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十七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刚刚脱下冬袍，东宫满庭的海棠便开了。微风拂过，碎瓣扬入殿中，飘飘洒洒的落在软塌旁，落在褆儿的眉眼额间。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桃花纷飞如絮，星光璀璨如洒落的钻石，昏黄的灯笼底下，他睡在一个小姑娘的怀里。他听见她轻盈的哼着小曲儿，又唤：“褆儿...褆儿...”

诧然惊醒，是灵灵挑起了帷幕，她穿着鹅黄的春衫，裙摆曳地，身后随着两名宫女。她笑的时候，双眼似明珠，能把人映入心底深处。她道：“怎么了？又做梦了？”

褆儿嗯了一声，双脚悬在榻边坐起，两名宫女端着衣物上前侍奉穿戴，灵灵拿来桃木梳为他织发髻。她问：“又是那个梦吗？”褆儿不愿与人提及，含糊应了，问：“你怎么进宫了？”灵灵也懒得追根到底，一个梦罢，无关紧要。

她回道：“王后说你要去难民署巡视，让我陪...”

褆儿不赖烦道：“脏兮兮的，你去做什么？母后也真是...”他站起身，张开手任由两个宫女伺候，灵灵替他围腰带，道：“三个月后，咱们就要成婚了。王后是想让我多多料理难民署的事，为着将来想罢。”她双手围住他的腰，往后面系着穗带玉佩之类的小物件，或许是太过熟悉，太过知己知彼，以致两人隔得如此之近，褆儿也无半点动情。

灵灵低声委屈道：“如果你不想我去，我不去就是了。”褆儿穿戴好了，往案几上捡了只苹果，咬了三四口，又随手一丢，便往殿外去了。灵灵追在后面，问：“你去哪？”

褆儿越发觉得烦，道：“高良媛病了，我去瞧瞧她。”

在大婚前，东宫已有两个侍妾，皆封为良媛。灵灵倒也从不吃醋，无论他娶多少个滕妾，太子妃的位置在太极三年时，便已经是她的了。

高良媛性子极嗲，说话喜欢尖着嗓门，其实褆儿不大喜欢她。

一见褆儿过来，高良媛就迎到了门槛外，娇声道：“太子殿下万安。”褆儿扬扬手，几步走到屋里，见门窗紧闭，甚觉闷气，也不想久坐，遂只站着问：“好些了吗？”

高良媛捂着胸口，连咳数声，道：“臣妾好多了，谢太子殿下关心。”

褆儿颔首，道：“没事就好。”宫女捧来香茶，褆儿接都没接，便道：“我有事要出宫，明日再来看你。”未等高良媛挽留，他人已经走出小院，往东宫外头去了。

在宫里用过午膳，褆儿才仔细穿戴衣冠，与灵灵出宫至难民署。

难民署各大臣齐整立于街道两侧，长长的太子仪仗摆了数十丈，百姓夹道相迎，其架势远超帝后。即便如此，褆儿仍无精打采，他高高坐在马上，面容严峻，无一丝笑靥。

掌事大臣引褆儿往各大殿巡视，大夫站在前，而后是医女，最后才是难民、百姓。如今九国统一已有十三年，大局已定，但依然时有贱民行刺王公大臣，故而褆儿的安全素来都是晚晴亲自督查，且由江无领军近身守护。所以，褆儿无论走到哪儿，周围都跟着无数的侍卫。

或许是天气闷热，褆儿总觉心里很烦，见难民署人山人海，越发不悦。有两个百姓被后面的人推攘，猛地往前挤来，离褆儿还有半丈的距离，便被禁卫挡住，二话不说，挥手就是一棍子。褆儿借机生气，怒道：“你干什么？”他走到禁卫面前，将其一推，道：“谁让你动手了？”他亲手扶起两个百姓，朝江无瞪眼道：“我额娘说过，你可以随便打人吗？”

江无已近四十，面容刚毅，不怒而威。他挥挥手，示意禁卫退下，一声不吭立到褆儿身后。褆儿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灵灵在旁柔语道：“王后娘娘若知道您跟江无舅舅生气，又要...”

褆儿越发没好气，怒道：“我不需要你提醒！”他甩袖往前，朝守在前头的侍卫喝道：“滚开！”说完，自己信步而去，任由一群人急匆匆跟在身后。江无怕褆儿在百姓面前失仪，便让侍卫驱散难民，太子仪仗近十米内不许人接近。

飞凰殿的海棠花全开了，云蒸蔚霞，花瓣随风飘到了极远的地方。不由自主的，好似有什么指引着，褆儿循着花树的方向，一步步行去。他讨厌有人跟着，走到夹门处时，故意往里一躲，想要甩开身后一众的随从...迎面却奔来一个女子，狠狠的撞进他的怀里。

