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原来一直躲避着不愿和嫦娥触上的目光，也在这一刻蓦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脸上，不带任何情感，却蕴尽了从未有过的苍凉。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隐匿起来，一任颈边温暖的纤指，注入细微的法力，穿行在残破的经络里，痛如针锥。但这一点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他本以为这种境地下的见面，会在她的脸上，见到他宁死也不愿看到的怜悯。但他终还是错了，原来，连这不堪承受的怜悯，对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仙子……就算没有猪八戒，这一趟，你也是迟早会来的罢？虽犹豫着没有进屋，但来意却与那些神仙没有任何的区别。原来这便是你来见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着分毫恢复的可能……”杨戬默默地想着，冷汗如浆，片刻已浸湿了衣衫。

但那纤指终于移开了，纤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轻咬了一下贝齿，眼前这人的伤势，没有一点作伪的可能，老君的“怀疑”当真是多虑了。她心中一阵轻松，见猪八戒正憨笑着看向自己，便也报之一笑，掩饰着，在杨戬额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这么片刻工夫，杨戬的脸上，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唇色都干涸得近乎灰白。嫦娥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脱水所致——掩饰用的绣帕也证实了这一点，湿漉漉地几乎能拧出水来，握在手里，极不舒服的感觉。她本能地松开了手，任这绣帕飘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湿帕在风中翻滚着，沾上垢灰，折映进杨戬幽暗的眸子里，带着冷冷的嘲哂，传递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厌烦。杨戬从嫦娥处移开目光，安静地盯着这曾经洁白的绣帕出神，却是连仅余的苍凉都渐渐泯灭，透出了难以言说的寂寥。

忽听“啊”的一声惊呼，紧跟着传来重物落地之声。猪八戒吓了一跳，忙转头看时，却是个灰衣小厮摔倒在地，地上还有一只破碗和洒了的粥汤。看来是刘府中来给杨戬送饭的下人，被猪八戒的尊容给吓着了。

嫦娥也是一惊，忙要过去问时，那人却已爬起身来，掩着满面的鲜血慌慌张张地跑了开去，哑着喉咙嚷了句：“妖怪呀……”

嫦娥不禁瞪了猪八戒一眼，猪八戒讪讪地凑过来，腼着脸笑道：“哎，我说妹子，你看，这天也不早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宝贝徒弟吧？许久没见了，我老猪还真有点想得慌呢！”他一直站在一边，起初忐忑不安，到后来又颇有几分妒意。现在好容易找了个借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如来时一般，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没有甩开，猪八戒更是一乐，又说道：“你和三圣母也有些日子没聚了，走吧？这是下人才来的地方，咱们这么从天而降，传出去只怕会惹人笑话的。”轻轻一拉，见她也无反对的意思，一步迈出，便向院门处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头看一眼软瘫在门边的杨戬，本想让猪八戒将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处，见不远处就是仆人的小屋，正聚赌吵闹着，人声嘈杂，于是到了口边的话，便又被她咽了回去。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墙边，杨戬却一直盯着那方绣帕看，目光里不再有伤怀、黯然，却渐渐显出了冰冷的恨意。是的，恨意！刚才摔倒的那个小厮，猪八戒和嫦娥没留心，他却自那人一出声就盯紧了的，只因那个人是——姜凝冰！

杨戬看得分明，姜凝冰是故意摔这一跤的，而且就在摔倒后的刹那间，她毫不犹豫地用破碗锋利的瓷片划过了自己的左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戬心里有数，但惟其如此，他的心便不可遏制地大痛起来：“阿冰，阿冰！我杨戬今日，竟累得你自毁容颜，我……”不住地咳喘着，丝丝血痕在他干裂的唇上晕出；淋漓难止的冷汗，令他浑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斜阳铺在地上，殷红如血。待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敛去时，一个用白布包着头、蒙着脸的人小心地快步跑来，俯身抱起了杨戬瘫软的身子，将他送回了床上，一双明亮且美丽的大眼睛里满含担忧。

杨戬此时已因身体大量脱水又加心痛难忍，昏死了过去。姜凝冰点亮屋里的油灯，先去打了盆热水来，匆匆帮杨戬擦身换衣毕，又忙去取了一碗温热的糖盐水来。本想给他灌下的，不料杨戬的牙关咬得极紧，姑娘无奈，只得将蒙面的白布揭开些儿，含了水一口口地渡将过去。

