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笛领着小猎，往北走了两条街道，然后又向东转进一条小街道，来到了一座颇为隐蔽的小院落前，院子上面挂了一个牌匾，上书“清池小院”四个大字，字体清秀俊逸，应是出自女子之手。

当然了，小猎是不懂这些的。

江秋笛推门进去，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条卵石小路，通往院子深处，路上积雪甚薄，看样子，前不久还有人打扫过。江秋笛领着小猎穿过竹林，迎面又是一座小凉亭，凉亭靠着一片池塘，池塘上有一条之字水廊，水廊的尽头连着一座小竹屋，整个院落虽然不大，但却错落有致，一应尽有，小猎虽然不懂此间的情趣，但也觉得这小院子好生有趣，必然花了主人家很大的心思，虽然此时被白雪覆盖，万物无声，但恍惚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那种风吹竹林、池水涓涓的凉夏之意。

小猎四下看了看，不见院子里有人，不由好奇道：“江师叔，难道你住在这里？”江秋笛“嗯”了一声，领着他进了小亭子，小猎心说怪不得你不住在傲梅酒家，原来是在这留仙城里有自己的家。

亭子里有一方石桌，四个石凳，江秋笛让小猎在此稍等，然后进屋提了一个酒坛、几个酒杯，走了出来。

小猎吃了一惊，道：“江师叔，你这是——？”

江秋笛笑道：“请你喝酒呢，怎么，不愿意么？”

小猎忙道：“当然不是！只是……没想到江师叔居然会请我喝酒……”

江秋笛笑道：“那黑纹魔犼妖力甚强，方才若非你在正面吸引了它的注意，我又怎会有机会将它一剑斩杀？这可是一件不小的功劳，值得我们庆祝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子上摆开三个酒杯，倒满酒，一个放小猎跟前，一个放自己跟前，另一个却放在了左首的空座位前。小猎正自好奇，又见江秋笛拿下背上的那柄白色长剑，轻轻摩挲了两下，放在了那个空座位上。

小猎十分好奇，想问，但是看江秋笛神色沧桑，又不敢问了，江秋笛知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解释道：“小猎，我今晚之所以要请你喝酒，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今天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忌日，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院子，就是他的家，这柄白剑，便是他的遗物。”

小猎“啊”了一声，有些吃惊，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秋笛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喃喃道：“他这人最喜欢的事，就是喝酒了，所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回到留仙城，找来他最爱的美酒，陪他喝上一杯……他这人又特别喜欢热闹，如果喝酒的时候没人陪，那是不会尽兴的，偏偏我这人实在太安静了，总陪不了他……后来恰好遇见了你，于是就顺便叫你过来，陪上他一杯，多一个人，也能热闹一些，希望你不要介意。”

小猎当然不会介意，他立马端起酒杯，冲着那柄白色长剑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道：“这位前辈，晚辈小猎敬您一杯！”说完一仰头，一口而尽，只觉这酒入口醇香，余味绕口，竟是说不出的好喝。

江秋笛甚是感激，道：“小猎，多谢你了。”

小猎笑道：“江师叔，这酒这么好喝，你请我喝，我该谢你才是，你谢我干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的提起酒坛，倒了一杯，一口喝干，又倒了一杯，又一口喝干，如此连喝了四五杯，然后才发现，江秋笛一直端着自己的酒杯在慢慢品味，自己这般鲸吞牛饮，又不请自倒，实在是有些失礼，慌道：“江师叔，我这人不太懂礼数，你别见怪……”

江秋笛摆了摆手，笑道：“你不必拘束，我其实不太爱喝酒的，只这一杯就已够了，你想喝的话，这一坛都是你的。不过，你也得小心一些，这酒名叫百花酒，乃是取百花小蕾、雨后晨露、深秋初霜，杂以精细糯米酿造而成的，虽然入口醇而不辣，但后劲极足，你可别喝醉了。”小猎听他这么一说，果然喝的慢了。

