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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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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来。

万长河想知道唐二月走了没有,却又怕被他看见,站在门内想,先弄清楚了,为什么怕被他看见。

他分析着,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反正是自己意会,没有别人知道,有什么好遮掩的。唐二月若是看见了我,大概会这样想,看,看看,一定是孟春凤交代的,不让他理我。什么玩意,你用的是我,又不是我老婆,竟然和她勾搭在一起对付我!

万长河反驳,这——这个想法也太恶毒了,谁和你老婆勾搭了?

不勾搭,我的东西,她凭什么交给你?我都等了快一天,还不把东西还给我。不给东西,我怎么走?

想要东西,你不会来取?

他仿佛听见唐二月嗡声嗡气地说,懒得进你那个破院子。

万长河心里这样对吵了几句,反觉得唐二月有理,接着想,话说回来,我若去挽留他呢?刚想开门,另一个念头冒出来。请了来,岂不是默许他把架子摆到我这里,凭什么呢?我还没见过他有什么手艺,万一手艺还没有人高,再有那么大的架子,我怎么好赶他走。

万长河想着,有些懊恼,这什么事啊,招工,招工,招了个一小矮人在院外怄着;说千道万,都是他老婆捯饬的。再说了,他怄,又不是跟我怄,怄他的老婆,关我屁事。

好似一把钥匙,把万长河烦恼的门打开,憋闷的烦恼,胀气一般都散开。他插上院门,进了厨房做饭。

饭很简单,白水煮挂面。菜呢,今晚没有。

万长河不计较吃,只是哈利要受委屈。他看着跟着要吃的哈利,回过身蹲下,摸着哈利的头说,“唉,怎么混得,谁跟了我都要受罪。这个唐二月不来,对他来说不一定是件坏事。我呢,实在找不到人就算了。明天开始进木料,一个人先做些家具摆在院内,然后再联系一家商店,就这样摸着石头过河吧。”

晚饭后,万长河喂了哈利,进卧室想写点文字,可满屋都是寒冷,两手揣在袖笼里还嫌冷。这几天突然降温,窗外寒风嘶鸣,不尽的严寒从遥远的北国一路横扫,以致他的房间不再空旷,到处涌满寒冷,衣领、袖口、鞋尖,甚至被窝也被它们霸占。

深夜,空灵飘渺,万长河脑海中风云变幻,霞光绚丽,这是写作的最佳状态。可是,十指缀满寒冷,他几次揉搓双手,仍然不能伸展自如。无奈之下,他笑呵呵说,“你好啊,寒冷!干嘛对我如此真诚?既然无法拒绝寒冷,只能坦然接受。”

万长河索性关了台灯和电脑,静静坐在桌前,望着玻璃窗外黢黑的夜色。这一刻,他真的不愿回忆,但是,寒冷已悄悄潜入思想深处,尽情挑选合适的位置。他似乎能感觉到丝丝凉意,在温热的脉搏里游弋,直抵心灵的故居。他不知道为何要对寒冷使用了真诚,这一瞬间自然的表白,没有揶揄、调侃、厌恶和喜欢。潜意识里,寒冷对他真的很真诚,从苍凉萧瑟的北疆,带着冰雪的风骨,一路跋山涉水,与他在这个城市相聚,长夜厮守,缠绵依偎,这种至死不归的精神不是真诚又是什么?

这样与寒冷依偎,不由得想起北方,想起他曾经有过的戎马岁月;听见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年代,被真诚敲响的心灵之钟,因为寒冷,想起了大海,欣慰于生命曾与冰冷的海水有过真诚的交融。

那是一个遥远的严冬,他所在的部队,演习驻扎在黄海边一个渔村,白茫茫的积雪把天地融为一体,村中一条小路宛如冰封的黑河,走在上面,一不小心便会摔出一个别样的姿势。村前屋后,偶尔见到厚雪盛装的树上伸出一段孤冷的秃枝,在寒风里倔强地摇曳。唯有不远处湛蓝的海水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昭示着打败冰雪的光荣。

万长河所在班落户的一家,正赶上房东生病,病因是,大叔打渔时不小心掉到海水里,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染上伤寒病。让家人想不到的是,病情日益严重,还不到半个月,家人和亲戚竟然开始准备后事。

万长河惊诧,怎么,一个人中年人,就这样死了?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决定要挽救这个垂危的生命。当时,团部卫生队驻扎在十几公里外的另一个渔村。他找到队长说了情况,队长一口拒绝,说,不可以的,卫生队所有处方都要上报,别以为我没有给老乡看病的心愿,可谁给药??

