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后院逼仄,不似飞凰殿宏伟壮丽。令令终日闲坐庭前横栏,孤寂无趣。在洗衣司时,她尚可与宫女来往说话,在难民署时,虽贫困潦倒,但贱民间直敞胸怀,亦有所倚。反而是嫁给太子后,肚可饱,裳可温,却终日无所事事,慵懒失落。
霞光一寸寸的黯淡,周遭缓缓化成灰霾色。
高良媛从屋子里出来,她一身鲜艳,径直去了黄良媛窗前,道:“可睡下了?”深宫漫漫长日,后妃们多半早寝。里面却有丫头撩起帘子,笑道:“良媛娘娘安,太子殿下召小主用膳,小主午后便去了。良媛娘娘可是有事?”
小丫头有炫耀之意,令高良媛扎心,也懒得回话,一径又往自己屋里走。
令令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是默坐。高良媛忽的打了转,笑道:“陈良媛门前倒冷清。”令令在宫里做惯了宫女,看见主子便由不得要行礼,膝盖屈了一半,忙又直起身,唇边淡无笑容,木然道:“是。”
高良媛顺势倚靠横凳坐下,眉眼斜挑,问:“听说你是难民署的贱民?”
令令仍只答:“是。”
高良媛帕子一甩,笑容似有似无,冷哼道:“你本事倒大!”她扭着腰肢起身,睨望着令令,道:“我眼中最容不得沙子,若瞧见有人往殿下跟前献殷勤,总忍不住想甩两巴掌。我看陈良媛淡妆素颜,应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别同黄良媛似的,身上一股狐骚味儿。”说完,甩着帕子去了。令令忍辱数年,早知明哲保身的道理,她浑当没听见,默然进屋。
入宫十天后,褆儿一眼都没瞧过令令。
令令好不容易飞出鸟笼,还未来得及扑展翅膀,便又被关进东宫。她小时胆大,如今打怕了,战战兢兢,只求一生安稳无忧。褆儿没有找她,她便静静的呆在角落,闲时看看天绣绣帕子,与侍奉的小宫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无宠,便也无烦。
册封礼终于要举办了,宫中传言太子为了此事与庄后大闹,连庄帝亦被惊扰,最终到底是帝后妥协,允太子纳难民署贱民为滕妾,封号良媛。
晨起穿戴完毕,令令由礼官引着往飞凰殿行礼。帝后正在用膳,见了她,连正眼都没瞧,淡淡令她坐下。殿中气势威严,齐齐整整的立着数十的宫人,人人都没有表情,令令指尖绞着手帕,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许久,晚晴才问:“听说你曾在洗衣司为宫女?”
承瑞埋头吃着粥,手旁放着一张官报,仿佛根本没听晚晴说话。
令令倒并不是很怕晚晴,她的容貌与旧时虽有变化,但眉眼间的慈善与言语间的温柔仍是原来模样。令令应道:“回禀王后娘娘,奴婢确实曾在洗衣司为宫女,因年后大赦天下而放出宫。”晚晴目光凛冽,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也没有灵灵所说的狐媚气。她直截了当问:“在难民署时,你可是故意撞上太子?”
晚晴唯恐褆儿被女人蛊惑,她给他的宠爱实在太多,以至她如今都治不住他了。原本她是想借机教训教训这位陈良媛,以免惑乱后宫。可亲眼见过令令后,不禁改了主意。
令令面无惧色,坦荡道:“奴婢绝无“刻意”之心,实属偶然。”
承瑞搁下碗筷,两侧的宫人连忙端的端茶,举的举巾栉,一股比晚晴还要强大的气势在殿中暗潮汹涌。他道:“太子既喜欢你,乃你的福气,好好侍奉着便是。”
晚晴剐了他一眼,承瑞不生气,反而朝她一笑,讨好似的道:“我要教训他,你偏不让...要不我现在去揍他?他今年刚刚满十七岁,身边多几个女人也平常嘛。”当着众人的面,承瑞握了握晚晴的手心,谄笑道:“别气了,我下朝陪你去庙会看百戏。”
帝后时常微服出宫,有时会被百姓认出,他们也从来都不生气。随着年华流逝,两人之间除了情爱,慢慢滋生出比情爱更深沉的眷恋和依赖。
众人恭送御驾,令令忙随之至殿外,依礼行事。
飞凰殿森林繁盛,碎瓣花荫,如世外仙境,无一丝喧哗。令令恍惚立着,连晚晴唤她亦未听见。半响,还是宫人轻唤:“陈良媛,王后娘娘问你话呢。”令令怔忡,连忙跪下道:“请王后娘娘恕罪。”宫中的几年,已使她行事胆怯,不敢有半点违抗上令之心。
晚晴游历诸国,见过无数同令令一样柔弱卑微的女子,想着她也是大庄的百姓,想着她也曾是谁家的女儿,心里便软了几分,道:“起来吧。”又问:“方才你在想什么?”
