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长河把锅放在煤气灶上,舀了一铝盆水倒进去,刚要点火,身下传上来一声浑厚的督促,“再添些”。声音如同地下冒出来,万长河被吓得手一抖,铝盆差点落地。
他低头看着,想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话在嗓子里上下滑动几下,还是没说出来。
可能是万长河的动作让唐二月看出不情愿,或不以为然,解释说:“水的温度与多少有关,一寸水烧开了,可能没有一百度,一尺水开了可能会有二百度,三尺五尺的开水温度更高。你不信?”
万长河笑了笑,不知道这个“可能”是从哪里来的,不好回答。
唐二月皱着眉,瞬间似笑非笑,说,“看来,你的见识太有限了。”
万长河忍不住说,开水不就是一百度吗?温度再高就蒸发了。唐二月摇头,说,不对,真的不对。水开了,蒸发的是上面,下面的往哪里蒸,还不是自个蒸自个。过去,我搞废品收购时,遇到生产队来卖牛骨头,发现有的腿骨还丁了牛蹄甲。说着,唐二月昂头看万长河的反映。
万长河没听进去,不懂他想看什么,只是担心,这么矮的个头不说,还是搞收购的,而自己要的可是木匠。唐二月看出的是茫然,得意地说,看样,你是不知道,牛牛蹄甲可是上好的美味。下了班,我就用锯子把几个蹄甲都锯下,然后找一个锅煮。
唐二月用手指一下炉灶上的锅:“和这个差不多大。我呢,去了小店打半斤散酒,准备好好过个小年。你猜怎么着,几个牛蹄甲,煮了半夜也嚼不动,肚子饿得受不了,开始喝酒。半斤酒喝完,人醉的直想爬墙。”
爬墙干嘛?万长河想起狗急跳墙的话,却不能说,只能忍着笑随口一问。
唐二月哀叹一声:“想上墙不是为了偷人,是要争一口气。小时候,看着别的孩子爬墙头,我也想,一个大人见了,取笑我说,你要能上去了,我就把太阳给你拴住。我当时拼了命地爬,可还是没上去,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借着酒劲,我想把这笔旧账给结了。结果,到底还是没上去。天快亮的时候,酒劲散了,我想牛蹄甲该能吃了,那死不服输的牛蹄甲啊,还是比我牙硬。”
万长河看了他一眼,虽没说,但唐二月看懂了。
“就是,我也不愿意相信,它怎么就这么难煮。这玩意,不是下棋,把眼睛一闭就能遇到对手。人生在世,不怕活的,就怕死的,它就是一个硬骨头,活人的脑子拿他一点没辙。打那以后,再多的牛蹄甲我也不稀罕。后来,嗯,我喜欢后来这两字,有过许多烦心的事,都可以兑给后来。扯远了。”
“不远,你说。”万长河反而听出了味道。
唐二月咽一下口水:“还说牛蹄甲——后来,为了洗澡方便,我用一个汽油桶,把上盖割了去,下面垫些砖,再灌满水烧热了洗澡。有一天,洗了澡,看见几根带着牛蹄甲骨头仰八叉地戳眼,想起与它的冤仇,把一堆骨头一起丢进洗澡桶里,然后架起了火。我烧死你这些不服输的死骨头。后来,又是他姐姐的后来;过了三个小时,整个收购站到处弥漫着让人流口水的牛肉味。大铁门外围了许多人,知道他们是寻找香味,找了一会就喊我,问哪里来的香味。我不开门,先用叉子把牛皮,羊皮翻了个身。那个臭啊,像看不见的密密麻麻的针头,见缝就扎,没人能受得了。我呢,借着黑,拖着一张臭羊皮,到了门口和他们说话;没说几句,人都跑了。我回到室内洗了手,刚到院子里,那个香啊——呵唻唻的,现在想起还流口水。你说怪不,那个味道竟然种在了我的心上,每当肚子瘪的时候,感觉中的味道就像开了花一般,冒出来折磨我。不说了,哎——我怎么想起说这个的?”
