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近香髻,完工啦!夫人请看。”
十五元宵夜,益陵城最好的客栈中,姜怀为冰夫人梳完了头,他把铜镜递给冰夫人看,邀功似的贴着冰夫人耳朵问道:“好不好看?”
冰夫人微微一笑:“好看。”
姜怀将一袭彩绣双蝶穿芍药披风给冰夫人批上,牵了冰夫人的手,道:“走,夫人,咱俩逛元宵去。”
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流光宛转花街市,游人嬉语夜如昼。宋晓风提着一盏鱼跃龙门纸花灯在人流中疾行,路上不停有行人叫住他,有打着算盘想跟这新科状元攀上关系的,也有真心向他贺喜的,宋晓风是个机灵人,圆滑通透地一一应对。
“宋九公子,可好久不见了。”一个好听的女声叫住了宋晓风。
宋晓风转头一看,原来是藏香院的歌姬朱颜。宋晓风常去藏香院画画,也时常为那里的歌姬填词,因为与朱颜最聊得来,宋晓风给她写的词最多。宋晓风擅写慢词,词风婉约华丽,经朱颜那把悠扬清澈的嗓子唱出来,很快就闻名益陵城,如今朱颜已是藏香院的台柱子,慕名而来听她一唱的人络绎不绝。
“朱颜姐姐,好久不见。”宋晓风见到朱颜也是一喜。
朱颜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调笑道:“当了状元郎,还以为要不认你朱颜姐姐了呢。”
宋晓风摸摸鼻子,笑道:“哪敢哪敢,不认谁也不敢不认朱颜姐姐呀。几个月不见,朱颜姐姐怎么瞧着更水灵了呢,我怎么不知道这几个月时间竟是倒着过的?”
朱颜嗤嗤地笑了,“你就这张嘴甜。”
宋晓风时常出入歌舞坊,与歌姬舞姬们总是“姐姐妹妹”地称呼,许多人对此嗤之以鼻,宋晓风却不以为意。
“你昏迷两个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之前曾和姐妹们筹划着一起去宋府看你,但宋府的大门却不是我们这种身份的人随随便便进得了的。那些个假道士当真可恶,自己没本事也就算了,怎么能编这么个故事来骗人呢,闹得人心惶惶的。幸好最后遇上了高人,否则可不知怎么办才好。”朱颜愤愤道。
宋晓风嘻嘻一笑,“朱颜姐姐不必如此愤慨,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以后可得小心了,得空去庙里求个符带在身上,那些阴阴邪邪的东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了。”朱颜正色道。
“好好好,一定去。”宋晓风陪笑。
朱颜看了看宋晓风手上的鱼跃龙门纸花灯,笑道:“我说宋九公子,今年怎么又是鱼跃龙门灯啊?”
“又是?朱颜姐姐怎么知道我去年也提这盏灯的?”
“何止是去年。你每年元宵都提一样的花灯。”朱颜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说来巧得很,我每年元宵出来逛灯会,都会看到你,但你总是提着这盏花灯匆匆地走,从不注意周围。”
事实上,到底是碰巧看到,还是佳人青眼相加以至目光一直追随,又有谁知道呢?
朱颜伸出手指点了点宋晓风的肩膀,顽笑道:“我们风流倜傥的宋九公子怕是约了哪家的好姑娘每年元宵出来幽会呢,这灯就是信物吧,这点小心思就别瞒姐姐了。说起来你昏迷那段时间有官府的人来问你平日里有没有偷偷见过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当时就想啊,人家小儿女幽会,哪有官府的人出来掺和的道理,也忒煞风景了,我就说不知道咯。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告诉姐姐,说不定姐姐还能帮你出出点子。”
宋晓风正欲开口,一行人却闯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哟,这不是新科状元郎嘛。哎,朱颜姑娘也在啊。”
来的共有三人,都是与宋晓风同批入京考试的试子。说话的这位名叫张换,是城南张员外的独子,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养成了有些跋扈的性子;张换左手边的是易孝,右手边的是萧柒然,易孝出身平平,没什么脾气,习惯了唯唯诺诺,总跟在张换身后,萧柒然跟他们都不同,他出身书香门第,家教很好,虽负傲骨但也平易近人,在试子中人缘最好,但宋晓风总觉得他看不惯自己。
朱颜施施然朝三人行了个礼,宋晓风也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张换瞧了瞧宋晓风与朱颜,不阴不阳地说道:“美景配美人,状元郎有香软佳人相伴,比
我们几个臭烘烘的男人聚在一起有情调多了是不是?”
