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四娘进庞家后,这还是第一次出门,因出身不好,生怕给庞太太和容华留下轻浮的坏印象,她低眉顺目,恪尽妇道,不但使得庞少游更加疼惜,也令庞太太心里舒服不少,——六儿媳容华门第太高,外出参宴,倒给她这个当婆母的引荐不少名门贵妇,让庞太太深感挫败,即使在家里耀武扬威打压容华,也无法抵消在外人面前比儿媳低了半头的那种羞耻感。不管庞家多富有,多自命不凡,到底是新贵,在那些兴旺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面前,被说上一句“底蕴不足”,便永远抬不起头。
容华昨夜伤心痛哭了半宿,早上起来浑身无力,请孟大夫又来瞧了一回,开方子抓药调理。刘氏在屋里来回踱步,心乱如麻,大女儿远嫁,二女儿夫妇不睦,小女儿婚事又起波折,她怎能不愁?
芭蕉怯怯地走进来:“太太,梅公子又来了……”
刘氏闻言,抬抬手想说不见,见芭蕉一脸希冀,显是连她都有心想替梅时雨求情……
宁儿那孩子,最是温和妥帖,没人不喜欢他……女儿是手心,甥儿是手背,她是一般的疼。
叹息一声,刘氏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芭蕉舒了口气,脚步轻快起来,嗓音中带着愉悦,“梅公子,快请进!太太等您呢!”说着,还朝梅时雨眨眨眼。
梅时雨温和一笑,从容入内。走进稍间,方肃容敛眉,跪于地上,“姨母!”
容渺并不知道梅时雨跟刘氏说了什么,她此刻正立在自己的小院后面,手里拿着一只木棒不停地挥舞,不时询问旁边的人,“这样对吗?”
那人苦着一张脸,“小姐,小人真得走了,让太太知道小人私自来小姐的院子,还不扒了小人的皮?”
这人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外院帮镇北侯跑腿的小厮淮山。
“是我让你来的,你怕什么?”容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挥了两下木棒,“问你呢,这样对不对?怎么总觉得用不上力?一劈东西,反震得手生疼?”
淮山只得苦笑:“小姐根基不足,又不比男子有力气,刷枪弄棒自然差些……”
见容渺怒视他,连忙嘿嘿一笑,改口道,“不过也算有模有样,手法没错,膂力上面吃亏,木棒对小姐来说毕竟吃力,若是能弄把轻巧的剑,想来斩碎些花枝、劈两匹缎布,是没问题的。”
容渺黑了脸。人人都以为她在胡闹?她要习武,并不是要修花枝裁布料的,她要自保!总不能这辈子再被人一剑劈来,挡都挡不掉吧?
父亲态度坚决,不许她习武,只得拉来淮山来当她老师。淮山害怕被镇北侯发现,先是抵死不从,容渺却不知从哪得知他背着镇北侯跟人赌钱,欠了十两银子,并以此威胁他,迫他就范。
这时丹桂快步走入后院,朝容渺打了个眼色。
容渺收起木棒,朝淮山挥挥手,淮山如逢大赦,一溜烟逃了。
“小姐,魏姨娘来了!”
容渺眉头一挑,“她这就等不及了?才三天啊……”撇撇嘴,心想她许是高看那魏四娘了。
上一世,容华没有回娘家,魏四娘也不曾上门,今生因容渺插手,许多事都变了。容渺冷笑一声,吩咐,“叫人去给姐姐那边的人打个招呼,外头吵闹,别让姐姐跟着费神,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许漏出去!”
丹桂垂头应下,心中却一直打鼓。小姐近来实在太奇怪了,不但不缠着梅公子,还管起家里的事来,更找了几个人,专门盯着曲家跟庞家,天天让她去外院收消息回来。小姐到底想干什么啊?
刘氏听说家门外头跪着个女子,怎么都赶不走,一开始并没在意,反是梅时雨听了,心里觉得奇怪,从垂花门出来,抬头见容渺的身影匆匆而过。他信步跟了过去。
府门打开,容渺立在阶上,垂眸打量魏四娘许久。
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外头传言不虚,魏四娘果然极其貌美。最难得是一身仙气,娇娇柔柔,身材小巧,弱不胜衣,似乎随时有可能凌风而去。
容华的明艳大气,跟她一比,便是顽石之于美玉,粗布之于绡纱,庞公子倒是颇有艳福!
魏四娘泪水涟涟,一言不发,跪立在地上,摇摇欲坠。任凭镇北侯府的护院怎么询问、驱赶,只是不肯言语,亦不肯离开。不一会儿,周围行人就被他们吸引,驻足观看。容渺出来时,门口已围了不少人。
轻嗤一声,容渺提声道:“你们都让开,人家姑娘喜欢在这处休息,由得她!”
喝退护院,容渺也不理会那魏四娘,转身就命关门。魏四娘这才抬眼,用帕子擦擦泪水,任身后跟着的侍女将自己扶起,娇滴滴地道:“这位小姐,请慢!”
容渺回过头来,“姑娘是叫我?”
“正是,奴家并非陌生人,奴家姓魏,是府上二姑奶奶的夫家、庞六爷的屋里人。”
她话音一落,瞧热闹的人们立时便小声议论起来。小妾跑来大妇娘家门口跪着,这是什么戏码?