气味...许是皂子的气味，好熟悉。

褆儿眼疾手快，无意识的抱住女子。她眉目清明，并没有那种过目不忘的美丽。她的脸颊划过一滴眼泪，眼神中有无限的哀愁。褆儿几乎是本能的问：“我撞疼你了吗？”

女子摇摇头，眼帘一眨，滚下两行泪水。

灵灵从后追来，见褆儿怀里抱着陌生女子，当即斥道：“放肆！”

女子略略一挣，退了两步，跪下道：“奴婢该死，请太子殿下恕罪。”灵灵还要责骂，褆儿却道：“恕你无罪。”言毕，也不再看女子，大步往旧飞凰殿中去。

这日夜里，褆儿又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桃花飞舞，星光似珠，小姑娘慢慢的朝自己走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她唤道：“褆儿...褆儿...”终于到眼前了，却是一张挂泪的脸。

倏然惊醒，褆儿惊道：“令令！”

身侧的高良媛坐起身，撩起帘子，吹亮榻外的油灯，含着醋意道：“殿下做梦都是卫灵灵，真是伉俪情深。”褆儿额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汗珠，他疑惑道：“你怎知道我梦见谁？”

高良媛笑道：“您刚才唤了一声灵灵，您不知道呀！”

梦里明明是难民署撞怀的女子，为何会唤灵灵？褆儿不明白，他翻身起床，高良媛忙伺候穿戴。天未亮，褆儿便使了太监去难民署，去寻昨日与自己相撞的女子。

承瑞闻言，丝毫不以为意，晚晴却大怒，道：“我看他是越来越放肆了！”承瑞夹了一筷子春笋放在晚晴碗里，笑道：“他年轻气盛，喜欢貌美的女子，如何就是放肆了？我倒觉得，你时刻都看管着他，他迟早要和你闹一场。”

晚晴重重撂下筷子，道：“他敢！”说着，连饭都吃不下了。

女子很快入了宫，她一身青绿色的春衫薄夹袄，斜斜的绾了一个蝴蝶髻。她跪下行叩拜礼，道：“民女陈珂儿拜见太子殿下。”

褆儿走到她面前，道：“抬起头给我瞧瞧。”

陈珂儿撇着脸，并不敢正眼看褆儿，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大哭。褆儿细细打量着她，确实与自己梦里的人一模一样。他道：“你喜欢桃花吗？”珂儿不明其意，更不知从何答起。褆儿亦知自己没头没脑的，又问：“你我曾见过？”珂儿胸口遽然一痛，张张嘴，差点就脱口而出...灵灵从外闯了进来，张牙舞爪的质问：“你喜欢她？”

无关喜欢不喜欢，褆儿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眼前的女子，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已有数年。褆儿阴沉着脸，道：“你怎么来了？”又朝外头的侍从骂道：“你们都是吃屎的吗？有人闯进殿，怎么不拦着？”灵灵从小在宫里长大，褆儿住飞凰殿时，她住在飞凰殿，褆儿搬进东宫时，她也跟着搬到东宫，何时听说过她也要通传？

灵灵抬脚狠狠往褆儿腿上一踢，转身就走，道：“我去告诉王后，让她评评理！”

褆儿痛得龇牙咧嘴，也懒得追，怒声道：“告诉往后，告诉王后，你去告啊！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太子了，让庄稷当去！”江无在外听了这话，眉头扭成了一团。

殿中一时安静，珂儿轻轻道：“殿下的腿还疼吗？可要擦药？”

褆儿此时有些沮丧，他并不是一定要跟着自己额娘对着干，但他实在克制不住了。走到哪都是王后的人，说了什么话转眼就到了王后耳中，连卫灵灵，动不动就要去王后跟前告状。

他真是受够了！

褆儿面无表情道：“无碍。”珂儿哦了一声，垂下头，思索片刻，方低声道：“殿下方才问奴婢，是否与奴婢见过，奴婢曾在宫里当差，年后才放出去，殿下觉得我眼熟也属平常。天色晚了，奴婢该回难民署了。”

她心里很平静，她很明白，即便说出自己是陈令令又如何？那时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罢，怎会还记得自己？她是有自尊的女子，将来可以刺绣、经商、嫁作他人妇，总能有一口饭吃，未必要借着幼时的情谊来攀附什么。况且，他也早已不是她认识的弟弟了。

灵灵打了回转，冲到褆儿面前，张牙舞爪道：“你赶紧把这个贱婢赶出宫去！世家女子也就罢了，一个贱婢，如何配得上你？！我绝不同意你纳她为妾！你赶紧把她送出宫，否则，我非要王后主持公道不可！”

她越是如此，褆儿越想对着干。他本没有想过要留珂儿在宫中，被灵灵一激，立刻宣来礼官，道：“我要纳...你叫什么名字？”

珂儿道：“民女陈珂儿。”

褆儿接着道：“我要纳陈珂儿为妾，封她做陈良媛，赶快去备礼！”礼官犹豫，被褆儿抬脚往肩膀上一踢，训道：“愣着做什么，快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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