫并缔结婚姻了,是家神告诉我的。”
乐正卜呼笑着说:“家神有没有可能把你的婚姻状况也告诉她?”
烈平疆说:“正常来说不会。哪怕她是战神,也不过是帝国和家神审判系统下的一个被统治者,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有着本质的地位差别。当然,你现在已经属于统治阶级的一员了,不过是烈氏虎族的。她要是真被刀匠骗了,那也是她心甘情愿,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乐正卜呼突然露出有点狡黠的神情:“你可是宗主啊。如果你愿意,暴毙姜贺敷也不是不可能。这种事你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烈平疆皱着眉头说:“我不会做的。刀匠虽然很可恨,但他毕竟手艺可贵,我不会随随便便动他。他和牙牙在一起的话也能保证他的安全,这样对帝国也好。我们已经失去领袖了,不能再失去更多的人。”
乐正卜呼问:“你真这么想?不可能吧。牙牙可是你家里的战神,你的爱妻,为了区区刀匠放弃战神不是太亏了吗。”
烈平疆皱起眉头:“什么啊,爱妻?我的爱妻不是……不是你吗。”说完,他好像有点害羞,抬起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不说话了。乐正卜呼反而笑起来:“怎么,说不出口?果然还是觉得我和牙牙的角色从本质上就不一样吧?这样就对了。因为你压根没想过要我做你的宗主夫人,我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你旁边纯粹出于偶然。当然,这世上偶然总是多于必然,你和牙牙生为同胞是必然,但牙牙遇见姜贺敷、逐渐离开你朝他走去的这个过程中,全都是偶然在起作用。不过,说到底我还是觉得世上是有必然的。如果说牙牙会对那个不靠谱的皇帝掏心掏肺是偶然的话,在皇帝死后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你不就更能显示必然性了吗?说不定还能让她回心转意呢。”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鼓动我犯罪?”
“怎么,现在又觉得是犯罪了?之前你们俩可一点犯罪意识都没有。”
“……我不想朝她低头。”他轻烟一般地叹了口气。乐正卜呼安静地听着他艰涩的呼吸声,良久,母亲般温柔地扶着他的肩膀,低声建议道:“这件事上你们没有对错,也就不存在高低之分。只不过是误解罢了。她还没来得及对你说出心里话,你就听听吧;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讲给她听。你们不能就这样分裂下去。同胞就是同胞,是婚姻关系永远也比不上的。”
烈平疆被她说动了,之后一直在默默考虑怎样合理地向烈牙疆开口谈论这件事。他们之间关系急转直下是因为神女峰下的那场决斗;那一次他觉得自己被伤透了心,才主动疏离她的。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烈牙疆说的也是实话,他确实想要那个荣誉。因为他没有得到牙牙的战神称号,所以想在其他方面弥补,这也是很情有可原的。同时,牙牙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之后感到生气也是很正常的,凡人有什么资格抢夺战神的荣誉?他们的关系太脆弱了……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要坚固。他们的爱情谈不上纯洁干净,但是长久。光是这一点就很不同凡响了。烈平疆在那之前的的确确从未考虑过自己会和牙牙以外的女人在家神见证下正式缔结婚姻。当然,那时候他认为,既然他不舍得放弃牙牙,牙牙自然也不舍得放弃他。所以从他决定和乐正卜呼缔结姻缘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料到自己放弃了她,她也会放弃自己。他们心照不宣地相互疏离,但是开战前他们的亲密举止就像是从心底自然流淌而出的天性之泉。可是,那一瞬间的亲密在回到故人包围的环境中之后,一下子就不自然地分崩离析了。
误解?他觉得这谈不上误解。不过是坦诚相见,彼此坦白了心中的想法罢了。牙牙说,姜贺敷挺好的;平平说,乐正卜呼挺不错的。然后他们分道扬镳。这样下去不也挺好?姜贺敷会忠心耿耿地陪伴牙牙一辈子,他还是个顶级刀匠,不论流浪到哪里都会凭借一技之长获得地位和成就。若是他陪着牙牙离开帝国,说不定对牙牙更好呢。
