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风提着花灯往江边走去,这一带是十分荒芜的,特别是在元宵的时候,人们都往热闹的地方凑去了。宋晓风往这彻彻底底的一片黑暗走去,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花灯,生怕灯火被风吹灭了,他知道她知道看到这灯,就会出现来迎接他。
渐渐的,渐渐的,黑暗处出现了模模糊糊一片亮光,映出一个小亭子的轮廓,这轮廓越来越清晰,待到宋晓风走近时,这亭子实实在在地拔地而起,像是本来就建在这里的一样。宋晓风知道,这个亭子只有在元宵当晚才会出现,第二日日出时刻便会消失,他不害怕,因为在这亭子中能见到她,他每年的期寄都在这一晚,如此他过了九个年头。
亭子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宋晓风踏入亭子,却没有看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宋晓风有些急,连声唤道:“灯儿,灯儿!”
“嘻嘻……”
娇笑从屋檐上传来,只见一位少女坐在檐上,她将双脚垂下来,一双碧色绣花小鞋在宋晓风眼前晃呀晃,她伸出手指凌空画着圆圈,几只小萤火虫便跟着她的指尖飞来飞去。宋晓风看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呆头呆脑宋晓风,你连赴个约都能被人拦在路上,羞不羞。”少女的声音娇俏十足,她一边说一边从檐上跳下,跳到宋晓风跟前。
“喂,宋晓风,我问你,你和那个朱颜姐姐为甚那么好?”少女鼓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叉着腰,努力做出气恼地样子,但很明显她失败了,这副摸样只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宋晓风笑着去逗她:“怎么了?灯儿吃味了?”
灯儿歪了歪头,眨着一双大圆眼,疑惑道:“吃味?吃味是吃什么?你们的词有好多我都听不懂,但我看见你和她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开心。”
宋晓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灯儿,此时他含着笑意的眼又多了几分得意,“嗯,不开心就对了。”
灯儿奇道:“为什么不开心就对了?”
宋晓风笑而不语。
“没意思。”灯儿撇撇嘴,她走到亭子中央,亭子中央有一张石桌与两张石凳,石桌上放着一沓宣纸和画具,以及一张画了小半的画。“宋晓风,你过来,这张画我怎么也画不下去了怎么办?”
宋晓风走过来,看到这画画得一塌糊涂,马马虎虎地画出一条河的样子,又稀稀疏疏在河上添了几条竖线。
“你这画的是什么?”
“这是一条河。”灯儿在画上一指。
“嗯,这个我知道。但这个是什么?”宋晓风指着纸上一些竖线条问。
“这个是芦苇群。”灯儿答道。
“哈哈哈哈!”宋晓风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灯儿握起小拳头去捶宋晓风,“我画的真的很丑吗?”
宋晓风笑道:“很丑,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芦苇。我每年都教你画画,你怎么还是画得这么丑呢?”
灯儿有些灰心丧气,“那有什么办法。你说你画画画得好,是因为你从小到大,每天至少画一张画,从不间断过。但是我呢,我每年就只有今天能用画笔,你去年教我怎么画画,我当时是学会了的,但到了今年,却又忘了。”她看了看自己画的东西,赌气地要去揉桌上的画,“比我去年画得还丑,不画了。”
宋晓风连忙拦住她,救下了那张画,“别撕别撕,我来帮你改改。”
“都这样了,你能改好吗?”
