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霜正哭着,忽闻有人叫他,起身看时,见是一位老叟,黄发绿眼,吓得她倒退几步。老叟见霜有惊恐之色,忙道:“姑娘不必害怕,我不是恶人。”霜定了定神,问:“你是何人?为何三更半夜来此地?”老叟道:“我不是贵国之人。我住在贵国之南的一个岛国上,名‘渠泽国’,我国不过近万人。因国王骄横跋扈,草菅人命,我不堪忍受,与女儿、女婿千里迢迢来贵国谋一条生路。我国人生性喜走夜路,如今到了贵国,一时难祛此习。前些日因闻得人家说,上党城米价低,便去买了些米回来,此时回邺城老家,路过此地。”霜略安心,遂问道:“此地离邺城还有三里多的路程,由村东至邺城北门那条路近些,但也崎岖些,夜里更是难行。倒是村南至邺城西门,虽多了一二里,还好走些。”老叟闻言,看了看姜霜双脚,笑道:“多谢姑娘指路。夜里风大寒冷,姑娘穿上鞋才好。虽有伤心事,也要照顾好身体。”霜忙笑道:“不妨事的,我适才将鞋跑丢了,回头找一找也就有了。”老叟说话间已下了驴,又将驴背上一小袋米向后移了移,道:“姑娘,你的脚受伤了,让驴驮你一段路,我帮你把鞋找到,送你回家。这样冷的天,再不回去,会生病的。”霜推辞了一阵,见老叟真心相待,道了谢,骑上驴,老叟牵着,二人往回走,一面寻鞋,一面谈天,甚为投机。
待寻到了鞋,送霜归了家,老叟便欲去。霜忙叫住,从院里拿了一些韭菜,递给老叟,道:“这是小女子一点心意,请老伯勿嫌。小女子名叫姜霜,本地人。敢问老伯尊姓?日后若在邺城里遇到,也好称呼。”老叟见霜如此真诚,便接了韭菜,笑道:“多谢姑娘,老朽名叫肖峥,住在邺城风筝巷。都是邺城的人,日后若有什么需要老朽帮忙的,只管说了。”言罢,骑上驴,扶着米袋、韭菜,手举火把,奔南缓缓行去。霜与老叟说了半日的话,只觉心里好过了些,回至内室,脱衣上榻,一觉睡至天明。
次日食早饭毕,霜将几块干粮及三百余两金银放入包袱中,行至邺城风筝巷,一路问人,找到老叟肖峥家。至院门前,大声喊道:“肖老伯在家不在?”等了一会儿,从门里出来一位年轻女子,生得慈眉善目,端庄雅丽,说道:“家父今早出门去了,请问这位妹妹有何事?待家父回来我好转答。”霜上前施礼道:“昨晚我与令尊见过的,今日有事相求。”女子笑着还了一礼,道:“原来妹妹就是姜霜。我叫肖茸,不知妹妹有何事?”霜答道:“原来是茸姐姐。我今日来此地,想雇用一位教书先生,几位离军将士,几位婢女,几位能盖房的工匠,再买些良田。因为苦于没有门路,故想请肖老伯指教。”肖茸道:“城东北有个孙家庄,里面有一位教书先生,姓于,如今赋闲在家,妹妹可以去问问他。至于别的,我也不知。家父此去,不知何时回来,恐耽误妹妹的事。不如妹妹且先去问那教书先生,待过几日家父归来,再来也不迟。”霜觉有理,便辞了肖茸,出城东门,奔东北而去。
晌午,行至孙家庄西南面一片荒田前,见有两位老人在挖野菜,遂上前问道:“敢问两位老人家,前面村中可有一位姓于的教书先生?”老妇笑答道:“村中只有我家姓于,我儿也曾教过书,如今也没了学生,便不做了。你说的可是我儿?”霜道:“应该就是令郞。”旁边老叟闻此言,走过来问:“不知姑娘找我儿何事?”霜道:“我想请令郎做我的老师,教我读书,我每月支付他五钱银子。不知他愿意不愿意?”“他愿意。”老妇闻此言,笑着说道,“我是他娘,做得主。”老叟也道:“这样的好事,我们一家都愿意。”二人遂领霜入村,至自己家中。
彼时,老夫妇之子出去挖野菜,尚未回来,老夫妇便给霜沏茶倒水,问长问短,乐得眉飞色舞。老妇一面打量霜,一面笑道:“姑娘衣着不俗,谈吐文雅,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答道:“哪里,我本是姜家庄人,因父母故去得早,自幼不曾识字。如今舅父怜我孤苦,给我几两银子,叫我寻一个妥当先生,读书识字。”老妇闻言,忙道:“哎哟,姑娘,你真是有眼力。我儿子曾读过几年书,他那才学足可以做个秀才,只因家里穷,连去外省赶考的盘缠也拿不出来,便耽搁了。前些年,他教了几个学生,倒都还好,有两个还考上了秀才。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殷实人家倒想请先生教书,只是三天来个官,五天来个匪,叫人不得安生,还读什么书?近来,越发难了,山匪追着官兵满山的逃,官兵又扮山匪来抢百姓的粮。我们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是敢怒不敢言。听说邺城附近还出现了妖怪,又吃人,又吃牲畜,简直没法活了。又是匪,又是官,又是妖,都乱得翻了天。”停了一停,喝了一口水,又道:“如今姑娘给他个差事,真是我们一家的大救星一般。”