牙牙,牙牙……他猛然醒悟。自己完全是在以牙牙为中心考虑事情。他完全没有考虑,自己该怎么办。
42.3
“每天入眠之前,我都会回忆那些和自己有过关系的男人。首先是烈平疆,我对他的称呼从‘平平’变成‘哥哥’,然后变回冷淡的‘烈平疆’,我对他的称呼变幻多次,每一次变动都是我对他情感之变化的外现。我们彼此分享第一夜,虽然懵懂但是受本能驱驰相互满足,那无疑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随后,我遇见了姜贺敷,那个人我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似曾相识,他的长相无疑让我觉得既熟悉又舒服,再加上他结实漂亮的身形、粗犷有力的大手,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时候我一定是对他一见钟情了。我们之间纯洁自然的可能性被平平打断了,我们彼此断绝念想,竟也相安无事。谁知道后面会发展成这样呢?经过中止的期限,我们之间的情感就变味了。或许,我们原本都是凭借直觉互相吸引;可是在时间让我们看清了事情真相之后,我们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义务爱情。还能怎么办?老实说,面对姜贺敷我一直感觉很绝望,在绝望的作用下我的无力呈现为温柔,歪打正着,履行了我的义务。”
“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的男人,也要提起吗?那就说我记得到的事情吧。烈安东,他是我的未婚夫,当然这件事是家里安排的。实际上,若不是有他的存在刺激了我和平平,让我们迫切地感知到了危机,我们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烈安东……他没做错什么。到现在为止,我都认为他是个真正的风雅之人,心向往之。除此之外,他似乎从未打算了解我,反而花样百出地想要□□我,让我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我从他哪里学到了很多音乐方面的知识,现在也没有忘记,但是我手里的刀也没有放下。”
“还有别的?我想想……嗯,贯一师父也算吧。毕竟我和他一起逃亡,两个人一起过了那么久日子,后来关系也还不错。他挺理解我的,但是……他有点无聊。可能是因为我没怎么了解他吧。那段时间我心情很躁郁,没怎么关心周围的事情。但是他对我照顾的确实很周到,光是这一点我就要好好感激他。”
“皇帝陛下,随便谈论他的话感觉很不尊重。我爱他。……没什么别的可以说了。”
“再说说烈平疆?他有什么好说的。我和他的关系就是我们的这一生。你看见的我,就是他,而你看见的他,或许也是我。”
“姜贺敷,真是一个既梦幻又苦涩的名字啊。在我成为战神之后,多少个夜里魂牵梦绕想要得到神话之刃‘贺敷’,那时候梦里见到的‘贺敷’颜色和真品几乎相同,我拿到真品之后高兴的连自己的存在都忘记了。而我对姜贺敷本人的回忆则是一种自虐的快感,就像他真的在我床上用他粗犷的大手野蛮地抚摸我,自顾自地兴奋,不顾我的情况就径自闯进我的体内,而且他还那么大,所以我每次都会痛的几乎昏过去。可是我喜欢这样啊。我就是喜欢他这种野蛮的□□方式,我喜欢自己被他弄的遍体鳞伤的感觉。可是,偏偏是他,因为烈铜生的缘故我对他的感情根本纯粹不起来。只有在床上我才能感觉到自己对他切实的爱意,除此之外,他和一个交心的挚友没有什么区别。啊,说到这里,其实我和姜贺敷相处的时候容易说出心里话一些。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善解人意吧。就这一点而言,我挺喜欢他的。但是他的出现给我和平平带来了不可计数的痛苦,甚至导致了我和平平的直接冲突。只要他还在世上一日,我就寸步难行。烈铜生对我步步紧逼,让我和平平恩断义绝,最后只能和姜贺敷相守。我想回到平平身边,现在却没有路径可走,这就是烈铜生干的好事。姜贺敷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他难道不是障碍吗?我难道不能恨他吗?可是,每当他在我面前脱下衣服,我就原谅他了,甚至把平平也忘的一干二净。说到底,烈铜生也是我,这不都是我的错吗。”
烈牙疆半梦半醒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正呆望着营帐顶棚。仿佛有什么庄重盛大的事情正渐渐离她远去,她若是回想,只觉得那是一段非常遥远长久的回忆。帝国之内,新的统治者已经按照家神和法律的安排维护秩序了吗?
