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说刘府的小屋里，清泠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户洒在床前，一如三日前的中秋之夜。躺在床上的杨戬此刻头剧烈地痛着，浑身火烫，心神难静。想是那天被带去赴宴前，那些仆人给他擦身更衣时受了风寒所致。“这个身体，是越发的不济事了呢……”他心中一叹，又想起那天中秋夜宴时的情景来，深深的荒诞感涌上心头：“接我与你们同过中秋？三妹，你究竟是让我去团聚，还是想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又想到百花仙子的那个酒壶，他不禁有些好笑，想不到那孙猴子最钦佩的人居然会是自己？也对，那样的一场痛快淋漓的好战，人生能得几回？便是自己，除了华山与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敌，便也只有这猴子了。

心念转处，又想起那晚所见的**、三妹和外甥都是神采飞扬、幸福快乐，杨戬心中一热，脸上带了些笑意；但渐渐的，这笑意又转为落寞哀伤，想起为他而死的阿冰，苦涩便涌上了心头：原来他这一生之中，无论拥有过什么，都如那天上之月，看似近在咫尺，最终，唯有放手任之离去，亲人、爱人、温暖，莫不如是。

暗暗叹息一声，再次强提真气，循了支离破碎的经络重凝神识。可功力每强行运行一次，疼痛便加深一层，身子不听使唤地阵阵抽搐，冷汗和着胸口伤处渗出的血水浸透了衣被。他无奈暂且停下，知道再这样下去，没等重新修出元神，就已因失血过多而死了。不知不觉地又想起了姜凝冰，也不知那独臂人用了什么方法，竟让刘府的仆人都认为她是辞工走了，这样……也好。就让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吧？不久后自己便要与那独臂人生死相博，她若还活着，自己该怎么告诉她此事呢？她只是个凡人，一定会吓坏她的；那么，不告诉她吗？扪心自问，自己还真是做不到……

正在思绪如潮的时候，鼻端忽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杨戬一惊抬眼，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床边，虽背了光，他却仍然看得清楚：那人正是换了女装的姜凝冰！

一时间杨戬只道自己在做梦，眨眨眼睛再看，没错，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那平凡的面容上的一道伤疤，都是自己熟悉的，刻骨铭心的……他不由颤抖着双唇“问”了出来：“阿冰……真的是……你吗？是吗？……”

姑娘红了眼圈，道：“是我。大哥，我回来了！”杨戬苦笑：“你……你竟是还留在世间吗？为什么不去……”姜凝冰又想笑又觉难过，一把握了他的手道：“大哥，我没死，我还活着呢！”杨戬愣住了，随即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一时竟忘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只反复重复着一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点点泪水一霎时沁出了眼角，他却浑然不觉。

姜凝冰低下头，吻去了他眼角的泪，低声道：“大哥，我想……带你离开这里。”杨戬猛然一凛，清醒过来：“阿冰，告诉我，是谁救了你？”姜凝冰微笑道：“是你。”杨戬愣住：“是我？”姜凝冰笑道：“不错。大哥，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还是看吧？”抬手望空一划，一面径长尺余的水镜便悬在了屋中。

杨戬蓦地睁大了眼睛，诧异至极地先看了姜凝冰一眼，随后才看向那边的水镜。但见镜里画面缓缓转换，封神战后姜冰转世的一切过程都清清楚楚，直到那天的小屋中，沉香阴差阳错地一剑……

水镜画面至此消失，杨戬慢慢吐出一口气，看着姜凝冰不语。姑娘蹲在床边，轻轻道：“大哥，你……信了吗？”杨戬猛觉心头一绞，暗忖：“为什么？阿冰，为什么你会这样问我？是了，你知我在天庭八百年司法，早已习惯了勾心斗角，所以你不敢信我吗？……不敢信我此刻，只有欢喜……”神色渐渐黯然，胸口的伤处又复大痛起来。

姜凝冰见他神情不对，忙问：“大哥，你怎么了？是伤口裂了吗？让我看看。”刚要起身去解他胸前衣襟，却见他看着自己，眼神中竟带了痛楚与失望。心念动处，她明白了：“大哥，我刚才不该那样问你。可是，我真的害怕，怕你不能信我……毕竟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换作是我，我也难信……”

一言点穿，杨戬神色斗然一松，微笑中有几分自嘲，更多的是欢喜，他动了动唇：“阿冰，对不起，是我的错。”姜凝冰一怔：“大哥？”杨戬继续微笑：“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只是，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今天才回来？”

姜凝冰放了心：“是这样，那天我刚一恢复法力，就感觉到在华山附近有个人——嗯，确切说是有个妖，带着不甘魂飞魄散，所以我来不及救醒你，先赶去救他了。因他是妖，所以即使有我父亲留下的神农鼎在，也花了我好大的精神呢。大哥，你可别怪我啊？”

