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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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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长河把重写的招聘广告烧掉。

之所以没随手一扔,多半是对唐月媳妇迫切表情的尊重,再深一点,就是一种莫名的虔诚。他一向对烟火充满敬畏,认为,千百年来,世人一直用火与神灵沟通;烧了广告,应该比播在电视上更庄严。文字化成了灰烬,承诺送达神灵。看着广告升起的火苗,万长河默许,开工后,只要能保本,白纸黑字写的待遇一定要兑现的。火苗熄灭,他呵呵地笑着,喃喃自语:“有点子曰的味道,君子约言,小人先言”。

按计划,他今天该去看木料,有了木料,一旦来了帮手便可以开工,此刻,不想动身的原因,唐月要来。

在万长河心里,这个人比木料更重要。

院内十分宁静,哈利吃饱了,百无聊赖地在墙根下来回走动,爪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万长河觉得,哈利发出的响声意在向万长河传递寂寞。哈利在半个月前还有军籍,万长河一位战友在军犬基地当领导,听说万长河想要一条犬,当即半公半私地让“卷尘”退役,派专相送。

战友临走时再三嘱咐,“一定要把卷尘当兄弟!”

万长河说,“能给它改名字吗?”

战友说,“不可!你改了,它也不会买账。”

万长河心里说,不买账也得改。

万长河之所以要把“卷尘”改成“哈利”,完全是对妻子的爱犬——“哈利”的怀念。两年前,妻子在路边捡来一条流浪狗,当时,万长河竭力阻止流浪狗进门。

妻子解释说:“你不喜欢狗,我不是一直没养吗。可是,买早餐的时候看见它站在摊点前,浑身发抖,知道是被饿坏了。临走喂了它一个包子,哪里想到快到家的时候发现它竟然跟着。你说,让我怎么办啊。”妻子说着,蹲下来对可怜的小狗说,“对我说,是淘气忘了回家的路了,还是被主人赶出家门的?你看啊,我的主人不想收留你,怎么办啊?”

小狗突然扬起嘴巴,用舌头在妻子的鼻尖上舔了几下,妻子一下感动地搂住小狗,一阵隔世重逢的互动。有时候,肢体动作胜过千言万语,看着这么一个通人性的狗,万长河不忍心再坚持。

妻子说:“那就请主人赐个名字吧。”

万长河那几日感冒,打了一个喷嚏。

妻子笑了:“那就叫阿嚏吧。不好,这样叫只怕感冒赖着不走了,嗯,叫哈利吧。”

为了不让万长河讨厌哈利,妻子总是不厌其烦教训它不要惹主人厌烦。比如,本来她和哈利在沙发上亲热着,见了万长河马上从沙发上跳下来,耷拉着耳朵顺着门边溜出去。

万长河问过妻子,你怎么把狗训成了两面派。

妻子说:“啥两面派,它讨厌你呗。”

当时,万长河以为这是句玩笑,直到妻子去世,才知道这不是一句玩笑;哈利真的讨厌他,以至于讨厌到宁愿饿死也不理他的程度。妻子去世的第五天,万长河突然想起哈利,心陡然颤抖,冲出门,怆然疾呼:“哈利,哈利!天啊,我怎么把你忘了。”

妻子临去世前几天还央求,“你把哈利带来让我看一眼好吗?”

万长河回她,这是医院,以为是家?

“那——要不,等半夜,医生护士都睡了,你把它偷偷带来可好?”妻子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

他的心软了,说,你就不怕它认得路了,大白天也来吗?

妻子楞了一会说,唉!说的也是,就算别过了吧。万长河——答应我,等我走了,你可不能让哈利流浪啊!它心里是有我的。

想起妻子的嘱托,万长河心里骤然疼痛。他先是在院子里喊哈利,接着,出了门,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一条小白狗。那一天,能找的地方他都找边了,终究没找到。到了夜里,他把妻子骨灰盒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原谅我吧,哈利走了,真的不是我故意的。他仿佛听见妻子哭泣,你的心怎么这样狠啊!我说过的,哈利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它,让我怎么原谅你?