“难怪了,怪道这么眼熟!原来是名动江南的魏四娘!”城南住的多是达官显贵,来往行人中不乏一些无所适事的富家公子,或大户人家帮主子跑腿办事的从人,倒有不少是知道魏四娘名头,或是见过魏四娘其人的。
“哦!”容渺恍然大悟,尾音拉得老长,“你就是我姐夫后院那个有孕的小妾?你在这里跪着做什么?我姐姐回娘家住几天,没听说她命人找过你。你这么往我家门口一跪,万一肚子有个什么闪失,岂不给我姐姐添乱?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容家人欺负你了呢!”
魏四娘脸色为之一变。容渺小小年纪,眼光竟如此毒辣?她本就为此而来,如今被容渺直接将她的目的揭开,下面的戏还怎么唱?
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不断传来,魏四娘迅速调整战略,细眉一簇,泪水立即滚落下来,“小姐有所不知……奴来此,正为求奶奶开恩,只要奶奶肯随奴回庞家去,别说让奴跪一会儿,就是让奴……让奴从此青灯古佛,替奶奶祈福一世,也毫无怨言……”
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娇软无力,似乎随时有可能被烈日晒晕过去。
便有人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容家这小姐好生厉害呀,既知道人家怀有身孕,就该请进去坐坐、好生招待嘛!”
又有人道:“可不是?你瞧她说的多可怜,只要奶奶肯回去,她宁可不要名分,出家为尼……也不知那奶奶究竟何等样人,竟迫人至此?”
“听她的意思,莫不是她家奶奶因为争风吃醋,故意躲回娘家,不肯回夫家去,想借此逼夫家撵走这貌美又有孕的小妾?”
“真是妒妇啊!”
此语一出,便给毫不知情的容华安了不能容人的罪名。
幸好容华不在此处,否则,岂不被气得损了胎气?
“魏姨娘!”她提声喝止魏四娘,“我有一事不明,还请魏姨娘解惑。”
魏四娘抽抽搭搭,“容小姐请问吧,奴不敢有所隐瞒。”
“你来之前,为何不曾叫人事先通传?反而在门口一言不语就跪下哭泣?难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会连累我们家被人误解吗?”容渺声音清冷平静,远远传了开去,周围人为之一静,随着她的话陷入沉思。“就算你心中有什么委屈,或是对我姐姐怀有歉意,有心主动罚跪求我姐姐原谅,是不是也应该先见了我姐姐再说,而不是这般在大庭广众下让我姐姐被人误会,让我们容家左右为难,给庞家姐夫丢脸?”
“你才名远播,听说从前与许多名士才子交好,我深信你不是愚昧蠢妇,不会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所以姨娘的所作所为,真是太奇怪了不是么?”
魏四娘见惯风浪,只是稍稍一顿。
“小姐冤煞奴了……”她抬手,轻轻拂去脸上的泪珠,盈盈蹲下身去,给容渺行礼,“奴身份低微,不敢……不敢叨扰……怀着一颗诚挚之心,在此恭立,原想里面但有好心人瞧见,代为通传一声……让奶奶明白奴的苦心……便是在门前跪再久、等再久,奴都无所谓,只要奶奶能消气……”
“苦心?”容渺笑了,“你希望有人能代为通传?”
她朝身后众护院一指,“他们不是人么?他们过来客气询问之时,姨娘你是怎么说的?你一言不发,只顾啼哭!他们请你到门厅茶水房休息,慢慢诉说原委,你又是怎么说的?你依旧是一言不发!他们该向谁通传?你一无拜帖,二不道姓名,甚至连你要来找谁也不肯说清楚,他们怎么办?直接领着我们侯爷、太太、还是谁出来迎你?”
抬手压下越来越大的议论声,容渺继续道:“且不说你所言所行透着古怪,单说你的身份,你是个姨娘,不错吧?我姐姐回家与否,要不要在娘家小住,为何要由你来决定?你说求我姐姐消气,那你究竟怎么得罪了我姐姐?这些天我姐姐心情甚好,身体康健,胃口极佳,她回家后,就连半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你!怎么谈得上消不消气?会否姨娘你多心了,想岔了,误解了什么?”
有人默默点头,心想这话不错。小妾再得宠,也只是个玩意儿,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岂会与一个玩意儿争长短?看来镇北侯府的这位二姑奶奶根本没把这小妾当回事,她自己倒觉得自己十分重要似的,非要逼着人家出来见她。
自然也有人被美色迷了眼,一味替魏四娘打抱不平,觉得这镇北侯府咄咄逼人。一个少年人还忍不住大声斥道:“没瞧见人家都哭了吗?镇北侯府的小姐怎么这么硬的心肠?”
“小姐,奴……奴……有些事,不好对小姐直言,不若请小姐代为通传,请奶奶出来与奴说话。奴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奶奶愿意见奴,愿意随奴回去……”魏四娘暗自焦急,深恨容渺多管闲事,她要的见的是正主容华!“小姐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有些话不好污了小姐的耳朵,还请小姐行行好,代奴通传一声吧!”
容渺正欲再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就见庞少游怒气冲冲地跳下马,大步走向人群。
他越过众人,在魏四娘身前立定,一把将她从地上捞起,关切地上下打量一遍,眸中满是心疼。
转过头,对上容渺波澜不惊的双眼,他咬牙切齿地道:“三姨妹,有什么话,你让你姐姐对我说,别仗势欺人,糟践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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