宋晓风自信满满道:“当然可以。瞧着啊。”他伸手拿了画笔,点了点墨。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画笔,下笔时缓时慢、有轻有重,笔尖在画纸上流转,如游龙戏凤般灵活又婉转。一边画,他一边教授灯儿技巧:“画芦苇呢,要一簇一簇地画,每一簇的根部呢不能画太整齐,要有疏有密,错落有致;芦苇在风中摆动的方向必须是一致的;画枝叶的时候落笔果断一些,一笔即成;远近的画法也有讲究,近处的芦苇画仔细一些,远处的晕出轮廓,画出意境即可……”
原本粗糙的一幅画在宋晓风的笔下一点一点变得精彩起来,灯儿的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兴奋与崇拜的表情代替了一开始的愁眉苦脸。宋晓风一画完,灯儿立即鼓起掌来,一双笑眼盯着桌上的画,喜爱之情能从眼中脸上溢出来。
灯儿笑着看桌上的画,宋晓风便放下笔笑着看灯儿。虽然他的画从来都是被人热捧的,但人们无非是赞誉其画技与画中的意蕴,灯儿则不然,灯儿不懂丹青,不会赏析画之灵韵,更不知附庸风雅为何物,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宋晓风的画,或者说喜欢看宋晓风画画,这份喜欢与兴奋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源自哪里,但极其单纯又极其诚挚。
只有她在的时候我画画才是最开心的。宋晓风想。
“灯儿,你坐好,我来帮你画像吧。”宋晓风摊开一张新的画纸,准备磨墨。
灯儿立即拍手欢呼:“好呀好呀!”
忽然,一阵风刮过,将宋晓风摊开的画纸吹落在了地上。宋晓风弯腰去捡,起身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亭子外面不远处立着个人影。那人安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的。
灯儿也发现了这个身影,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拉住宋晓风的手臂。定了定神,她招来几只萤火虫,小声念了几句话。萤火虫飞向那个影子,自身发出的光突然变得非常亮,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被萤火虫的光亮照出了原形——竟是个小女孩。
宋晓风“咦”了一声,他认出这就是刚才在闹市中不小心被自己踩脏了斗篷还说自己“轻浮下流”的那个小女孩。女孩裹在红色大斗篷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人,在黑夜中显得十分诡异。
“你是谁?”灯儿问。
女孩终于动了,她走出黑暗,走近两人。
“两个小情侣,甜甜腻腻,很开心呢。”女孩的声音不急不躁,只是阴森森、死气沉沉的。
灯儿天真烂漫,便回了一句:“那是当然,我跟宋晓风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了。”
女孩听到这话,面无表情地看了灯儿一眼,喃喃自语道:“世上总都有幸福的人在欢声笑语,那么我呢,为什么我却是不幸的那个,游荡于人世间,每天阴阴郁郁……”
灯儿眨着大眼睛问:“所以你是不开心吗?你为什么会不开心呢,你把你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就能开心了啊,就像每次宋晓风会把他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都跟我说,说完之后就什么都好了啊。”灯儿蹲下来,与女孩平视,说:“你长那么好看,笑起来一定特别好看,所以要开心一点,笑一笑,知道吗?”
女孩突兀地冷笑了一下,“我开心不起来啊……我曾经也是会笑的,但从三百年前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笑过。凭什么啊,凭什么这世上那么多人都是幸运的,开心的,会笑的,而偏偏我沦落到这副田地,凭什么,凭什么啊……”
女孩原本的容貌精致得像个瓷娃娃,此时她的脸却突然间变得狰狞,“我不开心,我就见不得别人开心;我不幸,就见不得别人幸福!”话音刚落,一阵青烟像毒蛇一样袭向灯儿,灯儿惊叫一声,宋晓风迅速抱住灯儿将灯儿扑到在地上躲过一击,再看那女孩时,女孩手上不知如何竟多了一把散发着黑气的剑,她的脸已经狰狞到不堪入目,双眼冒着青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女孩举起剑,像个身量小小的怪物,作势去劈宋晓风和灯儿。
就在剑就要落下的那一刻,那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阻止在了半空中,女孩一惊,后退一步,就在这一瞬间,琉璃山山主姜怀出现在了亭子之中,挡在宋晓风和灯儿面前。
“你是谁?”女孩厉声道。
姜怀反问道:“你又是谁?”不等女孩回答,姜怀又说:“啊,我知道了,你是个怪物。”
女孩闻言踉跄了一下,她捂住自己的脸,做出似哭非哭的表情,“不,我不是怪物!”她尖叫道。
“让我猜猜,你是练了嗔念决的……怪物,对不对?”姜怀穷追不舍地问,同时他从袖中拿出锁灵囊,锁灵囊是对付鬼煞的宝物,这女孩是一只煞,煞虽然披着人身,但人身其实已经与死物无疑,令人忌惮是皮囊下怨念极深的魂魄。而锁灵囊的厉害之处就是能够锁住魂魄,在法力的催动下,它对于被锁住的魂魄更是至毒之物,能使其烟消云散。
女孩听到“嗔念决”三个字,突然间发狂起来,又惊又慌地问:“你怎么知道嗔念决?你是谁?你跟西王母宫有什么关系?”
