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惨烈的大战进行了近半年之后,哈达姆族邻边要塞的秤德门前,身形瘦削的齐虎悦低垂着头。他目光闪了几闪,先前不为所动的麻木眼神以及熟悉了刺鼻硝烟的冷淡漠然渐渐隐去。看向远方,终于露出了一个本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惶恐神情,眉眼皱起,小声嗫嚅道:“哥哥他……”
一只皮肤白暂的找不到任何瑕疵的手落在了齐虎悦头顶,接着又滑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不容解释的将齐虎悦搂在了身侧。看着那几缕长发拂过眼前,感受到旁边身躯的轻微颤抖,齐虎悦眸光暗淡的的不再说话。
今天是哥哥的出征之日,自己和母亲没有理由不来送行。
邻边要塞作为中部战区最重要的几个中转站之一,无论是物资还是军队,都是从这里运输调配,来维持整个托洛程德平原战区的正常运转。整齐的军伍川流不息,齐虎悦却只看向一处,那个印在他脑子里的身影越来越远。铁盔,黑甲,一杆枪,标准的哈达姆军配备。但齐虎悦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呢?那是他的亲哥哥齐虎啸,陪伴了他十年的人。
直到整支戍前军消失在视线范围,先前一直保持温润微笑的玉人终于难以抑制的泪眼滂沱。并非她先前不悲,只是不愿儿子回首看到自己垂泪,才故作坚强罢了。说到底,她依旧还是岭行族的普通女子心性,还未被锤炼得心如铁石。
齐虎悦漆黑的眸子没有流出一丝悲伤的情绪,更不要说流泪了。再过两年,不出意外的话,这条路他同样要走。体内流淌着一半哈达姆人的血脉,就有了深入骨髓的坚定顽强。从军入伍在他们看来就像是一次人生所必须的考试,做哥哥的成绩不好,父母或许会感到忧愁,可曾见过做弟弟的因此痛哭泪流?
大军继续前行,齐虎啸的背影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二人的目光依旧不肯收回。
“岭夫人,我们该回去了。”家仆兼护卫的岳震嗓音低沉的提醒道,他是一个典型的哈达姆军人,身高体壮,不苟言笑,肤色如裹着层泥浆似的黄亮。富有爆炸性的肌肉将衣物高高撑起,展示着那令人畏惧的力量。不过,岳震他并非健全,右臂已失,左腿则因陈年老伤而行动不便。这样的残疾,令岳震无法再适应残酷的战场,这才退役,成为了齐家家仆。
岭这个姓氏只有岭行族才有,岭芊翠并不是哈达姆人,而是血统纯粹的岭行人。一身标志性的白嫩肌肤,配上她那一副宛如雕琢的眉眼,更显得温婉可人。虽已年近三十岁,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此时她两眼哭到微红,梨花带雨的模样,煞是惹人怜惜。
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岭芊翠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岳震的打扰心生不满。略微收拾一番容颜,便拉着齐虎悦上了一辆没有丝毫装饰的普通马车。
邻边要塞是军事重镇,非战人员无故不得逗留。他们要去的聚居地离邻边要塞有百十里之遥,在这深秋时节,天黑的快,总得及早回赶才是。
车厢里,岭芊翠神色暗淡的闭口不言,齐虎悦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气氛极是沉闷。
“妈妈,将来我参军入伍,你也会来送我么?”一直坐在岭芊翠旁边的齐虎悦突然开口道,小脸扬起,满是郑重。
“当然。”岭芊翠不假思索的应道。
“不,我不要妈妈送!”原本安宁的齐虎悦突然站了起来,拳头紧攒,胸膛挺起,明亮的黑眸中隐有锋芒。“我不想要妈妈哭!”