朱颜大大方方道:“张公子哪里话,我与宋公子不过是在灯会上碰巧遇上,哪来相伴一说?”
“哎哟,谁不知道朱颜姑娘对状元郎青眼有加,唱词都只唱状元郎填的词。”
宋晓风皱了皱眉,这一声声阴阳怪气的“状元郎”听在耳朵里怎么都不舒服。
朱颜不是普通歌姬,她唱词唱出了名,颇受追捧,许多文人慕名为她填词,希望自己的词能得佳人一唱。张换自负有些才华,也作了不少词,但朱颜一首没唱过,朱颜偏爱宋晓风的词,这让张换心里很不舒服。
朱颜是见过场面的,她面无异色,淡笑道:“张公子说笑了。”
宋晓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朱颜姑娘可不是只唱我的词,只不过我是最早给姑娘填词的人,姑娘不过是唱习惯了罢了。如今每天争着给姑娘填词的人能从河东排到河西,朱颜姑娘是爱词之人,只要是好词,姑娘都是乐意唱的。但姑娘并无分身之术,没有一首一首全唱个遍的道理,况且朱颜姑娘的歌喉胜过林籁泉韵,有些人写出来的东西啊实在是不尽人意,自以为文采斐然,实则毫无灵气可言,哪里配得上朱颜姑娘空灵的嗓音?像那样的词,姑娘当然不能唱了。”
朱颜赶紧朝宋晓风使了眼色,意思是别惹麻烦,宋晓风却只不在意地朝她笑了笑。
张换脸上立马挂不住了,他憋红了脸,咬牙道:“宋晓风,你……你……好,好……”
宋晓风笑着点点头:“哎,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大家都好哈。”
朱颜以袖掩面,想笑又不敢笑。
“易孝!你去帮我取纸笔来!宋晓风!今天你我就在这里,以元宵为题,比上一场!”
宋晓风摆手道:“张兄,作诗填词,可触景伤怀,可有感而发,可直抒胸臆,却没有你这为了怄气而作的道理。下次吧,下次一定奉陪哈。”
张换冷笑:“宋兄莫不是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宋兄。”一直沉默的萧柒然突然开了口,他的嗓音低厚沉稳,与他稳重的为人一样。“今天的事因宋兄而起,宋兄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况且良辰美景在前,岂能辜负?这样吧,在下也有些心痒了,不如我们几个组一场元宵会,多叫些朋友,大家随兴作几首诗词,请朱颜姑娘来点评,怎么样?”
朱颜笑道:“哎哟哟,这可太抬举我了,我哪有这般能耐。”
宋晓风暗自诽腹:“什么叫我先挑起的,我好好地在和朱颜姐姐说话,是你们几个硬要掺和进来,现在把挑事的帽子扣在我头上,算个什么事儿!这萧柒然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实际上跟我最不对付,组这什么元宵会说不准又要在会上挑我错处。我断不必给自己找不痛快。”想到这里,宋晓风双手一摊,说道:“难得大家这么有兴致,可惜在下是真的有事在身。这样吧,我敬大家一杯,大家今天就别为难我了,怎么样?”
说罢,他走到旁边一个酒铺上,随手拿了一壶酒,他将酒壶举在手上朝众人示意后,便拔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大喝起来。众人眼看着宋晓风把一壶酒喝得精光,心满意足地一抹嘴,大笑道:“好酒!”他掏出一袋银子扔给店家,“店家,你看这些银子够不够买下你摆出来的这些酒?在场的各位朋友尽管喝,千万别客气,酒钱我出。”他又向张换和萧柒然一拱手,“张兄,刚才语言若有冒犯处,我在这里赔礼啦。萧兄,你若是有兴致组元宵诗会,请恕我今天实在不能捧场,祝诸位玩得开心。”
宋晓风正欲离开,萧柒然却突然叫住了他。
“宋兄留步。”
宋晓风遏制住翻白眼的冲动,硬扯出微笑道:“萧兄还有什么事吗?”
“组元宵会的主意并非我一时兴起。这一次我们益陵城中举的试子不在少数,元宵过后便要各自赴任,以后在官场中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大家同是益陵人,自然要互相关照互相扶植,我想着趁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先熟络熟络。宋兄是新科状元,是我们这一批益陵籍试子的领头人,还是不要缺席的好。”
萧柒然的这一番话,说得谦和有礼,不卑不亢,但宋晓风依然十分坚定地说:“抱歉啊萧兄,一来我今晚实在没空,二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嗯,这样的场合。”
“宋兄虽然平时也写词画画,但从来不参与我们的诗会文会,在下实在有些不解。宋兄明明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时写的词也不失风雅,却为何偏要流连青楼楚馆,而不试着以文会友呢?”