这是非常奇怪的。经过一整夜的□□举止和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思考,她睁开眼睛后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如此一本正经,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现在,床上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稍微低头看一看就知道那人是先走了。床铺凌乱的不堪入目,她自己身上的袍子全部敞开着,袍裾都卷到腰部了。不知为什么有点失望,她翻个身,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照例,营帐外安静的就像出离人世,只有落雪簌簌的轻微响动,她稍微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的烦恼全部变成雪花松松散散地落下来,轻飘飘地堆起来,不过多久就化掉了。这样的自我暗示果真奇效,她很快昏昏然重新滑入睡眠的朦胧渊谷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叫醒。由于是朝她这边来了,所以声音越来越大。营帐顶端的小窗口外还是一片漆黑,这时候要是真有人找上门来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事。但她仗着自己睡意朦胧外加武艺高强,硬是波澜不惊,也不打算握刀,就躺在被褥里懒懒散散地等待命运。
有人掀开营帐门帘,冷风一下子窜进室内。她听见那人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屏风外面停下来了。她屏息听着那人的呼吸声,完全忘记了握刀的事情。不一会儿,屏风被温和地推开,她转头睁大眼睛看那人。黑暗中只有一双金色的、闪闪发亮的兽眼,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正要开口问他。
“我是来道谢的。”烈平疆低声抢过话头,在她床边半跪下来,伸出手摸到她的手。烈牙疆静静躺着,感觉着手里的温暖,不知不觉地竟然觉得有些委屈。
“为什么不能在大家面前说出来呢?为什么不让贺敷听到呢?我让你觉得羞耻吗?”烈牙疆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愤怒,“你是不是讨厌贺敷?”
烈平疆说:“不好意思,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不喜欢刀匠,可是我喜欢你啊。你也知道的,我们之间好像有一些误解,但是这些误解是给外人看的,我们之间应该很清楚事实是什么样的才对。”
“你为什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不清楚你所谓的‘事实’是什么。反正你就是看贺敷不顺眼,不待见他。这就很奇怪了;既然你都放弃了我,让我和他结婚,却反而不想让他融入宗族,次次欺侮他,我不明白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就假设你真的是想要和我在一起好了;如果你有这种打算,那你应该在从家神那里得知我结婚的消息之后立即做出反应才对,不至于反而和乐正卜呼走那么近。我本来是不知道的,我也不该知道,反正知道了之后也只有我自作多情顾影自怜。毕竟都是我的错,我□□,我一次次伤你的心,最后还背弃你选择了贺敷。可是你说你知道,说我们之间有误解。这样我就不太明白了。是你变了,还是连我也让你讨厌?”