令令低手踌躇片刻,方道:“奴婢想起幼时与母亲在山中逃难,树木遮天,不知黑天白日。”多年来,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此事,今日晚晴问及,忽而触到了她的心底,心绪涌动间,便垂落两滴眼泪。庭中遽然喧哗,却是褆儿疾奔而来,他一眼瞧见令令脸颊的泪水,便不由分说朝晚晴道:“你为何召见她?她如今是我的女人,你羞辱她便是羞辱我!”
晚晴抬手便是一巴掌,道:“额娘在你眼里,是如此不知分寸的女人吗?!”
令令忙解释,道:“王后娘娘待奴婢很好,并未羞辱奴婢,奴婢...”褆儿脸上火辣辣的疼,看都没看令令一眼,便怒斥道:“闭嘴!”他的眼睛红通通的盯着晚晴,再没有别的话。
褆儿大步离开,走到台阶处,又朝令令道:“还杵着干什么?”
令令连忙朝晚晴福了福身,跟在褆儿身后回东宫。他走得很快,令令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想起幼时,他连路都不会走,终日要她抱着背着,如今却健步如飞。
夜里,褆儿自然宿在令令房中。
令令头一次侍奉男子,整颗心都跳到了嗓门口。她手脚发抖,始终不敢抬头,人也不敢动,紧紧闭着眼,任由褆儿自己动作。他十七岁,她二十四岁,可真正成婚这日,倒像他二十四岁,她十七岁。褆儿意兴阑珊,觉得自己怀里抱的是跟木头。
垂幕涟涟,帐中红烛昏暖,他斥道:“睁开眼睛。”
令令瞪开眼睛,直直望着床顶。褆儿拨了拨她的脸,让她与自己面对面,道:“我脸上长疮了吗?”令令不说话,只是摇头。
褆儿好不耐烦道:“看着我。”
令令这才缓缓的将视线拉到褆儿脸上,清亮的眼眸,浓黑的剑眉,笑的时候,眉梢会微微竖起,生气的时候,嘴角会往下撇。褆儿还是褆儿,一点都没变。令令鼻尖发酸,用指尖触摸他的脸庞,一点点的划过去。她禁不住泪如泉涌,又哭又笑。
她的弟弟,如今是她的男人了。
褆儿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他觉得莫名烦闷、暴躁,好似自己要被某种情绪吞噬。他掀开被子坐起身,道:“我最讨厌女人哭。”他拿起踏板旁的衣物,胡乱的穿戴。令令顾不得旁的,忙跪在锦被中,替他扭扣系带。
她手脚麻利,体态卑微,见他要走,连挽留的话都不敢说。
又是十日,褆儿未进后院半步,为着太子大婚典礼,他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得空来后院,也仿佛已将令令忘记了一般,只往黄良媛房中去。高良媛性子骄纵,数日不得褆儿召见,便捕风捉影指桑骂槐的寻黄良媛闹腾。黄良媛亦是逞能的主子,既得褆儿宠爱,便捣鼓着在高良媛面前逞逞威风。两人明争暗斗,你来我往,没一日停歇。
这次褆儿在黄良媛屋里午歇,好端端的,听闻外头突然吵起来,便问:“何事?”原来是黄良媛的丫头把扫帚等物丢在高良媛屋前台阶下,高良媛见了生气,借由把丫头召来训斥了几句。黄良媛觉得她打了自己的脸,又仗着褆儿在自己屋里,便闹个没完,和高良媛大吵起来。两人进屋要褆儿主持公道,褆儿气不打一处,道:“还有完没完了?”说完,提步就往外走。正好看见对面小门里令令坐在廊阴处绣花儿,很觉清净,便走了过去。
直到了眼前,令令才发觉褆儿。
她仰面看着他,廊外的阳光落在他的周身,是无比的耀眼光亮。她一时发痴,褆儿夺过她手中的绣盘,往屋里走去,道:“给我煮碗茶来。”
令令的丫头更是个不知事的,此时正坐在门槛边打瞌睡呢,褆儿抬脚就是一踢,吓得丫头直接滚到地上。丫头张口要骂,一见是太子,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呢,半响都没有动静。
窗下放着一张软塌,褆儿鞋袜未脱,慵懒躺下。
他太累了,只求清清静静歇一觉。
丫头回过神,欲要跪拜,被令令拦住,悄然道:“去把院门关好,廊下的鸟笼子也提出去。”丫头应了,蹑手蹑脚下去。而令令自己,则坐在廊下给褆儿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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