万长河只能空手回来,呆呆地看着满院进出的乡亲,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无奈的悲哀,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想着,部队来到海边演习,老乡让出最好的正房,每天还给我们烧炕,问寒问暖,人家病了,奄奄一息,我们却揣着同情等看办丧事,这叫什么人民军队?不行,我一定要救他。房东大叔不就是给海水冻得吗,我也下一次海不就得了,冻病了,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去卫生队拿药。

晚上,他做贼一般地来到海边,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里脱去所有的衣服,还没等下到海水里,手脚已冻得不听使唤,从抖动的牙齿间挤出一句,太冷了,就这么冻一会算了。但他立刻意识到,万一不是被海水冻出的病,即便是拿了药对大叔也不会有用,这才鼓足勇气一步步下到海水里。

那年,万长河刚满十八岁,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当他小心翼翼朝海水的深处行走时,还没等水漫胸口,便感到双腿失去了知觉。惶恐之下,他双手拼命朝岸边游。当时的状况现在想起,依然觉得生命是从死神手指间逃遁。第二天,他真的病了,按照正常的手续,请假去卫生队看病。他没有找队长,直接找一位熟悉的军医,因担心她给开错了药,坦言自己掉到海水里。医生给他量了体温说,你病得不轻,很可能染上了伤寒,需要住下来。

万长河急了,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军医才同意开药。回来,他悄悄把药全部交给了房东,嘱咐务必按时服药。当天夜里,万长河发高烧,首长来看他,当即决定把他送到师部医院的驻地医治。一个星期后,万长河回到房东家,立刻感觉到临走时满院的亡人气息已散尽。

听说,房东大叔也能下炕了。

多年以后,万长河每当想起从冰冷的海水里夺回房东大叔的生命,并不觉得骄傲,只不过是心灵释放的一种真诚,他有幸沿着真诚的方向追寻。?想着,他在稿纸上写下,真诚,是心灵的圣殿散发的佛香,是生命之花在绽放的过程中释放出最纯美的气息。只有慈悲为怀的人,才能让缕缕情丝与佛香相伴飘逸。犹如一朵浪花在飞溅时发出的声音,不附着需求,不期待置换。落在岩石上,哪怕被摔得粉身碎骨,依然执着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用自己的身躯为低洼争取高度。落在了柔软的泥土,她会舍生忘死的渗入黑暗,去寻找贫弱的根须,用整个生命化作一片绿叶。从此,无怨无悔地等待着枯黄。

除非与另一朵浪花相遇,两个声音才会在同一个音节上共鸣。两个生命在飞旋的过程中缠绵拥抱。从此,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哪怕上天入泥,再也不弃不离。你——好吗,深夜的寒冷!那就让我的温热死在你的怀抱,让你的精灵在我的热血里复生。

万长河结束写作,回望西边夜空半轮残月,忽然想起唐二月,顾不得许多,清冷的夜不允许多想。他开了院门,沿着路边向西走去,希望唐二月走了,更希望是他妻子来把他接走的。

他走着想,假如二月没走,我将有何面目待见他?他是奔着我来的,而我却让他在路边忍饥挨饿十几个小时,能做出这样的事,需要一副怎样的冷酷。

公路上,偶然一辆货车,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路边的枯草,树叶被疾风带起,打在他脸上,如鞭子抽的一样有力,等车子消失在夜幕,竟然还有树叶在路面上移动,只是没有了乘风而去的勇猛。

又是一辆车过来,车灯一扫,他看见路边凸起一个树墩,心里不觉一沉,再沉,到了近前,果然见是唐二月坐在这里。他连忙蹲下来,借着残冷的月光,看见唐二月满脸苍凉,像块石雕,只是紧锁的双眉还透着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惊慌、惭愧地:“对不起啊!唐师傅。”

唐二月鼻子抽动一下,哈嚏,哈嚏,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气又恼地摇着头:“谁啊——这谁啊!啊——啊!”