就在把最后一口水渡去时，姜凝冰忽觉唇上一紧，似乎是被……含住了？随即便感到自己探进杨戬口中的舌正在被对方的舌卷住，还……她脑子一昏，呆呆地看着杨戬近在咫尺的面庞。只见他眼睛睁开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姜凝冰忽地一个激灵，忙坐直了，只觉脸颊一阵火烫，面上的新伤也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好一会，她才嚅嚅着道：“大哥，嗯……你醒了？”杨戬也愣住了：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他不能回答自己。刚才……刚才他只是全凭着本能在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地含住了姜凝冰那温热的唇瓣，再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舌去追寻着那甘美的源头……

眼见姜凝冰蒙着白布的脸隐隐透出了羞赧的红晕，杨戬也不禁飞红了双颊，但随即，眼里便显出了愧疚之色：“阿冰，对不起……”姜凝冰已定了神，笑道：“没事。大哥，你等等啊，我去给你拿吃的来。”转身出去了。

杨戬静静地躺着，回想起今天下午的那一幕。不可否认，当看见姜凝冰毫不迟疑地自己下手毁容时，他的心，甚至比当年亲手将三妹压下华山底下更痛。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如今在他的心底，时时唤的是“阿冰”；练功之余，心心念念想的还是“阿冰”。几千年来头一次，他在将罪过归己的同时，不客气地恨上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曾经痴恋了千年的女人……

屋门被轻轻推开，姜凝冰端了一碗瘦肉粥进来，将杨戬扶靠在自己的怀里后，她取了小勺舀了粥，一口口地给他喂下。杨戬明显有些魂不守舍，只是凭着习惯吞咽着。姜凝冰微有些奇怪，但也没做声，直待杨戬把一碗粥吃完，她放他躺下后，才低声问：“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啊？”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给他把上了脉。

杨戬微微苦笑了一下：“阿冰，我没事。”姜凝冰仔细将他两手诊过，舒了口气：“嗯，就是汗出得多了些，倒没什么大病。大哥，看来这几天我要给你做些偏咸的饭菜了，你可别吃不惯啊？”杨戬眨了眨眼睛，表示没事。

过了几天，姜凝冰头上和面上的伤口都结痂了，于是她便除了包布。不过一连好几天，姑娘发现杨戬总爱盯着她脸上的那道伤疤出神，眼里更是盛满了愧疚。两人相处也有一年多了，所以她很明白杨戬的性子。这天中午给杨戬换了衣、喂过饭后，她含笑问道：“大哥，你这几天干嘛总是盯着我的脸看？”

杨戬不防她竟会直接问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方“道”：“阿冰，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姜凝冰一笑道：“你胡说什么呢？”

“是胡说吗？可你的脸……”杨戬默默地想着。

姜凝冰看着他的神情，沉吟片刻，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大哥，我本就是个丑丫头，如今不过是再丑点罢了，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那天的事情，是我自己乐意，与你有什么相干？”杨戬一怔：“阿冰？……”姜凝冰微笑道：“大哥，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是不想让人认出来，否则我除了离开别无选择；可我真的不能放心你，所以，就算没有那天的事情，我也一样会让自己变得别人认不出来的。”

杨戬怔怔地看着她，姜凝冰续道：“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自己做事自己有数，我也担得起，要不然我为什么会解了面巾、天天让你瞅着我的伤？大哥，你的心思重，我知道；可这是我的事情，你忧心也忧不来的，又何必苦着自己呢？”

一番话似惊雷在杨戬耳旁炸响，他呆呆地看着姜凝冰，半晌，他笑了起来：“阿冰，你去吧？我要练功了。”姑娘点点头，拿了空碗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杨戬不禁微笑了：是啊，自己不也是如此么？只要心中关爱之人能够平安快乐，自己便是受再多的苦，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自己不像姜凝冰一样，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而已……

春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杨戬住的小屋本是储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笼一般。杨戬虽有姜凝冰细心照顾，但因破碎的经脉每日都要承受真气的熬炼，开天神斧之伤又始终不愈，所以他的身体依然弱得很，在天凉时都常常冒虚汗，如今每天更是汗出如浆，衣衫尽湿。

姜凝冰怕他脱水，本想将他转移到自己的房里住几天（三圣母他们为了体现自家的仁厚，盛夏的天气，下人的房中都会分给冰块降温），躲过这阵炎热再说；但杨戬却不同意，怕露了行迹。姑娘想了想也是，再一想以杨戬的身体恐怕也吃不消冰块的冷意，便不再坚持。