“是我变了。从我们在孔雀城分开起,我就变得凉薄了。那时候我们的矛盾大概也是出于误解和我过于自私自作多情的臆想。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过得好好的,我也过得好好的,不就是多了几个怄气的对象罢了,更何况我也知道自己在那些男人中有绝对的优势,更不用提刀匠。我是知道一直以来你是因为尽心尽力地照顾刀匠才疏忽了对我的关心,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认为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思的关照都是障碍和无用功。我们在神女峰下没能决出胜负,也是因为你的优柔寡断,然后就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和暧昧不清,你狠狠地损毁了我身为烈氏虎族宗主的尊严。住在神女寺里养病的时候我就在想,反正事情都这样了,我们也没有必要相互糊弄,不如就安住于现在这种关系,既不决出胜负,也不结作夫妻,相安无事,面子上冷漠一点,私下里我们还是同胞,像小时候一样亲密就好。”
烈牙疆叹一口气。“你是这么想的啊。那就没办法了。”缓缓说罢,她坐起身慢慢地整理衣服,下床,穿上外衣和皮袄,然后拿起自己的两把爱刀。烈平疆冷静地估量着她这些行为的含义,手也不知不觉接近了自己离开营帐之前特意挂在腰间的爱刀淬寒。他注视着烈牙疆,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抓抓那一头象征着生命力和女性魅力的丰沛长发,掀开门帘走到外面。虽说雪还没下多久,但是已经堆起了薄薄的地毯,她每走出一步靴子都要下陷几厘米。烈平疆跟着她走出来,看见她弯腰从草丛上抓一把晶莹的积雪,胡乱地往脸上擦了擦,好像这样才能清醒过来。随后她转过头看着烈平疆,两眼冷漠而宁静,赤手拔出炼银贺敷,仿若毫无寒意。
“……结束吧。”
烈平疆脚下突然发力,白色雪雾被他高高踢起,反射着奶白色扬在黑暗中。烈牙疆闪身躲开,随即全身加速,俯身狂奔的样子就像是追逐猎物的猎豹。烈平疆以毫不逊色于她的速度追了上去,两人很有默契的没有使用陈氏术式,完全凭借血肉之躯受着仇恨的驱动疯狂地追逐。烈牙疆的长发张狂地在狂暴奔跑带过的风和雪风中飞舞,她把炼银贺敷换到右手,左手拔出神话之刃。她没有回头确认烈平疆的位置,毕竟天还没亮,回头看也不一定看得清楚,更重要的是她并不在意这个追逐的距离。反正迟早都会短兵相接,无所谓那一刻到来的早晚。
她□□的双手在寒风中有点麻木了,战神在狂奔中深深吸一口气,浑身血气上涌,面色竟然更加红润明亮。烈平疆的行动让他看上去像一只精力旺盛的盛年雄性野兽,烈牙疆感觉到自己身后的日出正和烈平疆同行着追上来,阳光毫不留情地深深刺入她的后背,偶尔寒光一闪,那就是淬寒和日出结合的产物——暴虐和威胁。她被这种天时地利的巧合惹得有些恼怒,几乎控制不住战斗中理应保持的静水一般的心情,差点回头。烈平疆捕捉到她微小的差错,竟然一发力就扑了上来,右手狠狠揪住她飘扬的长发。烈牙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狂躁地叫了一声,右手炼银贺敷毫不迟疑地朝身后反转砍去。烈平疆扯着她的头发闪身躲过,刀刃扑了空,既没有砍断头发也没有触及烈平疆。
烈牙疆更加恼怒,猛地回身把烈平疆甩开。初升阳光正洒在背向西方远疆的烈牙疆脸上,烈平疆清楚地看见她的表情。她害怕了?没想到烈平疆竟然能够和她比肩?没想到原本有可能成为战神的是烈平疆而不是她?烈平疆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不等她做好准备就全身发力朝她猛扑过去。大概是因为男人的膂力带着飞卷的雪风竟然让她有点畏惧,她没有迎面而上而是侧身躲过。
没有人试图发动术式或者阵式。他们想要的是一场原始、暴力但是扎实的对决。烈牙疆的步伐变幻莫测,她闪身来到烈平疆背面朝他发动第一次进攻。烈平疆仿佛感觉到了似的俯身躲过她平挥的一刀,左手反插向身后,烈牙疆轻轻一跃,脚尖踮着淬寒的刀刃翻身平稳落地,毫无迟疑地同时挥舞双刀扑上来发动第二次攻击。这时烈平疆已经转过身来面对她了,此时他面朝东方被阳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格挡下她来势汹汹的进攻,随后两人默契地转向南北方向。
烈平疆已经感觉到了,没有阵式的加成烈牙疆的力气的确就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水平。她加快进攻速度,在没有使用陈氏术式的情况下依旧达到了惊人的挥刀频率,烈平疆专心应对的同时不禁想到自己方才或许是有些看轻她了。虽然膂力不足,但是速度和爆发力依旧非常可观——这就是战神吗!