第天,万长河到了电视台,要做个寻狗字幕的广告,人家说,每天六百元,你要几天?他张口就说三天。

字幕是这样写的:“白狗哈利,走失五天,脖子系一条黑丝带,有知情下落者酬金一千元。”

黑丝带是妻子去世的当天,万长河发现哈利满眼流泪爬在地上,才把一个黑袖章撕成布条系在它脖子上。

一千元几乎是万长河全部的存款,假如还有,他会全部拿出来换回哈利。他想,哈利的出走可能去寻找它的女主人去了。在这世界上,血液里沉浮对他妻子情感的,除了他和儿子,可能就是哈利了。所以他要找到它,找回血液里涌动的思念。

在他打出广告的第天,殡仪馆打来电话,说三号告别厅门前草地上趴着一条快要饿死的白狗。听着,万长河差点昏了过去,喃喃自语,我怎么没想到啊。

万长河赶到火葬场,一眼看见哈利头冲着告别厅的门,两个前爪蜷曲着,嘴巴垫在爪子上,眼角下全是泪痕。嘴巴不远的地上摆放着面包,香肠和烧鸡腿,还有一小盆清水。他蹲下来,喊着哈利。可它眼睛只是动了一下,依然恢复了呆滞的状态。殡仪馆的人过来,说,是你家的狗吗,怎么都不理你?话音未落,哈利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旁边走。有人说,看,它又换地方了,这狗快不行了。

哈利走了十几米远,前爪一软,倒在草丛中。万长河终于落泪,跑过去抱起来,像妻子一样把脸贴在它脸上哭着说,她死了,不在了。听我说,她让我好好照顾你。咱们回家啊。

哈利回到家依然不吃,不喝,无论万长河怎么哀求,都无法唤起它生的意念。过了两天,哈利死在男主人的怀里。当时,他对死去的狗说,我再养一条狗,赎回对你的亏欠。

万长河在石凳上呆坐一会,为了摆脱不尽的悲凉,抱着新哈利的头做着亲昵的动作,想把对妻子爱犬欠下的关爱倾注在另一条生灵身上。他刚搂住哈利的脖子,它突然呜地一声冲向院门,他心里猛地惊颤,担心它咬着人。

门外,一声熟悉的喊声:“万会计,在吗?”

“在,在的。等一下,我把哈利拴起来。”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闷嗡嗡的声音:“不就是个木匠铺子吗,还养这玩意。”

虽然隔着门,万长河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门开了,唐月媳妇背着一个大化纤包袱,胳膊上挎着一个旅行包,额头冒着热气,神色惶然,愧怯怯地笑着:“我们来了。”

万长河四处看着,余光下只有一个孩子的身影,茫然地:“人呐?”

“哼!”

下面,一声闷雷顶了起来。

万长河低头一看,一个小矮人,铁青的脸,瞪着一双混白的眼球,不由一懵,这不是骗人吗?恍然明白,昨天这个女人为什么在他看了照片时会侥幸地拍一下胸脯,哎呦我的妈。于是,咂了咂嘴,清了清嗓子,却说不出话。

女人愧疚地说:“来的时候,全镇子人都知道,要是一天不呆,可怎么回去啊。”

小矮人皱着眉头:“我说了,不要带这么多东西,就是不听。”

“闭嘴。”女人吼一声。

“看你这样,恨不能把舌头吐出来。”小矮人瓮声瓮气。

女人没搭理,可能舌头受了刺激,嘴里好似含了几个热豆子;与此同时,小矮人的话竟然也黏在了万长河的舌头上,这会儿说话也不会利落。

“大哥,要不这样吧,让月在你这住几天。”女人羞红了脸。

小矮人火了,把手里拎的网兜朝地上一丢,脸盆被摔地叮咚有声,一句话不说,走了。女人喊他也不理,只顾左右摆动着走路。

万长河这才回过神来,说:“留下吧,留下。”

女人的嗓子好像刚被蜂蜜滋润过的,高声喊着:“月嗳,让留下了。”

唐月头也不回地冒出一句:“要留,你留——谁稀罕。”

女人高兴地忘了计较,把肩上的包袱丢在地上,弯着腰,仰着笑脸:“让他住几日?”

