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甲辰月,丁亥日。
忌婚嫁祈福,忌剃头出货,忌打猎取渔,忌拜神求子,忌解除求医,忌开仓修库——忌出行。
陈贯扒着黄历看了半天,两只手指捻啊捻的,眉头狠狠皱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只发了黄的老包子。
不让出门?这可怎么办才好。陈贯苦恼地想着。今天吴超那个老家伙不来,他要是再不去,连个带兵的人都没有,这也不是个事啊!
他思索半晌,慢慢把手里翻烂的老黄历放下,又沿着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他是个江湖人,江湖人做江湖事,在外面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很信黄历命理这一套。为了这个,他甚至还跑到人家的道观里学了点八卦卜算之术,连佛院都没少跑,所以方圆一百里之内的和尚道士基本上都认得他。
不管准不准,多少求个心安啊。
陈贯装模作样地掐着指头算了好一会儿,等到那两小撮花胡子都要被他拽断了,他这才拿定主意,转身往门口走去。
忌“出行”一事,讲究的应当是避忌外出远行,他不过是去营里点个卯,训个兵,跟那几个小兵蛋子过两把,又不是出去观光游玩,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事……
“师傅!”
一个中气十足、冲震云霄的声音猛地炸起,陈贯反射性地一个抬头,就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正飘飘然地往这边落下,然后——
“啪”的一身砸在了他的身上。
陈贯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的吧……
他瞪着虎目,躺在地上半晌,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一把老筋骨咯吱咯吱作响,他默默然仰头望天,心里泪流千行:今日忌出行,黄历诚不欺我也。
“你爱我的什么呢?”
“我不爱你。”
秦澜一顿,撇了撇嘴,拉起了小黑的爪子:“师傅你别打岔——不是因为你帅,不是因为你的才华,也不是因为你的前途光明,是因为你点亮了一盏灯,我靠近一看,那里确实是我想去的地方。”
陈贯灌了一大口水,有一溜水顺着他的胡子淌了下来,直滴到了他的衣服上。他白了蹲着逗猫的秦澜一眼,哼了一声:“茅厕?”
秦澜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跳了一跳。
“我说,”他深呼了一口气,“师傅,虽然我今天不小心砸到了你,但是你也不用这么记仇吧?谁知道你这把老骨头怎么这么不中用,现在连接我都接不住了。”
陈贯听了这话,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怪为师了?”
逆徒!砸师傅砸了这么些年,自己不知悔改也就罢了,什么错都推到他身上。陈贯很心痛。他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娃娃了。
下次他要是再从天上跳下来,自己一定躲开,摔死这个小混账。陈贯恨恨想道。
“你今天没跟着世子?怎么?犯了错被赶回来了?”
“才不是。”秦澜嘟囔道。他一拍小黑的屁股,打发它出去玩去了。
他这么乖,怎么会犯错惹世子生气呢?瞧他多贴心,连小黑都托给师傅养了,就怕给世子惹麻烦,叫他不高兴。
秦澜拍了拍手,坐到了陈贯身边,也开始闷着头喝茶。
“我说我肚子痛,偷偷溜出来的。不然哪有机会到这来。”他顿了一顿,趴到桌子上,歪着头看着陈贯,目光幽幽的,看上去有点泄气。“师傅,我问你点事儿。”
“什么事?”
“师傅你老实告诉我,世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有病的事情了。”
陈贯听见这话,把手搭在桌子上,上下打量了秦澜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得了,别瞒我了。世子都跟我说了。”秦澜眼睛一眨,面不改色,半真半假地说道:“要不是这样,世子哪有把握让我去单挑那一百个侍卫?唉,我也是苦命,一直被蒙在鼓里,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他说着,忽闪忽闪眼,挤出了一滴眼泪,然后难以自抑似的把头埋在胳膊里,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自己的演技真好。秦澜美滋滋地想。要不要回头在世子面前演一出哭戏,然后世子心一软,被他的真心给打动,结果就半推半就地从了他?
他这么一想,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于是肩膀抖动得就更厉害了。
陈贯被吓得倒吸了一口气。他踟蹰了一下,把凳子往秦澜那挪了挪,又拍了拍秦澜的背,这才斟酌着开口道:“赦钊,你别怪为师没告诉你,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秦澜肩膀立马不抖了,竖着耳朵开始听他的话。
陈贯没注意到,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解释:“你三个月前……不是犯了一次病么?那次情况危急,我不得已让你师姐出去寻药。虽说我寻了个由头派她出去,但是因为事情仓促,多少留下了痕迹,以世子的精明,哪里能瞒得住他,所以我才找了个机会把事情禀了上去。谁知道……”
他说完,叹了口气。
秦澜的鼻子却酸了一下。他觉得心里有些堵,眼泪这回真的要冒出来,却被他压了下去。
怪不得世子早知道这件事,却没有罚他,原来是师傅帮他挡了下来。傻师傅。他想。真傻,还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却从来也不跟他说。
他自然也知道师傅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就在他比武的前几日,师傅接了调令匆匆出去,却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自己的徒弟就生了变故。想必他心中也是有芥蒂的吧。
这样不行。秦澜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一边是师傅,一边是世子,这不就是老丈人跟女婿的关系了?为了长远考虑这俩人的关系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他打定主意,赶紧抹了把眼睛坐直身子:“师傅,这不关世子的事,是我太拼命了,想来世子也就想让我意思意思就下去……”
“你还知道世子是想让你意思意思?”陈贯敲了秦澜一个爆栗。“命都不要了?”
“要的要的。”秦澜赶紧点头。“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师傅。
他眼睛咕噜一转,紧接着转移话题:“师傅师傅,那宋及前两天给我送了堆东西来,我还没来得及还他……”
陈贯鼻孔里出气:“给他退回去!咱们不缺他这点东西。”他顿了顿,又伸手揉了揉秦澜的头,眼睛里是几不可见的担忧和心疼:“赦钊,你一直这般小孩子心性,以后可怎么是好?”
“没有的事。”秦澜喃喃说道,眼神晃了晃。
这个世上,可能也就只有师傅,才会觉得他是小孩子了吧。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为何世子半月前会突然加强防卫,知道他为何会在有暗卫的情况下还被贼人所伤,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要与宋及开赌,知道他为什么会布下这么大一盘棋。
世子世子,全都是世子。他的一切似乎都在围着世子打转,他听的,看的,想的,似乎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而在世子眼里,他秦澜不过一个配角,一个棋子,不过推波助澜的一只手,浩浩荡荡地卷入其中,却痴痴傻傻,甘之如饴。
秦澜回去的时候是爆红着脸回去的。他的颈后,额头,眼睛,甚至耳朵尖都是红的,看着真让人怀疑他现在是不是全身都是煮熟的虾子一般。
秦澜:卧槽卧槽卧槽……!
可是说“卧槽”也表达不了他复杂的心情。因为他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这消息把他轰得外焦里嫩,脑子开花,完全丧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情景回放:“师傅,那你知道为什么那几天世子把我抓去值夜么?我怎么感觉他好像不大高兴?”
“为师不晓得。你之前哪里惹到世子了?”
“我哪有?我怎么会……别动,诶?”
秦澜突然想起那天世子莫名其妙问他的一句:“壬申日那天,我经过叠翠院的时候,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什么?
回忆中世子的表情在他眼前慢慢放大,放大,深深勾起的嘴角,眼里满含笑意的揶揄,一脸等着看好戏的不怀好意……不怀好意……
叮。
秦澜呆滞地睁着眼,张大了嘴巴。
我终于想起来了,壬申日那天,我特么在叠翠园的小池子里沐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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