杨戬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阿冰呢，我怎会怪你？”同时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又不禁好笑：刚才一听到姑娘的那句问话，自己竟是比被三妹、沉香他们嘲骂了还要心痛，不对，应该是委屈……还好阿冰刚才只是“不敢”相信，而不是“不相信”，自己也清楚的，所以才会觉得……委屈？

姜凝冰见他神色轻松了下来，便替他解开了衣襟，手掌拂上伤处。杨戬只觉一股热流淌过，垂目看时，狰狞的伤口已然愈合，连身上的血迹都已消失殆尽。他不禁笑了笑：“这可比原先省事多了啊？”姜凝冰也笑了：“有法力不用白不用，是吧？”杨戬笑了笑。

姜凝冰沉吟片刻，问：“大哥，我这么突然不见了几天，这里是怎么说的？”杨戬“道”：“他们都说你是突然辞工走了，倒没有大惊小怪的。”姜凝冰点点头：“这样就好。对了大哥，我想我现在是不能再次现身此地了，你身子不好，还是让我带你另觅他处调养吧？”杨戬微微摇头：“不，我不能走。我若蓦地离开，只怕我三妹他们定要上报天庭，那就……”

姜凝冰心道：“你的情形，玉帝王母早就一清二楚了，还用等他们上报？”口中却道：“也罢，反正我现在已得回法力，就算留在这陪你，谅他们也发觉不了。等你恢复过来，咱们再走不迟。”杨戬只是笑了一下，心中却在盘算该怎么将那独臂人的事情对姑娘说。

沉默了一会，姜凝冰忽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大哥，你这经脉之伤，普通的药治不了，非得用南海观音的甘露或是太上老君的仙丹方能治愈。要不你在这等着，我上一趟兜率宫，如何？”杨戬吃了一惊：“别去！”姜凝冰反问：“为何？老君好歹和你同朝多年，也算得是你长辈，求他一次也不丢人吧？”

杨戬苦笑：“老君的仙丹都被沉香偷吃了，一时半会他哪还有仙丹啊？再说我现在的情形，还是莫连累旁人的好。”姜凝冰沉吟一刻，点了点头：“也是。不过，要我镇日瞅着你受苦，我可不干。原先帮不了你也就罢了，现在你可不能硬撑着，不让我帮忙啊？”杨戬笑“答”：“这个……好是好，只是你我并非同门，怕是……”姜凝冰微微一笑：“试试看吧？实在不行的话，我好歹还能帮你减轻一点疼痛。”杨戬微微点了一下头。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待到进九之后，屋里滴水成冰，北风从破损的窗中直灌进来，这间小屋竟是比冰窟还要冷上几分。可整个刘府中谁也没想过要送来厚些的被褥，更没人想过要给屋里燃些取暖的炭火。两个送饭的仆人只是三四天进来一次，给杨戬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幸亏如今姜凝冰每天在旁守护，虽说是为了不露破绽再不能如先前那般给杨戬调弄饮食，但时不时也会摄来些营养品给他吃，为了使他不至于受寒，更是持续不断地用法力帮他取暖。而杨戬得她守护在旁，更是全心投入了还丹凝穴、温养化神、练神合道的过程中，不分昼夜地苦练起来。

气凝丹结，有了上次从银饰里取回的法力和姜凝冰的协助，这一过程加快了许多。神识向四下伸延，那种久违了的洞察明彻令他忘却了身体的痛苦：风拂过树梢，沉香正拥着小玉在园中呢喃低语，间或笑谑一番。更远处，悠扬的箫声夹杂着清吟，三圣母正品着箫为丈夫伴奏；抽空来探望三圣母的百花仙子等人在一处竹榭里谈笑，整个刘府都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的氛围中。

缓缓收回神识，眼前又是这熟悉的昏暗破败的小屋，还有一旁姜凝冰的笑脸。他微笑着看着她，无声地“说”：“阿冰，谢谢你。”姑娘笑道：“大哥，你比我想的要厉害得多。接着练吧？有我守着，任他是谁也别想来扰了你。”

杨戬点点头，又将心境沉入无明的净境。熟悉的法诀一一从心中流过，神目中聚起日月精元，隐隐成形的元婴藉了这精元快速成长。

这一天半夜，杨戬在心底一声断喝：“起！”身上感觉蓦然完全截断，神目中银芒炸开，流转着笼罩全身。他身体上漾出奇特的微光，似在模糊，又似在缓缓浮起。这时若有下人们推门进来，一定会骇得转头就逃：杨戬卧在床上，双目紧闭，恍如昏睡；而三尺之上的空中，一团银色光晕里，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子正浮坐其中，缓缓吐纳。