但天气实在太热，姜凝冰担心着杨戬，因此先是偷偷给他换了张竹席，再将他盖的薄被换成了被单，每天除了给他按时擦身换衣外，还不时地用清凉的井水给他擦席子，隔几天就给他洗洗头发，每餐饭后必喂他喝一杯用井水镇过的鲜果汁或是酸梅汤，只要她在屋里，一把蒲扇就没停下来过……

姜凝冰待他的好处，杨戬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再不向她说个“谢”字。是啊，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她为自己做的一切，竟是“习惯成自然”了呢？喜欢吃她做的花样繁多又清淡可口的食物，喜欢听她那充满活力、清脆悦耳的声音，喜欢她带着薄茧的双手在自己身上不轻不重地**；不介意她口对口地给自己喂水喂药，不介意她抱起自己让他靠在她温软的胸前休息，甚至也不再介意在她跟前暴露身体……这一切，姑娘做来自然而然；而他也渐渐褪去羞赧，只余了安心适意……

这天下午，姜凝冰正在替杨戬用温水擦拭他那头被汗水浸湿了的卷发，忽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她与杨戬对视了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便急急迎了出去。

只见刘富一手拿着食盘，气汹汹地涨红着脸，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姜凝冰忙迎上去笑着招呼：“刘富哥，你这是……怎么了？”刘富一看是她，不由收了几分气势，“嘿嘿”一笑：“是老弟你啊？哎，你在这里干什么？”姜凝冰只觉好笑：“我在这儿伺候病人啊？哎，刚才是谁招惹你了？”

一句话又勾起了刘富的火气，直着嗓子嚷道：“他**的，那瘫子倒是命硬，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少夫人、大少爷想起来，累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穷下人！”姜凝冰闻言微蹙了眉，却是打了个哈哈道：“我知道了，想是哥哥正在兴头上，大赢特赢吧？罢了，谁叫咱们是好兄弟呢，你把东西给我，赶紧回去吧？时运时运，就要当时才有运呢。”

刘富一听大喜，忙将食盘交给了姜凝冰，又指着食盘里漂着红油的那碗汤，交代了一声：“少**和少爷亲自下厨做的菜，说是一定要送给那废人尝尝。哼，他倒还真是好运……”姜凝冰强笑道：“知道了。哥哥还不快去？”刘富一边说着“难为老弟了”一边跑了回去。

待刘富走远，姜凝冰端了食盘进屋一看，杨戬正望着屋门出神，面上有一抹自嘲的苦笑。姑娘把那碗“汤”让杨戬看了，微微冷笑道：“大哥，你闻闻，辣不辣？这东西要当真进了口，怕是好人也要丢了半条命去。”一边说一边把这“汤”往床下泼了。

杨戬苦笑：“算了阿冰，他们也难得想起我来……”姜凝冰将空碗放下，继续替杨戬擦拭着头发，声音里却难掩讽刺：“是啊，难得他们想起来，要‘孝敬孝敬’你呢！”杨戬忽然想起了小玉上次的行为，一时忍不住便咳了起来。

姜凝冰吓了一跳，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控了，忙轻轻替杨戬摩着胸口，道：“大哥，你别气，是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杨戬平了平气，微笑“道”：“不妨事，阿冰，你自己也满身大汗了，还是赶紧去换衣服吧？”姜凝冰点点头：“嗯，待会我给你再拿点冰镇的西瓜来。”杨戬微微摇头：“不用，你自己吃了就得了。”姜凝冰也不接话，端了水盆出去。

或许杨戬自己还不大明白，其实姜凝冰如今在他的心底，已是如他妻子般的存在，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开始介意另外一些事了。他开始介意姑娘面上时不时出现的倦色，介意她眉梢眼角用笑意掩住了的忧虑，更加介意她被其他仆人呼喝时的含笑以应，介意自己不能为她擦一擦鬓间的汗水、揉一揉她发僵的肩臂……

所以，杨戬有时会故意和姜凝冰赌气，想法儿挑她的不是，以此来拒绝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盼她能多歇一刻。每遇此时，姜凝冰便会采用“迂回战术”，先退后进：不急不躁，越发的温柔体贴，直待杨戬平复了心情，她再去细心服侍。

经过如此几番的“交锋”，杨戬彻底“投降”了。为何？只因他明白，若论骨子里的执拗劲儿，姜凝冰是一点也不输于他。心疼她的隐忍，更怕她再多受一分辛苦，因此他再不敢有半分的不合作，每天老老实实地任姑娘“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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