齐虎悦声音不大,却强烈的让岭芊翠不知所措。马车内部并不宽敞,踩着坐凳站立起来的齐虎悦头顶着车棚,瘦削的身形倒是有了点顶天立地的意思。从邻边要塞就一直压抑的感情终于喷发,凝重的神色轻松了许多,眼中的坚定则炽烈欲燃。
从齐虎悦刚刚懂事开始,就耳渲目染的受到了周边的族人影响。潜移默化间,他和普通哈达姆人一样,钦佩强者,崇拜英雄。当他十岁的时候,开始接受家族启蒙教导,则令那套哈达姆人世代相传的战争理念,在他的心灵深处发了芽。
种族战争的含义,齐虎悦甚至比岭芊翠还要清楚。既然如此,他又怎肯眼见软弱,动摇本心呢?
他要战,一个战争环境下成长的孩子。活着的意义难道不就是战斗么?
岭芊翠黯然的摇着头,嘴唇抿紧,没有回应。
“虎悦,你可知战争是什么?”赶车的岳震忍不住开口道,满是皱纹的皮面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宽厚的身子无法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不等齐虎悦回答,岳震已经自问自答的说了起来。“连真正意义上的战死,你都没见过,又怎么能够理解战争的残酷?随时随地的死亡,鲜血泥肉的世界,连空气中的味道都能让人发疯。面临危险,品尝恐惧,然后等待死亡,这就是我们哈达姆人所要真正面对的战争生活!”
“可是书上不是这样说的啊!”齐虎悦皱着眉头辩解道。
“书上说的就一定都是真的了?”岳震转身看了齐虎悦一眼,空荡荡的右臂似在配合他述说战争的残酷。他淡笑着说道,笑容中夹藏着凄凉:“年少热血谁没有过?最终还不是被残酷的战争撕的一文不值?有死亡就会有恐惧,有牵挂就更不愿意死。可是战争,容不得半点犹豫,稍有犹豫影响到判断,那真是死都不知。小鬼你不怕么?”
岳震眼睛微微眯起,真正的战争对于他说的这些,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段九死一生的岁月,他只要稍微回忆,便是噩梦连连。
马车继续颠簸,齐虎悦盯着岳震,一句话都不说。战争的残酷他并非一点不懂。然而,正如常人喜欢将存在的问题下意识撇过一样,这番言辞并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看法,但是动摇信心这点,说这么多已经足够了。
“我不怕。”沉默许久齐虎悦开口道:“正是战争的残酷,才有了强大的可能,有恐惧就会有勇气,有软弱就会有坚强!与其自己吓自己的活在恐惧里,倒不如坦然接受来的好!我们哈达姆男儿生来就要上战场,难道因为恐惧就能逃避了吗?”
心中存有犹豫,若是没有说服自己的理由,又怎么可能坚持下去呢?
“只要足够强大,就不会软弱,又何惧生死。”齐虎悦看着岳震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一席话说出。他一直冷酷漠然的不似孩童的面庞上,浮现出了坦然的笑容,反倒有了点稚嫩摸样。
岳震楞住了,他想到过各式各样的答案,但从未想到过,一个孩子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绝不是旁人的说教,亦不会是那种满含虚伪的漂亮话。否则,齐虎悦脸上的笑容装的再像,也绝不足以令他动容。
“能告诉我,你的目标是什么吗?”岳震声音柔和下来,更是用上了询问的语气。上过战场,见识过那些真正强者的岳震明白,拥有一颗清明的心是多么的难得可贵。
齐虎悦撇撇嘴,“总得比老爸强点才是行!”语调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不好意思,令他不自觉的伸手挠了挠头。
岳震不露声色的笑了笑,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身材瘦弱的少年。摸摸下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你可要多加努力了!”