烈牙疆忽然撤刀,脚下蹬开积雪全力朝西跑去。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山谷,过了山谷就是远西的疆土。烈平疆迈开步伐追上去,区区几步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身为男性的优势。烈牙疆凭借身后逐渐接近的影子确认了烈平疆的距离,奋力跳入山谷,脚下狠狠踩住着陆点横刀拧过身来,烈平疆两手合力扑杀的第一刀被她右手高高举起的炼银贺敷撕扯着挡下,随即左手神话之刃像一颗尖利的暗红长牙咬过来。烈平疆的刀势被她压迫到身体右侧下方,只好迅速换作右手主力反手提起,凌厉横扫过挡在身前的神话之刃。神话之刃没有放过淬寒的进攻意图而再次紧紧啮咬住他的刀刃,两人相持不下,烈平疆趁她留有余裕的左手发起进攻之前全身发力向前推动,烈牙疆被他一步步向后压制,纤细的手腕和小臂剧烈地发颤。见此,他一鼓作气向前扑去,烈牙疆右手放弃一般松开炼银贺敷任由它掉落,侧身勉强找回平衡就继续向西狂奔。烈平疆趁胜追击。
那个时候烈平疆应该是想要杀掉她的。他也知道,烈牙疆虽然看似在逃跑,其实心里也在盘算着怎样才能杀掉他。于是他们继续追逐,一路跑进远西疆土。前线工事的影子若隐若现,甚至能够看见巡逻的己方士兵,烈平疆心说“不好”,正当他担忧时烈牙疆就像明白他的心思一般改变逃跑路线,改道向北朝山里奔去。他心照不宣地追上去。
上山的时候烈平疆隐约感觉到了疲惫,但是他看见烈牙疆依旧不顾一切地在前面奔跑,也就没再想别的径直追着。不久之后脚下的山路逐渐变得平缓,烈牙疆的动作好像慢下来了,这也正常,毕竟连烈平疆都感到疲惫了,烈牙疆肯定早就体力不支了。他竭尽最后一点力气扑上去,终于抓住烈牙疆的衣摆,她脚下不稳朝后摔了过来。他毫不松手,扑到她身上抓住她的领子,毫不犹豫地举刀朝她心脏的地方扎下去。烈牙疆倒是很灵敏地用力闪开,衣领碎在他手里,她胸前的肌肤发着热气暴露在寒风中。趁他分心,烈牙疆抬腿用膝盖狠狠撞他大腿而不是□□,趁机从他的控制中逃走。烈平疆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用心,但是来不及思考就条件反射般地追了上去。她的喘息声粗重地回响在树林里,烈平疆辨寻着那声音跑着,也记不得自己实际前往的方向。最后他锁定烈牙疆的时候,她正背对他站定在一块巨石前,听见他的脚步声后就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猛地转过身来朝他举起神话之刃。
现在两人各持一刀,对决时烈平疆也不必再顾忌她的另一手,形势变得公平了。他没有停下步伐,而是直接冲上去朝她横劈,她背靠巨石勉强接下这一击,刀刃冲撞的响声还在空气中颤动,她的喘息声反而盖过,面色看上去很是不妙。烈平疆意识到胜利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竖起佩刀朝她右肩刺去。她没有躲,这一刀刺中了,她发出低低的□□,狠命瞪视他,突然左手挥动神话之刃朝他腿部刺去。他感到自己被刺中的同时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因为暂时优势而忽视了防守漏洞,烦躁的心情忽然占了上风,他下意识稍微退后,似乎是想要重整旗鼓,但是实际上他腿上伤口的严重程度已经不允许他再逞强。此时,两人都抱着伤口停下来,怒视对方。
这不是结束。他们都很清楚,这一回他们必须斗到最后,决出胜负,决出生死。要么抱命相爱,要么一死一生。既然前者已经不可能,那么就贯彻后者。
喘息片刻之后烈平疆不顾腿部伤口再一次主动发动攻击。烈牙疆背靠巨石毫无躲闪余地,当初徒手疯狂虐杀家神的威风也被极度疲倦磨得一点痕迹也不剩,她剩下的力气也只足够她用可以追逐闪电速度的眼睛紧紧盯着破风砍来的淬寒。
眼看着目标就要达成,烈平疆忽然浑身被疼痛击中,雷电般的痛感顺着经络血脉遍布全身。还没来得及考虑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手臂就像树枝一样麻木地垂下,淬寒随之咣当落地。烈牙疆见状捂着右肩飞快地从巨石前跑开,摇摇晃晃逃去的路径后留下一排血迹。