“嗔念决,是我妻子告诉我的。它本身并无威力,但它能引出人的嗔、痴、怨、怒、恨,从人的这五念中诱出妖邪之力。被嗔念决控制的人,会变成个不人不鬼的煞。你小小年纪,不知道从何学来这嗔念决,我劝你早些回头,或许还能有救。”
“有救?”女孩冷笑了一些,又打量了姜怀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救?有救?晚了,早就晚了!你可知道我从多少年前开始用嗔念决的吗?是三百年前。”
“你说什么?”姜怀一惊。用了嗔念决的人极易发狂杀人,而且每使用一次怨念就会加重一层,怨念越重造的杀戮也越频繁,下的手也越狠戾。若这人因嗔念决成煞已有三百年,那么她手上沾的鲜血不知已有多少。
四周卷起阴风,强大的压迫力向宋晓风、灯儿、姜怀袭来,姜怀暗道不好,三百年积累的嗔、痴、怨、怒、恨实在不容小觑,这只煞怨力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姜怀转头去看宋晓风与灯儿,两人已经失去神智,沉睡中的表情十分紧张,拧着眉,像是在梦魇。
“我第一次用嗔念决,就杀了一整个镇的人。第二次杀人离第一次隔了大概两年,一开始我还想过去控制,但后来控制不住了,也不想去控制了,所以杀人的间隔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频繁,三百年来死于我手的人不计其数,你刚才说回头还有救,哈哈哈哈哈,我已经是这么个东西了,谁来救我,谁会来救我?”
姜怀一边施法护住宋晓风和灯儿,以免他们在梦魇中死去,一边质问女孩:“宋晓风家的邻居陈府,是不是你灭的门?蠃鱼族的屠族案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灭陈府的时候,我刚到益陵城,陈府有三个公子两位小姐,那时候陈府刚为大小姐定下了一门亲事,府中上下其乐融融。我瞧着这光景,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同是儿女成群的家庭,为什么有些能够享尽天伦之乐,有些却逃不过家破人亡呢?我看陈府实在碍眼,就把陈府的人全杀了。屠门的那天晚上,我从陈府出来,因为刚用过嗔念决,所以脸上还是一幅狰狞的模样,在路上我碰到一条蠃鱼,蠃鱼长住邽山蒙水河,偶尔也来人间游荡。它可能是以为我没看到它,觉得我丑得厉害,就停躲在屋檐后中一直看我一直看我,它看得我不舒服,于是我就生气了,当场把它一剑刺死。但我并没有解气,一只小小的蠃鱼,妖族中排不上号的家伙,它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它有什么资格?我越想越气不过,越想越恨,那么既然杀一只蠃鱼没能让我解气,那就把所有的蠃鱼都杀掉好了。于是我去了趟邽山,邽山屏障对我没有用,但蒙水河中有一个叫做云渊珊瑚的宝物,对鬼煞极其灵敏,我被它的灵力阻隔了,没有办法对蒙水河中的蠃鱼下手,我躲在蒙水河旁静静地等,直到有一天,云渊珊瑚的灵力不知怎的消失不见了,我便闯入蒙水河中,杀了个痛快。”
“你所有的杀戮都毫无理由!”姜怀听怒了,“死在你手里的,都是无辜者,不过是被你迁怒罢了。”
听了这话,女孩阴阳怪气道:“无辜?我问你,这世上死于非命的人,有多少是无辜的,又有多少不是无辜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其实是个谬论,不得善终的好人多的是。但若说是命,凭什么一样的人,命却不一样,凭什么有人活的顺顺利利,有人却要遭受突如其来的厄运?我就是见不得人好命。好啊,既然老天让你们幸运,我就来帮你们加点苦难好了,这样大家不就都公平了吗。”
话音刚落,女孩一跃而起,手中那把怨念化作的剑黑气缭绕,她大吼一声,迅速而狠戾地将剑刺向姜怀心口,姜怀亦不甘示弱,伸手去抓那剑身,他的手被利剑割破了,流出鲜血,但他毫不在意,用力将那剑一折,剑身断成两段,女孩一个愣怔,就在这一刹那,姜怀抓住机会,双拳汇集周身灵力,击中女孩腹部,女孩“啊”的一声突出一口鲜血,瞬间女孩用嗔痴怨怒恨织出的梦魇“砰”地一下碎裂了,宋晓风和灯儿随即缓缓地苏醒过来。
姜怀再次拿出锁灵囊,欲将女孩收入其中,锁灵囊外表看上去极其普通,姜怀第一次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女孩大概是没注意,但这一次她看清楚了。“啊!”女孩癫狂而凄厉地叫了起来,指着锁灵囊又怒又恨道:“是她,就是她,是冰女!”