若这是萧柒然第一次说这番话,宋晓风大概会很感动,认为萧柒然是个热心的好人,但问题是萧柒然每一次见到宋晓风都这么说,每一次宋晓风打哈哈把这个问题带过去之后萧柒然便会很严肃地说教宋晓风,动之以情不一定有但晓之以理是一定要的,次数多了宋晓风不免觉得这人是故意来找茬的。
就在宋晓风绞尽脑汁想着脱身托辞的时候,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晃晃悠悠地飞到宋晓风面前,宋晓风见到这只萤火虫,面上一喜。萤火虫又慢悠悠地飞到萧柒然身旁,绕着萧柒然转圈,萧柒然原本清亮的眼神渐渐变得呆滞起来。宋晓风暗喜,抬手在萧柒然面前摆了摆,萧柒然不然所动,虽然睁着眼睛,却像睡着了一样。
“萧兄!”张换突如其来的声音使萧柒然从梦中惊醒,宋晓风连忙收回手。
张换走了过来,朱颜跟在他身旁,张换看也不看宋晓风,向萧柒然说道:“萧兄,今晚上的元宵文会,朱颜姑娘答应了我去捧场。咱们走,去把这次一起应试的试子还有穆兄林兄李兄他们全都叫上,不乐意去的就随他吧。”张换一边说一边把萧柒然拉走了。
宋晓风对上朱颜的笑眼,感激道:“多谢朱颜姐姐解围。”
朱颜不多语,只抿嘴一笑。
“让一让麻烦大家让一让!”这时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从宋晓风和朱颜中间走过,宋晓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给小贩让出更大的走动的空间。
“你踩脏了我的斗篷。”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宋晓风身后响起,语气十分的不客气。
宋晓风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女孩站在自己身后,这小女孩看身量只有十二三岁年纪,裹在一身暗红色斗篷里,斗篷太大了,一直垂到了地上,宋晓风后退的这一步,正好踩到了她的斗篷上。
宋晓风看到她斗篷下摆上赫然一个大鞋印,十分过意不去,赶紧蹲下来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宋晓风突然愣住了,刚才自己站着,高出这小姑娘一大截,所以没看清小姑娘的脸,现在蹲下来就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小姑娘长得真是好看,小圆脸大眼睛,粉雕玉琢的如瓷娃娃一般精致,只是摆着一副嫌恶的表情,显得戾气有些重。
那小姑娘见到宋晓风呆愣的表情,秀眉一狞,喝道:“你看什么?”
宋晓风没想到这小姑娘凶得吓人,但他从不和小孩子计较,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宋晓风笑着哄道:“小妹妹不要这么凶,要多笑笑,小时候就老皱着个眉长大会变得不好看的。”说着宋晓风掏出一袋钱,递给小姑娘,“这些给小妹妹拿去玩好了,算是哥哥的赔礼道歉。明天早上你来宋氏绸缎庄,那是我家的店铺,就说找宋九公子,哥哥再叫人给你做身新的、更加漂亮的斗篷好不好?”
那小姑娘却变了脸色,她狠狠地瞪着宋晓风,像是要用眼神从宋晓风脸上剜下一块肉来。她恨恨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轻浮下流。”说完她转身就走,也没有接宋晓风那袋钱。
宋晓风有些懵,自己做什么了,这小姑娘说自己轻浮下流?刚才小姑娘那一瞪,竟有一瞬间让自己毛骨悚然。
朱颜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收都收不住。
宋晓风苦笑道:“朱颜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弄不懂,若是大姑娘,弄不懂也就算了,现在连小姑娘都弄不懂了。朱颜姐姐你倒是说说,我刚才做什么了?小姑娘为什么说我轻浮下流?我真是不明白。”
朱颜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也不懂,可能是我老啦,猜不透小姑娘的心啦。”
“若是朱颜姐姐算老的,那世上还有年轻人吗?”说罢,他朝朱颜挥了挥手:“我先走啦朱颜姐姐,下次见面再好好叙叙!”
朱颜微笑道:“你走吧,找你今晚真正要见的人去吧。”
宋晓风提着花灯,快步离开,确是着急去见什么人的样子。朱颜伫立在原地,看着宋晓风逐渐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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