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二月举着火把在前,万长河跟在后面,来到一棵大树下,唐二月揉了一下鼻子,用咒骂的语气:“呵唻唻的,口水怎么老是走错门,若是从嘴里出来好退回去,留着消化烤鸡,从鼻孔里出来,岂不浪费。”
万长河举头看树,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凭着记忆觉得树上可能有鸡,低头对唐二月说:“有能耐,你请吧。”
唐二月绕着树转一圈,说,“我举着火呢,你来请——不是让你喊,你喊她姐姐也没用。”说着,脚下踢了块砖头:“你只需把这块砖头扔上去,任务就算完成了。”
万长河弯腰捡起砖头,在手中掂了掂提醒的口吻:“我们可是打了赌的。”
“扔吧,你别忘了就行。”
万长河让唐二月指一处,意思是,免得唐二月说他掷错了地方,他想赢唐二月,不是想赚一年的工资,而是掷了上去,鸡受惊逃了,唐二月反咕咕噜噜地有了埋怨。
“你这人,小心眼,不用你了。”
话音刚落,唐二月手中的火把突然飞了起来,在空中旋转着像一个火轮,啪地一声打在树杈上,明火顿时熄灭,火星炸开,像一枚烟花在黢黑的夜色里绽放。霎时,呱呱几声惊叫,噗噗啦啦一阵惊鸟四处逃散。
万长河躲得快,跳出了火星落下的范围。
黑暗中,唐二月“嗷——喔”地喊叫。
万长河不知道唐二月烫在了哪里,从叫喊的声音上听出烫得肯定不轻,只能强忍笑,用关切的语气:“烫在哪里了?”
“哎呦——你这人,气死了我,让你扔砖头,你哪里来那多废话!哎呦——我的头,哎呦——我的脖子!呵唻唻的,鸡毛没见一根,自个烤自个了。”
借着远处的那堆火光,万长河看着一个模糊舞动的身影,终于笑了出来,双手捂着嘴,开心地把笑堵住,忽然,眼前的身影倒在地上,这才惊叫一声:“二月!怎么啦?”
“吓我一跳——叫个鬼。”
“你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看鸡啊,一个,两个……哦,还有,我看见了五只,都过去了。”
“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眼花了吧。”
“笨蛋,你站那么高怎么能看见,趴下,趴下就能看见了。”
万长河这才懵懵懂懂明白唐二月留着那堆篝火的用意,一股兴奋似从久远的童年召回,忍不住趴在了地上,问一声,哪儿呢?
“火堆右边,三米地方有两只,再远一点有一只,看不见了,可能是被树挡着了,还有两只,过了火堆那边,唉,也看不见了。”
万长河是当过兵的,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伊始,是第一批越境的侦察兵;漆黑诡秘的夜色,惊鸟逃亡的余音,远处忽明忽暗的篝火,一瞬间酝酿出侦察的氛围和激情,身子快速地匍匐后移,与唐二月并肩。
唐二月惊讶:“你还会倒着爬,哎,怎么爬的?”
万长河忘了自己进入了侦察的状态,下意识地:“闭嘴,目标在哪里?”
唐二月两手一撑,站起来:“咦——呵唻唻的,什么都是目标了,可见你这辈子干不了大事,你趴在这里好好目标吧,我去捉鸡。”
唐二月朝着篝火走去,时而把火光挡着,万长河看着,突然被一种说不清的情愫感动。在无边的黑夜中,有一堆篝火在燃烧,没有想跟黑夜抗争,也没有半点炫耀,只是为了延续摩擦的热能,从容不迫地释放亮光。在火堆旁,有几只逃亡的生灵,以为光明的地方最安全,殊不知这片光明中反而隐藏着一个比黑暗更可怕的阴谋。
木材在消失的过程中照亮了黑夜,鸟儿凭借一双翅膀在夜色里飞越,此刻,也不知道落在了何处;一个聪明的小矮人为了饥饿摩擦出了火焰,夜宿在树上的鸡,为了逃生反而奔向了死亡。
这是多么玄妙而又惊心动魄的自然景观啊!
万长河正这么想着,看见唐二月在离火堆二十多米远的地方趴下来,隐约感到他能抓住鸡。那几只鸡在火堆边不会傻呆到篝火熄灭,它们必定借着火光寻找一个藏身之所,那么,荆棘丛是最理想的地方。
万长河豁然明白,唐二月为什么会在那里垒砌一个鸡窝,原来,这一切早已在这个家伙运筹帷幄之中。
万长河趴在地上,感觉背负的已经不是无边的黑夜,而是可怜的苍白。这种黑与白交织来的空间难道才是他人生真实的世界?他把头抵在地面上,一时间浑身无力,不能站立。
没过多久,黑夜的深处传来一阵凄厉的鸡叫声,万长河抬头望去,那堆篝火不见了,只是在原处有几颗夜光宝石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这时,唐二月很兴奋地喊着:“万会计,逮着了——呵唻唻的,鸡窝倒了,只抓着了两只。”
万长河从地上站起,不敢走得太快,担心撞在树上或被什么绊倒。
唐二月急了:“快点呀!快把火点起来,不然——还得操。”
“别急,我一点看不见。”万长河在远处用脚尖探路,一点点移动着。
唐二月哼哼唧唧地:“你真笨,怎么不记着?从鸡呆的那棵树到火堆,一共是一百六十四步,二十米处,左边有一个坑,三十一米处正好有一棵树,九十七米处要往左拐三米,不然就撞墙,记住了这些,大步走就是了。哎呀,你这人比这几只鸡还笨。”
万长河只顾听他说话,不小心一脚踩空,哎呦一声倒在一个土坑里,幸好坑里没有水。
唐二月喊着:“撞到什么了?”