姜怀一愣,他没想到这鬼煞竟然认识自己的妻子——冰女就是冰夫人的名字,锁灵囊是她的所有物。
“我认得这个锁灵囊,这是冰女的东西。”那女孩流下两行血泪,情绪说不上是悲伤还是愤怒,仿佛是发疯了一样。“冰女,冰女……如果不是因为冰女,我又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切都是因为她!”
就在这时,女孩周身散发的怨力骤然变强,姜怀一下抵挡不过,眼睛一花,被逼得倒退了几步。等他回过神来,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再看宋晓风与灯儿二人,两人惊魂甫定,灯儿被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宋晓风担忧地看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
姜怀见二人并无大碍,也不着急去追那鬼煞女孩,而是先用千里传音之术跟冰夫人报了平安:“夫人,夫人,这边已经没事了,陈府灭门案与蠃鱼族屠族的凶手找到了,但又让她跑了,我暂时还摸不清她的底细……”
这时一只小手拉了拉姜怀的衣角,是灯儿。
“这位……大哥。你……你刚才说的蠃鱼族屠族,是真的么?”灯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姜怀盯着灯儿的眼睛,严肃道:“是。因为有人偷偷换走了蠃鱼族宝物云渊珊瑚,蒙水河失去屏障,才让刚才那个鬼煞有机可乘,蠃鱼族虽未被屠尽,但死了不少鱼众。”
灯儿“啊”的一声跌坐在地。
“我是你们族长归探的朋友,来帮他捉拿凶手的。我知道你是只蠃鱼,换走真正的云渊珊瑚的人是你吧?小蠃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灯儿哭道:“换走云渊珊瑚的是我。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蠃鱼很难修出人身,我修为不够,没有人身,但是借助云渊珊瑚可以暂时化出人身。我每年元宵节前夕用假的珊瑚换走真的珊瑚,化出这副人身来和宋晓风见面,等元宵节一过,我就把真的珊瑚还回去。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前几年都平安无事……我没有恶意,我真的没有恶意的……”
姜怀叹了口气,说:“我记得你们蠃鱼族的族规写着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移动云渊珊瑚,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让我猜猜,蠃鱼族数百年来风平浪静,于是你第一次换的时候大概在想,反正这么多年了都平安无事,不会那么凑巧就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出事吧;第一次尝试之后,族中一如既往地平安,你也没有被发现,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时候,就更不担心了,对不对?”
灯儿哭着点了点头。
姜怀不知道该对小蠃鱼说什么,他意识到刚才千里传音给冰夫人的那段话冰夫人还没有回音,便又传了一次:“夫人,现在云渊珊瑚也有着落了,今天晚上收获不小。夫人,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夫人?”
可冰夫人那头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回音。姜怀疑惑了一下,突然,他想到些什么,紧张得直跺脚:“不好!该死的,我怎么忘了这件事。”他急急忙忙地对灯儿说道:“小蠃鱼,你就在这里等着,哪都别去,等会我来带你回邽山,哪都别去啊!”话还没说完,姜怀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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