烈平疆慢慢蹲下身,一边检查身上的伤口痕迹一边让自己从疼痛中解放。除了左腿的砍伤以外他没有别的伤口。原因只可能是疲惫,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如他身为烈氏虎族宗主,在经过这样一场长距离追逐缠斗之后也会疲累的想要直接躺在地上睡一觉。他稍微低头看了一看,脚下是被泥水和血液搅得肮脏不堪的积雪,他心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全不想躺在那种东西上休息。于是他伸手扶住方才烈牙疆背靠的巨石,右手在她留下血迹的地方滑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稳住身体,侧身靠在巨石上长长吁一口气。
没有办法了吧?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死绝。像这样互相残杀,活下来的人即使能够回去,能够重新建筑家宅,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对,如果他活下来,卜呼会陪着他的,反之如果牙牙活下来,刀匠也会陪着她。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刀匠和牙牙睡在他和牙牙小时候共享的大床上,那个见证了他俩的第一夜的大床。婚礼的夜里,当雷电击中家宅,熊熊大火燃起的时候,他看见过类似的情景,那时候是烈安东,然后就要换成姜贺敷吗!
姜贺敷,那个男人,那个让牙牙怀上他的孩子的可恶的男人,烈平疆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神女峰下家神挑衅的话语让他知道了这个耻辱,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了,从此他和姜贺敷不可能再做朋友了。姜贺敷这个人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种侮辱。
牙牙被迫和他分开后就被姜贺敷俘虏了;牙牙柔柔弱弱的用她的小手拉着姜贺敷粗糙的大手;牙牙纤细的身体被姜贺敷健壮的身体挡住;牙牙在自己面前称赞他在床上的表现很好;牙牙没有怀上他的孩子反而成为了姜贺敷儿子的母亲。他仿佛看见姜贺敷站在自己面前,他雄性特征明显的身体看上去那么令人羡慕。他仿佛看见牙牙□□身体躺在自己身下,她面颊桃红两眼散发着迷醉的光芒,但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他,而是姜贺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这样就够了?牙牙,你不至于这么肤浅吧?”烈平疆虽说是在反问自己,但是心里早已给出了答案。牙牙不在乎这些啊——她是这世上最自私、最肤浅、最任性的暴君,她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其他人对她的意义就是给她带来了什么。烈平疆一鼓作气站直身子沿着血迹跌跌撞撞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牙牙,你在哪儿?出来吧!这里太冷了,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住的!”
牙牙没有回答他。他辨认着雪地里的脚印和血迹慢慢地拨开常青树丛细细寻找。“牙牙,牙牙,是哥哥!哥哥喊你呢!别躲了,结束了,我们不打了!”他原地转着圈搜寻任何可能的线索,“你快出来吧,天气太冷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生病的!”