“不是几日,长久地——”万长河没有把话说完整,因为不知道,这个铺子能生存多久,怎么能许下长久的承诺。

女人嘴一撇,哭了:“真想跪下给你磕头!啥也不说了,大哥你放心,唐月是个能人啊。”说完,跑着去追唐月。

女人跑动的姿势很优雅,与远处那个低矮的,依靠左右摇摆才能行走的小矮人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一声“月嗳”的呼唤,又折回来,浸漫一地的遗憾和酸楚,回荡在秋季的空旷中。望着这对极不般配的夫妻,万长河心里漫过一阵复杂的感触,有对唐月的怜悯、妒忌、嫌弃,有对这个女人的赏识、同情、遗憾。最后,所有的感觉混合成一个疑问,这对婚姻,简直不可思议。

女人很快追上唐月,弯腰俯首,手指比划说着什么,唐月不但没回来,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画面,让万长河见证了女人昨天说的那句“你不知道,可有架子”的话,不由后悔,干嘛要答应留下他。身体本来这么矮,这么大的架子,谁受得了?于是,他返身进了院内,巴不得小矮人大架坚持到底。

哈利对门口呜吟了几声,表示它是担心门前的包袱。万长河为了呵护它的责任心,上前松了套子。

哈利先是伸了一个懒腰,再抖了抖毛,悠然地走去,一连串的动作展示出,谁替他们担心,只是到门口看热闹的样子。

万长河看了,心里笑着,明明是自己想去,还装什么。看来,凡通人性的动物大多都有不能明示的心思。

他进了院子,茫然地走了一个来回,心里一松,原谅了唐月;拿起大扫帚开始扫院里的树叶。一刻钟后,哈利站起来,身子坚硬地冲着西面,耳边传来女人的喊声:“万会计。”

万长河本想出去的,想着唐月的样子,忽然也想摆点架子,小声喊:“哈利,进来。”

哈利很不情愿地进院子,到了万长河近前,歪着头,眼睛对着院门,用余光乜斜万长河。

女人到了门口,弯腰抓起化纤袋,因为没看见唐月,万长河还以为她要走,刚想过去问个究竟,女人扛起鼓囊囊的袋子已经进来。

“说好了?”他只得笑了笑。

“没有。”女人气呼呼把袋子放下,凶巴巴的眼光在院内扫一下:“他住哪?”

万长河没有再问,只是夸张地往门外看了看,表情上流露出,没说好搬行李干嘛。

女人说:“这个人,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把他的铺盖整好,走人。该我烧的香,我都烧了,管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她的表情让人无法拒绝,万长河身不由己地帮她拎起大袋子,朝横在西院墙的几间房子看了一眼。女人把手松开,去院门外拿剩下的东西。

进了房间,女人说:“真好,要啥有啥。”

女人过奖了,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椅子。

女人开始铺床,边铺边流泪。

万长河不好看她流泪,刚要走,她回头笑了一下,满脸的泪花雨点般地落下。

“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天晓得,我为什么要受这个委屈!”

出于礼节,万长河没有马上离开,想等她的话落下再走。可是,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年头遇到个好人不容易。你不知道,我为他都找了多少工作,有的老板看他一眼,像我家月扒过他祖坟似的,恨不得一脚把我们踢出地球。”

万长河说:“你干嘛非要他出来做事呢?在家里——”

“在家?呵,他要是能安分,我就把他当一头猪养了;下棋、打牌、钓鱼、电耗子,无恶不作!最主要的,我孟春凤虽说是个薄命人,可在四乡八里,论高矮胖瘦还没有比不过谁的,就是摊上这么一个男人,让我抬不起头来。”

“既然……”

“啥既然,既然早没了!早年,要不是被媒人骗了,我就是跳粪坑里淹死,也不会嫁给他的。”说着,女人原本气咻咻,忽然噗地一声笑了,擤了一把鼻涕接着:“当初,媒人也是拿了一张照片上我家提亲。我爹是个酒鬼,被媒人两瓶老白干熏坏了脑子,一口应了下来。”

万长河忍不住笑了,质疑的语气:“总得相亲吧,无论怎样,后悔还是来得及的。”

女人双手一拍:“想起相亲的事,我就想撞墙,那天,在集上的一个酒馆里,我和爹进了门,见一张八仙桌边坐满了人,媒人对我说,孟春凤,这就是月,你可看清楚了。我看了一眼,的确和照片上的那个人一个模样,才点的头。他祖奶奶的,拜堂的时候,还以为他被汽车轧了半截,细看才知道上当了。后来,看在他是吃商品粮,又在供销社上班,两头一折,才忍了下来。你说现在,你说现在——商品粮就是个白本子,人还下岗了,我还看他什么?”说着话,床已铺好,孟春凤用干毛巾擦了一下脸,手指掸了掸衣襟上的棉絮:“大哥,我回了,他若不来,你权当没有这档子事。我走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万长河很为难,又不好说什么,嘴里默念一句,一切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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