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间的清风穿过葱郁的竹林，飒飒的叶片摩挲声此起彼伏，宛如竹林的呢喃，我听见了这个世界的声音。

清晨，竹林唤醒了鸟语声声，清脆悦耳。正午，竹林的上空艳阳高照，融化了山间的清泉，叮叮咚咚，欢快空灵。黄昏，月出东山，交错的光影徘徊于竹林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清风像一只箫，吹过竹林呜咽有声。

创造我的人并没有让我看到这个世界，而我也在这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声音中变的厌烦乏倦。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带离了竹林。鸟儿不再欢歌清啼，泉水不再空灵吟唱。纷杂的声音犹如奔腾的江河一般朝我涌来。几经辗转，我听见了世人的惊叹，语气中的艳羡，内心的贪婪……这个世界需要眼睛去观赏千姿百态，而我的世界只能听到片面苍白的声音。

我在这些声音中载浮载沉，并不听的明白。内心也已不再满足于听见这个世界了。

“姑娘……你……看不见么？”一个干净又怯弱的声音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自己又流转到了谁的手上，但是这个人……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

我不解道：“我不漂亮么？”

忽的，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倒掉的声音，有水顺着滴落，嘀嗒嘀嗒的响着。

“漂……漂……漂亮”是少年特有的青涩又害羞的声音。

“那你怎么不夸我呢？”我不明白，一般看到我的人，第一句话都是哇，真美。

良久的沉默后，我才听到了少年不安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你……你……真……漂亮。”

我：“……你是结巴么？”

少年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是的。”

我：“……”窗外的鸟从中午叫到了黄昏。

我从来没有被干晾这么久，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口道：“你不怕我么，我可是妖啊？”

少年依旧结结巴巴道：“怕……怕……的，但是……我不知道……”

作为对声音极度敏感挑剔的妖，我忍受不了他对我耳朵的荼毒，开口道：“怕你就把画卷起来啊！”

“噢噢噢”一阵兵荒马乱，手忙脚乱的声音过后，我的世界恢复了平静。

自打我在人间流转后，常常会有人把我叫出来聊一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吟诗作对。我不知道这少年是不是故意的，每次他把我铺开来，都会问我的眼睛，就好像在我刚包扎好的伤口上浇上了一锅热汤，顺带洒上了盐花，还是粗的。

我怎么知道？那个杀千刀的画师为什么偏偏没给我画眼睛？是家里穷的没钱买墨了么？

在我无数次低声咒骂那个偷懒画师后，少年断断续续的问我：“我可以……帮你画上眼睛。”

说实话，我很吃惊，他居然有勇气为画中妖添上眼睛，更感动的是，他居然自认为能够为妖画上眼睛。

我十分直白的拒绝了，因为他画技太差。比起斗鸡眼，三角眼，大小眼……我宁愿没有眼睛。但这反而激起了少年的斗志，他扬言会走遍名山大川，遍寻画师，学得画技。

然而少年并不知道，画中妖的眼睛是不能随便画的。我之所以这么好脾气，没有闹出人命，就是因为我看不见……

一旦睁眼，不是报恩，便是……寻仇。

那少年将我藏在了衣袖中，随着他跋山涉水，我听见最多的声音变成了少年的心跳。铿锵有力，欢快活泼，沉稳安和……除了这些我还听见了其他声音，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声音。

当一江春水趁着夜幕缓缓流入大海，我听到潮水在月光中涌动的声音。潮音如笛声，发音嘹亮，足以吹散冰凉月色，温暖驻足凝听的人们。当清泉石上流时，呜咽悄然，空灵婉转。当山风入松涛时，激荡回旋，譬如万马奔腾，气势万千。

静夜无人时，万籁俱静，如幽幽空谷。少年会耐心的和我解释什么是月光如积水空明。

最有意思的是听夜雪折竹，那是在冬雪霏霏的夜晚，洋洋洒洒的大雪覆盖了竹林。少年带着我在雪夜行路，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十分艰难。

走着走着，“啪”的一声，折断了竹竿，随后萧萧瑟瑟的大雪纷纷扑地，噗！噗！噗！留下一连串的雪团落地之声。

愚蠢的少年被落雪砸个正着，冷雪落入了衣领，哎呦哎呦的一连叫唤着，我哈哈乐的直不起腰。

少年紧了紧衣襟问我：“你冷么？”

听着少年加速的心跳，我想这人可能真的是蠢的。

我只是一幅画卷罢了。

就这样，我陪着一个愚蠢的少年，一路走成了愚蠢的青年。

我没想过自己还能看见，或许是没想过这青年能让我看见。

命运总是会和你开玩笑，当你迫切的想要看见时，会求而不得，当你觉得能听见不一样的声音比看见更重要时，它却让你看见了。

我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那个少年，虽然他已是青年，但对我的年龄而言，仍是年少。清秀的样子，说话不流畅，也容易脸红，却已褪去少年的青涩。

你知道的，第一眼见到的东西总是印象生刻，虽然我并没有看见多久……当然并不是因为我又失明了。

我只看了那个少年没几眼，他就死了，当然不是我杀的。临死前，他废物利用，就着流出的鲜血替我画上了眼睛。

真是改不了的蠢啊，有功夫画画，为什么不止血呢？为什么会被信任的贾大哥捅冷刀呢？为什么不保护我，害我被坏人抢走呢？

昏暗的房间里，摇曳的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舞动，添了几分活力，可也显得他嘴角的血迹更为殷红，带着诱妖的蛊惑。

那呆子答非所问的说：“白苑，对不起……”

少年是第一个和我讲对不起的人，这个对不起仿佛是一个诅咒，拷问着我的内心，折磨着我的良知。但是妖本来是不应该有良知的，我却有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可以长命百岁。

作为值得凡人猎奇的画中妖，在被抢夺时总会牵扯上几条人命，可是第一次，原本习以为常的事，在少年这却变得反常了。

我不希望他死……

后来，当瑟瑟山风吹过我的衣襟，我听不到风入松涛的声音，听不到鸟儿欢歌泉水吟唱，也听不到竹林吹箫的声音。

这个世界色彩斑斓，但对我来说却是混乱不堪。我再也听不到最纯粹的声音，变得异常烦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开始憎恶少年，用我不屑的光明换走了我喜欢的天籁。

可是……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