本来,万长河晚上就没吃饱,被唐二月一句臭,一句香说个不停,也悄悄咽了几下口水。
唐二月在室内转了一圈,咕噜一句:“你这,怎么看,也不像厨房。”
万长河说:“刚搬过来,等人来齐了,自然会再添些东西。”
唐二月处看着,从方桌边拖过一把椅子,没坐,只是把臀部靠在椅子边上,歪着头,凝眉问道:“会计,凭你的感觉,你们老板会不会留下我。”
“这里,我说了算。”万长河说。
唐二月眨了眨眼:“哦,这话说过的,这样说,你的股份还不小。”
水开了,万长河问唐二月能吃多少,唐二月看了万长河手中的一把挂面,说,都下了吧。然后,欠着脚看桌面的锅碗瓢勺。万长河知道他想找什么,说,真的没有菜,晚上就剩一包榨菜还被我吃了。唐二月失望地收回眼光,脚跟一落,像双脚落在沙堆上,身子一下陷下去许多,回转过身,突然一声惊喜:“葱——这不是有葱吗?”说着,移动碎步跑过去,弯腰从门后墙角抓起一把清凌凌的小葱,双手捧着,情深意切,喃喃自语:“怎么说没有菜呢,这可是菜中的仙子啊。”他回过头,笑容可掬地:“会计,你把面条给我用筷子抄到铝盆里,不要带水,一点都不要。”
唐二月蹲下开始摘葱,他的手指特快,一把小葱在他手里,上下翻转,掐头去尾,转眼之间齐刷刷地放在脚边。万长河把满满一铝盆面条端到方桌上,打一盆清水过来帮他洗葱。
唐二月说:“你歇着,我来。”说着,他把葱放进水中,轻轻搓了几下,给万长河的感觉很敷衍,也就是在水里涮了涮便捞出来,上下抖了几下,说,把水倒了,我要用盆。
万长河以为他还要洗一遍,刚要舀水,唐二月哎一声:“你是龙王的舅爷啊,这样用水。”说着,把手里的葱放进盆里,手指飞快地前后扯动,细长的小葱一节一节欢蹦乱跳地落在盆里。
万长河说,有刀的。
唐二月炫耀的口吻:“你不懂,葱这东西,用手扯断的,筋骨就断裂了,所有的原味都会出来,再用盐一拌,散了身架的葱遇到盐,就像新娘子入洞房。呵唻唻的,这个比喻不对呵。”
万长河把盐拿来,唐二月用粗糙的手指捏一点,均匀地散在葱上,随即,用一个指头搅拌着,边搅边问,闻到了吧。万长河深吸一口气,真的没想到,只是葱和盐,竟然有了难以言表的奇异香味。青淡淡的辣,像看不见的毛刷,在鼻孔里轻轻刮刷着,喷嚏跃跃欲试,刚想露头,却顺从在毛刷的抚慰中。淡淡辣的后面,是白与绿交织成的一种清凌凌的植物的芳香,其中夹杂着漂洋过海的盐的精气。那是迷失在浓烈的香气中的盐,还原了海洋的味道。万长河想着,不由再一次咽下口水。
唐二月把拌好的葱倒进一个瓷碗中,一摇一晃地走向餐桌,把碗放在桌上,再把椅子调了方向,非常利落地爬上去,跪在椅子上,拿起筷子,不停地咂嘴:“这无盐的面就是香,麦子金黄的时候就是这个味。呵唻唻的,这个时候,给我一个县太爷也不换。”说着,他挑起一串面放进嘴里,呼啦啦用力一吸,长长的面条把铝盆也拽到嘴边。可能是太烫,唐二月脸颊上的肌肉不停地颤动,嘴唇急速咀嚼,终于把嘴边的面条扯断,马上夹起一大团白绿分明的葱放进嘴里,清脆的咀嚼声伴随着诱人的奇香引得万长河饥肠辘辘。
唐二月吃着,突然抬头问:“会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农机厂的模具工。”
“老婆呢?”
“她是开行车的,我们在一个车间。”
“就是说,都下岗了?模具,嗯,现在国营大厂都熄火了,模具做得再好也不顶个屁。就像我,不是吹的,论废品收购,没人能比,所有的皮子到了我的手上,招眼一看,就知道是几级的。呵唻唻的,眼再毒也用不上了。哼,改革,改革,我算明白了,还不是表嫂子改嫁成了二大娘,辈分已乱,自然要重分家产,可怜你我什么也没分到。”
万长河觉得这话很刻薄,不想顺下去,把唐二月的话截住,用试探的语气:“分家也分不了行,既然收购这个行当你这么熟悉,为什么不自己做呢。”
“你不懂,我能收,可没有人帮我卖啊。要不是——”他用拿筷子的手拍了拍腿,接着说:“早他呵唻唻的是百万富翁了。”
“那——你可以帮别的人搞收购。”
“别人——哼,你见过有几个收破烂的是明白人?我干了这一行,是因为腿的缘故,别人,你就把全县收破烂的加起来,都比不了我半个脑子,我怎么可能给他们打工。”他用筷子另一头点着自己的额头。
万长河看着这个吃相,越发饿得难受,暗自想,唉,不看了,不闻了,这种被食物征服的滋味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他出了厨房,见哈利坐在门口,心里一下冒出些许歉疚,蹲下来,小声说,明天,我买几斤排骨,呵唻唻的,我们也过个小年。
万长河不知道哈利是否能听懂,至少,唐二月的口头禅哈利是听不懂的。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不见了,星星也少了许多。院外的马路好像消失了,只是夜色更浓了。
是黎明前吗?应该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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