万长河以为是惊了他的好梦,心顿时好受,歉疚地说:“唐师傅,是我,那边木工厂的。走,咱到厂里睡。”

唐二月气得双手拍着水泥路面:“睡!睡!睡——滚一边睡去!好不容易,马上就破解了一个千古残棋,被你捣散了。”

万长河一听,愣住了,原来他一直在下盲棋。他看看西天的月亮,看看夜空的星星,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不能相信面前这个树墩一样坐着的人,脑子里还有一片厮杀的天空。

唐二月哼哼唧唧说了什么,万长河没听清,只觉得,那叽里咕噜的音节,似乎隐藏着咒骂。

在这寒冷的冬夜,一天不吃不喝,还能下棋,这让万长河不敢小觑,内心的虔诚突然膨胀,冲破周身的毛孔,结结巴巴地说:“散了,就散了,今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走,回厂里——你,你的床铺已经铺好了。”

唐二月摆动了一下身子,没起来。

万长河又催了一句,他才咕噜着:“腿坐得不知道哪去了。”

万长河伸手想把他扶起来,连用了两次力也没能扶起。

唐二月瓮声瓮气地:“看你笨得,浑身没有四两力气,你站起来,从身后往上提。”

万长河照他说的,从身后把唐二月拎起来,可是,他两条腿还是盘着,不能伸开。

唐二月急了:“你怎么这样笨呢!放下,放下,还是我自己起来。”

万长河不相信他自己能站起来,加之他一连串情绪化的怪罪,心里泛起看洋相的歹意。于是,把他丢在地上,后退几步。

唐二月先是“嗨”一声,随即仰面躺在地上,再伸出两只手去扳一只脚,前后推拉了几下,接着,用拳头捶打;再换另一只脚,胡乱捶打一通,气恼地朝旁边一滚,嘴里喊着:“我叫你装死!装死,装死,再装死!”他滚出去几米,还是没起来。

万长河看着月色下,一个圆滚滚的黑影,不断地发出挣扎,不屈的抗争,心犹如破了一根脆弱的血管,默然的隐痛。他想,换了自己,宁肯在地上多坐一会,也不会这样不顾一切,丢弃所有的尊严,与暂时的麻木做着沿地滚打的抗争。忽然,他感受到,在这个小矮人身上,蕴藏着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而自己所谓的尊严,只不过是意志消褪的躯壳。于是,他跑过去,从心底喊出:“二月,我扶你起来,这次一定能的。”

唐二月已经跪在地上,边爬边哎呦:“哟,哟——好舒服啊,两条腿像喝醉了酒,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大腿!”他终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哎呀,这两条不争气的腿,还嫌毁我不够,气死我了。”

万长河笑了,也不好接他的话,只能换个话题:“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呢,谁想到,会在这里下棋。哎,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个人刚走就下了,看着她像个气蛤蟆一样,蹦蹦地走了,别提心里有多快活了,终于解放了!好好地想把几个残棋给解决了,没想到,眼看大功告成,你怎么冒出来了,真扫兴。”

“有什么好扫兴的,你既然能下盲棋,也一定会记住棋路,回去吃点东西,用棋盘摆就是了。”

唐二月晃悠悠地朝西走去,万长河喊:“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唐二月回头看了一下,咕噜一句:“呵唻唻的,走反了。”接着,左右摆动着朝东走,走了几步说:“听你这话,不懂棋。”

“谁不懂,只是不会盲棋而已。”

“哎,愿来是个棋盲。下棋这东西,不是你记住了几步路,而是几步路后面的那片空旷,要有春夏秋冬,雷电风雨,江海湖泊。要让你的对手走不出你的天地,上不了你的高山,下不得你的峡谷,很玄妙的。前面布得再好,后面的天地散了,上前一步就是死地。我今天布的是一盘叫星问月的残棋,要是破了,这一生都不白活了。”说着话,两人已进了院子,哈利大模大样地院中站着。

唐二月哼哼唧唧地:“你养他干什么?你见过有哪个小偷被狗逮着的?他汪汪的,咬伤的都是好人。”

进了西厢房,万长河才想起,唐二月还没吃饭。

唐二月摸着肚子:“有没有水,喝点水就行了。”

万长河说:“不吃东西怎么行,可是,只有挂面了。”

唐二月连声地:“好,好,捧着一碗挂面,想着一碟子腊肉,比他呵唻唻的满汉全席还有味,你快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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