霜忙道:“伯母折杀我也,实不敢当。令郞有才学,我既拜他为先生,也该尽些心意。”因见墙上有一幅巨画,画的是一位孤叟在江边拉船,远处冬日初升,雾气弥漫,山水朦胧,近处芦草高密,霜雪覆柳,炊烟袅袅,旁书“霜雪冬窗山水图”七字。霜虽不识字,倒看得明白,便问二老:“敢问两位老人家,这幅好画可是令郎画的?”老妇答道:“正是。我们常日劝他,不要画这些没用的,又不能卖钱,空费光阴。”霜道:“不然,我倒觉得令郎的画作像大家的手笔。”老妇叹道:“如今天下乱得什么似的,人们吃食都买不起,哪里有闲钱买这没要紧的东西?纵然好,也只当废物罢了。”三人又道了些别话,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老夫妇之子背了些柴归家。
霜见那人有三十七八岁,满面和气,遂上前说明来意,老夫妇也说了适才的事,彼此通了姓名,知他是老夫妇独子,姓于名季。霜问道:“不知先生是愿住我宅,还是愿住自宅?若住我宅,吃住是同众人一处,不要钱的;若住自家宅子,我每月多付你二钱银子。你看可好?”于季答道:“父母年老,身边也要有人照顾,我还是住在自家吧。况孙家庄与姜家庄相距不甚远,一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走到了。”霜道:“就依先生的。这几日我先将房子盖好,过几日我收拾停当,便来相邀。”又道:“我想雇用几位离军将士及婢女、工匠,再买几亩良田,不知先生可有门路?”于季道:“本村倒有个财主,近日因想去江南,正愁田产卖不出去。我们去问问如何?”霜道:“再好不过。”
二人行至一府邸前,正门门匾上写道“梁府”,入内见过户主,说明来意,户主梁氏大喜,手拿地契,领二人奔田里走。三人行了半个时辰,至田地旁,梁氏手指一大片田道:“姑娘请看,都在这里了,共七十五亩良田及四十五亩薄田,当日我买时足足花了一百五十两,只因近日便要去江南,正急用钱,便算姑娘一百二十两银子。姑娘若看中了,当下便可付了银子,我将地契已带了来。”霜见那片田着实是好田,便从包袱内拿出一百两银子及三两金子,递与梁氏,道:“今日银子少带了些,只用这三两金子抵了吧。”梁氏大喜道:“这样更好,倒省了许多气力拿它。”当下交易毕,姜霜与于季奔回走。至于季家中,于季道:“如今田产已买好,余者可用告示招募。”遂拿来一幅空画纸写了一份告示,上面道:“今有姜家庄村北独院姜氏,欲雇用离军将士、婢女、造房工匠数人,每月各付银五钱。”霜欲付于季画纸钱,于季道:“不必,我日后做了教书先生,便再不画它,也用不到。”霜遂罢。
二人带好浆糊至邺城,寻了一块干净城墙面,欲贴出告示时,几兵卒拦阻,喝道:“大胆,竟敢在此处私自张贴!”霜忙从袖内取出五两银子,塞在那首领手中,陪笑道:“军官大哥,行个方便,这点心意请诸位大哥买酒吃。”那首领见到银子,乐得合不拢嘴,接过银子,掂了一掂,道:“好说,好说。我们平日也是极疼顾百姓的,既是你有难处,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方便嘛。”说着,手一挥,带众兵卒去了。霜与于季二人匆匆贴了告示,见已是日暮时分,城门将关,便出了城,各自归家。
当日晚,霜费了好大气力,将粮仓所有稻草搬出,复将院中所有财物、菜粮等物一并搬入,锁了粮仓,拿了钥匙,方去睡了。
次日,霜还未起来,便有一群人涌至院外门边,吵吵嚷嚷将霜唤醒。霜穿好衣物,出来看时,竟有四五十人,细看时,都是些老弱病残者,遂对众人道:“诸位乡亲,我想用的是会武艺的家丁,会种田的壮汉,会做女工的年轻婢女,及会造房的匠人。请诸位都回吧。”众人闻言,悻悻而去。
展眼已是晌午,霜正愁无人可用,忽闻得有人敲院门,打开看时,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男人,相貌英俊,身体魁梧,腰配短刀,脚踏皂靴。那男人施礼问道:“敢问此处可是姜府?”霜还礼道:“正是。”男人道;“鄙人姓许名祝,原上党人,做过兵卒,现因家中失火,烧尽财物,为谋生路而来此地,愿做家丁。”言毕,练了一套拳法。霜见果然有些武艺,遂道:“好,既然许相公愿做家丁,待我造好房子,再去邺城贴告示招集诸位,彼时可再来。”许祝道:“一言为定。”遂告辞而去。
此后三十余日间,霜招集种田家丁二十人、护卫家丁八人、婢女四人、工匠二十五人,买了木料、砖瓦、油漆等物,在旧房边造了八九间新房,在田地边造了数间茅屋,买了几头耕牛、几匹壮马,几乘大车,及木犁、锄头、镰刀、铁锨等种地所用之物,又买了锅碗、酱醋、油米,果菜等物,将财宝移至自己闺房邻屋,用大锁锁了,扩修了院墙,院内种了些花草,又大哭着葬了田氏、姜烨、村南老叟李氏之妻,只余一个老叟李氏,因死在厕池中,无从打捞,连日来霜心内烦闷。