如果换个旁人,恐怕齐虎悦这番话刚一出口,便会让一群人笑掉大牙。正统的哈达姆人身高体壮,性格坚毅,作战顽强,简直就是一台台战争机器,让人望而生畏。齐虎悦身上流淌着一半哈达姆人血脉,却未能继承哈达姆人变态的身体素质,瘦弱纤细的身形,略白的皮肤。毫不夸张的讲,说齐虎悦是个女孩,都可能有人信会。但若说他会是一名战士,那得到的,绝对是一万个摇头了。
马蹄声再次响起,从未谈论过这方面话题的岳震与齐虎悦明显亲近了一些。不时交谈着。看着儿子那一脸的兴奋劲,岭芊翠乏力的笑容始终透着无奈与担忧。
她没有哈达姆人那样的觉悟,仅仅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她所希望和期盼的东西再简单不过了,一家人能过上简单平静生活就好。可惜的是,在种族战争这种大背景下,想要一家人平静生活近乎于妄想。
所以能够平平安安,就成了岭芊翠唯一的心愿。怎料想,继大儿子从军入伍之后,小儿子同样执拗的想要参军。这跟要她的命又有什么两样呢?她曾劝过,训过。然而她的那套岭行族的生活价值观,完全不能得到儿子们的认同。更不要说让他们回心转意了。
齐虎悦与岳震聊的火热,一个是崇拜英雄的毛头小子,一个是久经沙场的退伍老兵,岳震的每一句话,都让齐虎悦全神投入,丝毫没有发觉母亲那难看的脸色。倒是久经世事的岳震不经意的回头,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哎。”岳震暗自轻叹一声,弱小的人上战场,根本就是与找死无异,出于担心,他才会说出先前那一番话。可是通过一番交谈,岳震发现这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并非只是一无所知的狂热,而是对于战争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和理智的向往,一些观点,甚至让他原先的看法也有了改变。
齐虎悦的说辞没法让岭芊翠认同,对于岳震则是如同说到心坎里一般,特别投机。如果不是齐虎悦身体不行,岳震说什么也不会反对他上前线。能有这样的心态,适应战争会来相对容易一些。如果可以搭配上一定的实力与一点点运气,齐虎悦甚至在战争中生活的很好。
只不过……这实力就难说了。
正因为欣赏,岳震又怎能忍心让齐虎悦上战场送死呢?
想到这里,岳震不再犹豫,回头笑问道:“虎悦,你可听说过谋者?”
“谋者?”一直边听边想的齐虎悦瞬间流露的疑惑被岳震捕捉,岳震正是要看到他的反应。略一停顿,岳震开口解释道;“哈达姆男人生来就要上战场,这点你说的可不全对,如果能够成为谋者,就完全有理由逃过兵役了。”
一条满是荆棘的道路,突然有了分叉。坎坷与安逸,强大与弱小之间又该如何取舍呢?
“随着战争的延续,单纯的比拼武力,已经过时了。”岳震声音微缓,却清晰了许多。“千百年来的战争,族中早就意识到,想要轻易打倒鲁塞姆人绝无可能。为了更好的应对今后战争,在三百年前。族老会通过决议,建立谋者学院,用于培养适用于战场的军师型人才。谋者们普遍没有太强的战斗力,却对战场极为熟悉,更有着层出不穷的算计和谋略,引导我族军队的行动。从此两族之间的战争又上了一个阶层,即是智谋。”
“对于现阶段的战争而言,智力的比拼与武力的比拼有着同样的地位。如果你想要成为谋者,一样可以为种族做出自己的贡献的。”岳震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怎么样?想不想成为一名谋者呢?你这样的小身板要在战争中活下来可是不容易的。”岳震动之以理,晓之以情,他这样的粗人,能说这么一番话实属不易。
一直安静聆听的岭芊翠已经屏住了呼吸,心里默默的祈祷着。
“可是,最了解战争的人,难道不是那些冲锋陷阵的战士么?”
车厢里,齐虎悦小脸皱起,苦笑的看着岳震,微眯的眼睛再没有先前那惊人的毫光。终于在思量了许久之后,齐虎悦说出了上面那足以让岭芊翠吐血的话。
马车外,岳震望向前方的目光突然一凝,神色更是急剧的连番变化。随后一连串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
“没错!是战士!”
纵然,战场黑暗无眠夜,朝生夕死在眼前,又如何?就算死亡擦肩而过,就算失去右臂,左腿受伤难愈,行动不便。他岳震这颗心可曾软过?悔过?
无所谓付出什么,就算真正丢了命那又怎样?一切只要值得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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