一旁守护的姜凝冰显出狂喜之色，一扬手急急划出结界，避免被人在此时闯入小屋。也就在此时，刘府正院三圣母与沉香房中，蓦然光芒大盛，只映得半边天际恍如白昼。

沉香从床上一跃而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床帐外。当年劈开华山后便无端自断的神斧，竟从供奉着的供案上自动悬起，两截斧身轻颤着，似悲鸣，又似在热烈地期待着什么。另一间房里，三圣母也吃惊地护在刘彦昌身前，那盏自昆仑之役后就形同废品的宝莲灯，此时竟也闪耀出明亮之至的光芒，飘于屋顶。三圣母拈动法诀试图收起，却全然无效，那灯轻盈地转着，奇异却透出无比的欣悦之意。

又是一道强光划过，沉香房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宝莲灯一瞬间也光芒暴涨，房中几不能见物。三圣母不禁以手掩目，待移开手再看时，那灯缓缓敛了光落在地上，又恢复了绿惨惨毫无神采的模样。

“娘，娘！”沉香和小玉惊慌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三圣母心中一惊，安慰地拍拍犹没回过神来的刘彦昌的肩膀，抢出门去。沉香不由分说，拉了**的手便向自己房里走去。到了房前向地下一指，叫道：“娘，您来看，神斧……神斧竟自动接了上去……”

只见一柄大斧重重地斫在地上，外形**肃穆，烁出摄人心魄的金光，果是当时沉香劈山救母之后便无故自断的开天神斧。

沉香上前去握住斧柄，用力回拔，只觉手上重逾千斤，就如第一次在昆仑与丁香才找到它时一样，又哪里拿得起来？他茫然地望向三圣母，只盼着娘见多识广，能明了神斧自动续起却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但三圣母也是一脸的不解，目视神斧，轻轻颦起了眉头。

小屋中，杨戬吐纳出最后一口浊气，真元尽数汇入新凝成的元神之中。既然身体的经脉已不堪修复，他便不再留下护体的法力。还有最后两个月，终于是成功了。慢慢睁开双目，神情无悲无喜，但身上的不适已不复能影响他分毫。一种极熟悉的感觉袭来，他突然饶有深意地笑了。是你们吗？我元神重铸、法力尽复，你们居然也感应到了？只是，宝莲灯，你是三妹的法器啊，何以要转过来期翼关心着我这个废人？难道在你眼中，我的法力，才是你真正认可的仁慈么？

姜凝冰微笑着飘身而起，向着杨戬伸出手去：“大哥……”杨戬拉住她的手，第一次张口呼出了早已叫惯了的称呼：“阿冰。”姜凝冰含笑道：“大哥，现在你已法力尽复，我们可以走了吗？”

一句话说得杨戬苦笑，拉了姑娘落下地来，半晌方道：“阿冰，对不起，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姜凝冰微笑道：“现在说也不迟啊？”杨戬微红了脸，呐呐道：“可是……阿冰，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姜凝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催促。

杨戬沉默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慢慢说道：“阿冰，实不相瞒，我重修元神，其实是为了与人一战。那人要来找我三妹报仇，我不能看着三妹受伤害，所以才……”姜凝冰回想起在天庭昆仑镜中看到的事，不由问道：“报仇？三圣母究竟做了什么事，竟惹得人家来寻仇？”杨戬思量再三，还是把当年九灵洞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姑娘静静地听完，秀眉深蹙：“大哥，我想知道，你如今，是否认为令妹当年，没有做错呢？”杨戬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三妹确实有错；只是，她是被人唆使的……”“所以，”姜凝冰不客气地截住道，“你现在就要替她解决此事，哪怕拼了命也在所不惜，是不是？”杨戬点了点头。

姜凝冰缓缓退了一步，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大哥，你该不会忘记，我本是女娲宫的首座大护法吧？‘护法’二字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杨戬一凛：“阿冰？！”

姜凝冰慢慢地说：“女娲娘娘当年将宝莲灯赐予杨莲，是因她善良天真，因此希望她能以宝莲灯之力，一来护身，二来造福苍生。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将神器用来灭了无辜者满门！女娲宫的戒律，首要就是不能滥开杀戒，更不能杀戮无辜生命。一百七十一条无辜的性命，就这么生生毁在了宝莲灯下……恩师若是得知此事，不知要有多痛心！”清清的泪水顺着双颊缓缓滑落，她却不去擦上一擦。

杨戬被她的话和神情惊住了，心念一动，蓦地颤抖起来：“阿冰，你……你想要……”姜凝冰淡然地望着他，声音里没有丝毫迟疑：“杨莲身为女娲宫弟子，却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姜冰忝为女娲宫的大护法，自当执行戒律。”说着转身要走。杨戬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阿冰！不……”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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