江秋笛自己喝得更慢，他一只手端着酒杯，放在嘴边，目光在院子里慢慢扫过，似乎在回忆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抿上一口，然后继续慢慢看着。一杯酒才喝了一半，江秋笛的脸就红了，他果然是不太爱喝酒的人。

小猎却喝得十分欢喜，一杯一杯，不觉间，竟将那坛子百花酒喝了个底朝天，江秋笛初时还担心他会醉倒，但后来看他脸色如常，目光清明，一点醉意也没有，心里暗暗吃惊，便也不劝他了。一坛酒，江秋笛真的就只喝了一杯，余下的，全被小猎喝了，其实他也未必就能真的品尝出什么来，只是江秋笛说了希望他能陪他的老朋友喝上几杯，小猎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一直“陪”下去……好在他体质特殊，酒量甚大，一坛酒下肚，居然也没醉倒。江秋笛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当他是真的喜欢喝酒。

“咕咚咕咚！”小猎昂着头，把最后一杯酒倒入肚中，面不改色，江秋笛忍不住道：“没想到小猎你居然还是千杯不醉！若是我那朋友生前遇到了你，指不定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小猎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喝不醉。”之前跟独孤错同行的时候，小猎也试过喝酒，只是当时觉得这种辛辣的东西入口颇不舒服，便没多喝，这一次真真正正的喝起来，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江秋笛微微一笑，收起了酒具，小猎意犹未尽，道：“江师叔，你这酒是从哪买的？”言下之意，回头也想去买几坛尝尝。

江秋笛却微一摇头，道：“买不来的，会酿造这种百花酒的人，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死光了，现存的百花酒，都是从十八年前窖藏至今的老酒，我估计，咱两刚刚喝掉的那一坛，已经是这世上最后一坛百花酒了，从此以后，只怕世间再也没有百花美酒了。”

小猎吃了一惊，忍不住道：“江师叔，你怎么不早说？这么珍贵的酒，被我一个人喝光了，不是浪费吗？早知道这是最后一坛百花酒，我就跟你一样，也只喝一杯，剩下的再藏起来，等到来年，你可以继续拿来祭奠你的朋友。”

江秋笛忍不住笑道：“窖藏的美酒一旦开封，酒味不久就散了，哪里还能继续贮藏？若不能当时喝光，那才叫浪费。”

小猎讪讪的点了点头，但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忽然又想起白天时的一件事，心里愧疚更甚，忍不住道：“江师叔，有件事我瞒了你。”

江秋笛一愣，道：“什么事？”

小猎道：“我其实没有瀚海金帖，我和阿错两个人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不仁大师推荐我们来的。”

江秋笛听到不仁大师的名字，更是吃惊，反问道：“不仁大师？他怎会推荐你们两个来瀚海学院？”

虽然独孤错一再叮嘱小猎不能把推荐信的事说出去，但江秋笛两次救了他的性命，又待他真诚，小猎心中实在感激，总觉得不该瞒着他，再加上百花酒酒劲着实不小，小猎纵然不晕，脑子里多多少少也有些迷糊，他很快把独孤错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去，把自己遇到活佛，活佛让自己来找独孤错，两个人同上普济寺，被拒，不仁大师亲笔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两人转投瀚海学院，整件事都跟江秋笛讲了一遍。

江秋笛越听越吃惊，心里也终于明白，为何这少年白天时要对自己的来历吞吞吐吐，只因不仁大师乃是普济寺的现任主持，声望之高天下皆知，以他的身份，居然亲笔写了一封信，推荐两个无名少年上门学道，如此特例，实在是古今少有。就冲着这封信，瀚海学院便不好拒绝小猎两人，可以说，只要他们两个不是那种世间少有的蠢材，学院就都会收下他们的。