一日,霜起得早,家丁、婢女尚在熟睡,正想下榻,忽闻得房上有声响,屏气细听了一听,因听见一声猫叫,也没在意。须臾,霜理好被褥,再要梳妆,又听到一声响动。霜心内狐疑,便悄悄穿好衣物,蹑手蹑脚打开房门,向邻屋一看,竟是一个衣着破烂、满身污垢的年轻男子在撬窗子。霜忙大喊:“快来人啊!抓贼!”那男子闻声,忙向外跑,不想庭院太大,还未跑到大门,几家丁便从三面围住。许祝冲在最先,飞身一脚踢在男子后背,将他踢倒。男子一挺身,复站起来。此时,家丁已将男子围得水泄不通。男子见难以逃出,遂亮开架势,准备一战。许祝飞身一拳,男子躲过,反身踢倒两人;左侧家丁抬腿来踢,男子抬膝挡住,挥拳将其击倒;许祝趁此时,一脚奔男子裆下踢来,男子见回腿不及,忙用双手来挡;此时右侧三个家丁拳已挥来,男子躲不过,被打倒在地,口鼻流血。众家丁齐上,将其擒获。许祝狠打了男子七八个嘴巴,复踢了五六脚,骂道:“狗贼!”众人也七手八脚打男子嘴巴,直打得流了一地血。
霜此时已赶上来,忙止住众人,问那男子:“你叫什么?是哪里人?为何偷东西?”男子只是低头,并不言语。许祝见状,一掌打在男子脸上,将男子打了个趔趄,喝道:“狗贼,说话!”男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旧沉默。霜又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与我说,我或许可以帮到你。”因见他衣服烂得露了身体,脚上一双破草鞋,冻得发抖,知道他定然是贫苦人家出身,遂叫一婢女道:“溪儿,去东厢房拿一套男子衣服,一双布鞋,再叫下人备一桌热饭菜,再烧些热水。”溪儿领命而去。霜回身对男子道:“你受了伤,到我屋里去,我给你擦些棒疮药。”男子闻言,只是不动。霜遂凝视他道:“是我打伤的你,就当是我赔罪了。”说着,拉起男子手便走。
二人来到霜闺房,男子只觉清香扑鼻,温暖如春。霜将男子按在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药,蹲在男子身前,将药一点一点抹在男子手上。因见男子双手抖得不住,脸上通红,额上也冒了汗珠,霜问:“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哪里打重了?要不要看大夫?”男子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没事的。”霜心内稍安,拿起药再要抹男子脸时,见男子连脸都抖了起来,心内不解。男子夺过药,只看着地下,又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姑娘,我自己抹就好。”霜见如此说,也便依了他。涂药毕,婢女搬上桌子、饭菜,霜道:“你一定饿了,先吃些吧。”男子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多谢姑娘赐饭!”霜吓了一跳,抢步上前,忙拉起来,道;“快快请起,休要如此。”男子走到桌旁,拿起碗筷,狼吞虎咽。霜在旁劝道:“慢些吃,还有饭呢。”须臾,吃毕饭,婢女收了桌碗。霜将新衣递给男子,道:“先去北厢房洗个澡,把衣服换了。”男子道:“这如何使得?我的身上腌臜得紧,倒弄脏了好衣服。”霜笑道:“不妨事的,这衣服是送你的。”遂亲领男子至北厢男浴房门前,道:“这里就是了,热水已备好,你慢慢洗,不要着急。出来后来我房里,我有话问你。”男子点头,抱衣入内。
不久,男子洗毕,擦干了头发,换好了新衣,径奔姜霜闺房而去。至门前,叩门问道:“姑娘,我洗好了。不知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只闻得房内姜霜说:“且先进来吧,外面天冷,你头发尚湿,易着凉。”男子遂轻推房门,绕过屏风,见霜背对自己坐在妆台前,上前施礼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此生此世,至死不忘!”霜此时正往嘴唇上抹着胭脂,不便说话。男子见她不言语,便立身俯首不语。须臾,只闻得霜问:“不知衣服合身不合身?”男子抬头看时,只见姜霜已梳妆毕,竟如出水白芙蓉一般清雅秀丽,登时看得呆了。后人有言赞霜曰:
尸骨横斜雨满窗,
秋风白菡影幢幢。
可怜田氏留孤女,
千古一香是姜霜。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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