不远处的雪堆好像动了一动,他警觉地捕捉到这个线索,侧身慢慢接近那里,右手抓着刀鞘左手握着刀柄。这样她就会出来了。这样就能结束了。
烈牙疆的身影从白雪后出现,烈平疆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就被毫无迟疑的刀锋猛地向后压制。他后退半步拔刀,在烈牙疆第二次突袭的时候挡下她全力爆发的刀势。两人相持之下就能看清对方的表情了。如烈平疆所想,烈牙疆依旧是那副漠不关心的冷淡神情,一心扑在眼前的战斗上,因为棋逢对手眼里流露出一丝兴奋;在烈牙疆看来,烈平疆的表情犹如贪暴野兽,那种迫不及待的急切神情简直毫无武将风度可言。
“是很冷呢。这样下去,不光是我,连哥哥也会生病。”烈牙疆冷冷地回答着,加大了手中的力气。烈平疆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自己或许会落败的错觉。“原来你还会替我着想啊?”他揶揄着,也加大力气把刀推回去。烈牙疆用淡漠的眼神望着她,突然手上一松。烈平疆急忙收回刀,但是刀锋还是在她被撕烂而敞开的领口前留下了一道血迹。烈牙疆当着他的面把神话之刃随手扔到了地上。
“算了,我认输,”说着她就举起两手,安静地站在他面前,“没什么好打的了。”
烈平疆似乎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就像家中温泉深秋时黄叶映染碧波荡漾一般清澈明亮。烈牙疆赤手空拳站在他面前,细细打量他,她的淡漠若不是游刃有余就是心如死灰。如此判断,烈平疆挥刀了。一刹那间烈牙疆居然抬起手来,烈平疆没有看清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她那种优雅自如的风度还是让他心中一紧。等他看清情况,战神长袖在风中猎猎舞动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他头脑一片空白瞪视她。虽然神情依旧冷淡漠然,但她的嘴边还是浮现一丝带有残酷和挑衅意义的笑容。
“所以说啊烈将军,谁允许你低估身为女人的战神了?”
战神长袖滑落,纤细的小臂上肌肉暴突的同时,两人面孔中间传来刀锋被指甲钳咬的铿锵之声。下一秒,战神左臂乃至全部腰身爆发性发力,用钳住淬寒的左手硬生生将紧握刀柄的烈平疆甩出三米之外。还没等烈平疆重新站起身来面对她,战神就鬼魅一般扑到猎物身前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拖起来,由于身高不及烈平疆她不能将猎物举离地面,于是恼怒之下她捏着他的脖子,狠狠将他朝地上摔去。
“是你的错。你逼迫我和你恩断义绝。好几次我都以为你不会朝我砍过来,可你总是让我失望。”烈牙疆高傲地望着凌乱倒在雪地里的烈平疆,轻轻活动右肩。烈平疆亲眼确认那个伤口已经愈合了。
“……是你走出第一步的。”烈平疆低声嘶哑回答她。
“明明就是你。为什么要救我,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候,放弃我不就好了?我们的血脉注定了我们之间不可能产生亲密感情。那时候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何要救我?是虚伪的好意表示吗?还是这样做会让你的良心好过一些?”烈牙疆走上前去朝他俯下身,眼神冷淡的就像丧失生命,“你是故意的。因为你那个举动,从那时候起我就爱上你了,不是以同胞的身份,而是以女人的身份。你也知道的吧?我根本不可能放弃你,不是因为我们是同胞,而是因为我爱你。”
她简简单单陈述着自己的感情,直白炽烈的话语却只能引起烈平疆的冷笑。他被战神暴力攻击后浑身多处骨折,已经直不起身了,只能勉强抬起头:“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谴责我让你爱上我?不如干脆利落地结束吧。我输了,我毕竟不是战神。快了结我。”
烈牙疆蹲下来,伸出两手给他看:“现在我赤手空拳,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徒手掐死你了。可能会比较痛,而且持续时间比较长。你把淬寒借给我吧,我保证一刀就送你走。”