这一纸推荐信，可比什么瀚海金帖有用多了，若是一早传了出去，势必会引起各路疯抢，独孤错定是有此考虑，所以才不让小猎泄露此事。

有不仁大师的推荐信在手，小猎基本上已经半只脚跨进瀚海学院了，江秋笛本来就很喜欢小猎的侠义心肠，现下又见他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同门后辈，对这少年更是多了一些期待，他想了一下，忍不住道：“小猎，宏远大师济世百年，功德之高当世无双，他老人家临死之际执意让你前来学道，其中必有深意，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猎茫然摇头，他对于活佛的了解，并不比别人多多少，当初在崆山山谷里，活佛在踏入焚世之火之前，突然回过头，特意交代让他去找独孤错，这其中的深意，直到现在小猎也不明白，独孤错应该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不管小猎怎么问他，他都不说，小猎也没有办法，渐渐的就不问了。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学道？”

小猎想了一下，仍是摇头，这一路行来，他对于修道的渴望确实是越来越强烈，这其中，既有对宏远、江秋笛等前辈的敬仰，又有对修道本身所带来的强大力量的渴望，但若说具体是为了什么修道，他却说不上来。

江秋笛自己经历坎坷，于修道一途感慨颇多，他有意要点拨小猎一下，遂解释道：“自古以来，我们凡人修道，皆有所求，但到底什么是道，为什么要修道，却从无人能说个明白。古书中有言，说什么道法自然，道者，万物之变化也，等等，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直到今天都不太明白。但在我看来，宏远大师修行一生，行善百年，这便是道；我大师兄君千羽仗剑天下，降妖除魔，这也是道；有一些世外高人，虽然身负绝顶修为，但却甘愿隐居田野，悠然自得，这仍是道；更有一些人，仗着有些本事，为了一己之私，便强取豪夺，无恶不作，虽说如此行径素来为人所不齿，但我想来，这大概也是一种道。除此之外，还有那天下第一的虚名，统领四方的霸权，甚至是什么长生不老、羽化成仙等虚无缥缈的痴想，这些也都可作为修道的目的。你以前从未修炼过，这些道理不懂也罢，但现在既要踏入此途，还是提前想一想为好，免得哪一天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到时候再想回头，可就晚了。”

这一番话语重心长，小猎听在耳朵里，虽觉得十分有道理，但却未必就都明白了。他暗自想道：“这‘无恶不作’，自己是肯定不会做的。‘降妖除魔’？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本事。‘行善百年’？只怕唯有宏远大师那样的大德之人才能做到。其他的什么‘天下第一’、‘统领四方’、‘长生不老’、‘羽化成仙’，更是想都没想过。”想到这，不觉就有些疑惑：“那自己兴冲冲的跑来学习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秋笛见他神色迷茫，忽然有些自责，心说这孩子正值少年意气的年纪，我问他这种问题，他怎可能懂得？遂道：“算了，你还是不要太过计较这些问题了，等时机到了，你自会懂得。想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你也差不了多少，只会一腔热血，满怀激烈，对于人世间的种种辛苦，浑然不放在眼里，只当修道就是学得一身修为，然后仗剑天下，惩强除恶……直到后来，真的经历了生死别离之后，才真正明白，道之一途，要想真正走下去，真的好难……”说着说着，江秋笛忽然叹了口气，神色异常苦楚，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猎小心翼翼的道：“江师叔，后来怎么了？”

江秋笛摆了摆手，表示不愿意多讲，他手扶额头，靠在石桌上，脸上一片潮红，看样子是百花酒的酒劲上来了，有些晕了。只喝了一杯就成了这样子，他的酒量也着实不敢恭维。小猎见状，正要扶他回屋休息，忽见江秋笛伸手轻轻抚摸着那柄白剑，喃喃道：“秋色满天，池水清清，依楼吹笛，远江正明……”反反复复，总是这几句话。

小猎听着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心里老大的一个疑惑，但也知道这八成是江秋笛本人的一段过往苦事，最好不要多问，他上前扶起江秋笛，正想送他回屋休息，忽见竹林里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轻声道：“江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