烈平疆点点头,勉强翻动身子,让自己平躺在雪地上,左手松开刀柄让淬寒滚落到身边。烈牙疆捡起淬寒,细细端详一番,两手握住刀柄对准烈平疆的心脏位置。她低着头直视烈平疆的眼睛,烈平疆也望着她的眼睛,丝毫没有面对死亡应有的畏惧。这是命运赋予他的义务。
烈牙疆喘息之间,以没有经过考虑一般的速度两手迅速翻转刀锋刺破自己袒露的前胸,不等烈平疆反应过来她就丢下淬寒扶起烈平疆的头,把自己胸前的伤口贴上他的嘴唇。烈平疆吃惊之中只感觉自己的嘴唇碰上了什么柔软而温暖的东西,随即热滚滚的血液进入他的口腔。他当然知道这种味道,这是生命的味道,曾经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可他现在只尝到刻骨铭心的钻心悔恨和女人才有的宽容的强大意志。他安静地吮吸着很快就开始愈合的伤口里渐渐稀少的战神之血,烈牙疆抱着他就像母亲抱着喝奶的婴儿,这一刻的安宁竟让他想起他们共同的母亲,母亲那脆弱而美丽的面容上总是挂着虚弱温柔的笑容,面对父亲时犹如战俘;她制止自己说出真相,但是无法掩饰对女儿的疼爱而犹如风中残荷般颤抖的双手还在眼前挥动,那双手不经战事家事,干净柔嫩,但是细瘦无力,什么东西都抓不住。他如此想着母亲,稍微抬起眼睛,烈牙疆的面容和母亲重叠,然后变成小时候和他神似的稚嫩面孔,最后他终于看清她的面容和神情,妻子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离家多次终于归来的浪子。不一会儿血流停止,烈平疆感觉身上的疼痛消失了,他在烈牙疆怀里望着她,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躺在她怀里过。像这样依偎在一起就会显得烈牙疆是姐姐而他是弟弟,对于这他是极其不愿意的。当然,当下此刻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挣扎着坐起身,有些坚决地推开了她的臂膀,然后反过来抱住她,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胸前。烈牙疆顺从地伏在他胸前,两手软软地搭在他腰上,她的一呼一吸都是最温柔的表白。烈平疆奇怪于她脸上竟然沾上露珠,伸手拂拭。从来不流泪的战神在哥哥温暖的手心中泪如泉涌,抱住哥哥贴在脸上的大手一次又一次亲吻。
“抱歉,我……我简直不是个虎族人啊。如果我杀了你,我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永远都是孤魂野鬼,既得不到圆满的生命也求不得释然的解脱。”她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泪水顺着他的锁骨落在衣服上。她任由他把手放在她袒露的胸前皮肤上抚摸伤痕,自己也抱住他的脖子紧紧不放。烈平疆仰头望着已经敞亮的清晨天空,耳边时不时传来落雪从树叶上滑落的簌簌响动,不知何时他眼里积蓄起莹黄的泪珠,顺着耳根滑下。
远远的,号角声穿破森林和山谷,两人屏息静静谛听,果然不久之后山林里就传来士兵呼喊寻找的动静。“他们来了。看见你掉下的刀再沿着脚印和血迹,他们很快就能找到这里了。”烈平疆低下头对她说。她说:“我们走吧。沿着山脉向南进入邻国境内,帝国之内的所有家族关系就算清零了。”
烈平疆没有回答她。烈牙疆除了上战场杀敌就没有做过别的军务,当然不知道这号角声真正的含义。烈将军听到号角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帝国在呼唤他和战神回去应对灾难。失去皇帝之后,所有人都变得神经质了,所以或许这只是一场小规模冲突,并不需要他亲自调度。但是,号角的呼唤并非全无缘由。他紧紧握着烈牙疆的手,回头望了望通向南方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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