万长河心里回答,撞你姐姐了,嘴上说:“掉坑里了。”
“老半天了,才挪了那么几步,等你到,天都亮了,你就在坑里蹲着,我过去点火。”
鸡又开始凄惨地叫着,唐二月说:“叫个鬼你叫,把谁叫来也没用,就是阎王爷来了也不能让我大老唐饿着肚子。”
唐二月的话和鸡叫混在一起,把生与死的音色完美和谐地组合在一起。
万长河趴在坑的边沿等待火光。
很快,篝火燃起,万长河看见唐二月还爬在地面上吹火,旁边有几只翅膀扑打着,好似在帮助扇火。借着火光,万长河很快来到火堆旁,唐二月坐起,眼睛被烟火熏得还在流泪,被吹起的灰烬墨一般地涂在脸上,指着地上的两只鸡,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看,两位,一男一女!来来,把我鞋带子解了。”
万长河由衷地高兴:“你真行,比黄鼠狼还专业。”
唐二月接过鞋带子,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似地:“你怎么会突然想起黄大仙了?”接着,四处看了看,有点不乐意:“本来好好的,一人一只,既然你把她请来,也只好分给她一只了。”说着,真的要把一只鸡放了。
“你还信这个?”万长河忙说,趁唐二月松手的一刻,万长河一把抓住了鸡。
唐二月看着,很虔诚地:“看样,你手里的公鸡该死,这只不该,你抓紧了,我要放——”说完,手一扬把鸡扔了出去,那鸡,咯嘎一声飞出去几十米,瞬间消失在夜幕里。
“你还真信啊?”万长河愣愣地问。
唐二月起身去捡木柴,在黑暗里说:“我刚上班的时候,在供销社废品收购站,一天一个老汉领着一个好看的闺女来卖狼子皮,就你说的黄鼠狼皮,我看了那闺女一眼,年龄和我差不多,个头比其她的女孩矮,但比我高多了。老头问我闺女长得如何。我说,只收破烂,不收废话。老头说,你这小矮子,人矮话可不矮,我既然问了你,就是有了心思的。那闺女害羞,喊一声爹,那声音像一串葡萄落在我心里,听了,一句话出不出来,也不想说。老头说,秀莲放心,爹不会把你朝火炕里推,只要他对你是真心的,个头高矮有什么关系。这样,小伙子,我要看看你可是真心,得考考你。我说怎么考。老头说,你只需一个月不收狼子皮,我就把闺女许给你。我点头。那以后,凡是来卖狼子皮的,我都说不收了。你猜怎么着,那老头在别处截了去低价收下。那个月,我因没完成任务,主任问是怎么回事,我编了一个瞎话,说狼子皮价太低。主任打了报告,县里物资回收公司破例提了狼子皮的收购价。结果,秀莲爷俩一次送来三百多张狼子皮。那个赚啊,领钱的时候吓得我们发款员手都发抖,问了好几遍,二月,一定是错了,一千多呢。”
唐二月抱着一大抱树枝过来,然后,坐下来,一根接一根朝火堆上续着。
万长河纳闷,问:“难道那老头食言了。”
“呵唻唻的,要只是食言也不当只兔子剥了,他说,你和秀莲先处一处吧,要是脾气合得来,我就同意。从那以后,秀莲的面再也没见着,老家伙还要求我再延长一个月不收狼子皮。后来,这事被主任发现,我差点被开除。经了这事,我就觉得黄大仙有灵,出了这一招害我——唉!害得好惨哟,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个再也见不着的人放了吧。”
一声哀叹,让万长河听出年少的唐二月对“那个人”是怎样的怀念,以至于听到黄鼠狼的名子,都会怦然心动,引出不尽的哀愁。
篝火燃起了,树枝发出啪啪的炸裂声;树枝油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股股白烟里裹着油脂的芬芳。
万长河忽然想起,火烧这么旺有什么用,鸡怎么烤。
唐二月说:“怎么没用呢,烤鸡只能用死火,这还不够。为了节约时间,你打着火把去村西头的一个芦苇塘边取一些芦苇叶,顺便挖一团黄泥来,够把鸡裹起来就行。我呢,杀鸡。”
“什么也没有,怎么杀?”
“不是有玻璃吗,敲一块下来不就行了。哎呀,这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需把我要的两样东西弄来就行了。你可小心呵,黄大仙在水边等着谢你呢。”
万长河举着火把走在黑夜中,夜色节次拉开幕帐,一层又一层,前面的开启,后面的合上,无穷无尽。
废弃的院落,门窗,树木,猪圈和低矮的厕所,在火光的映照下躲躲闪闪,似乎有灵性的是他们。正走着,一声惊恐的鸟鸣在上空的树枝间回荡,跟着,一阵逃遁的翅膀拍打声划破夜空。
唐二月在远处大声喊:“呵唻唻的,办一点小事弄出这么大动静。”
“动静”随着万长河的行走一直延续着,可能是这村子里的宿鸟太多,又习惯了宁静,对地面上的动静太敏感,无论万长河的脚步有多轻,还是一路鸣叫,漫天惊魂。
终于走出了村口,不远处就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塘。
万长河想,这里不会有鸟吧,谁知,芦苇中的野鸭子多的不能再多了,火光中,密密麻麻的翅膀拥挤着四处炸开,有的竟然落在水面,于是,沿着水面嘎嘎地滑飞。
万长河把手中的火把插在泥土中,野鸭的惊飞启动了他内心的喜悦,看着一只野鸭停在不远处,好像受伤的状态,他急忙奔过去,满以为会给唐二月带回一个意外的惊喜,谁知,刚到了近前,那鸭子一个展翅,飞了。
“呵唻唻的,干嘛骗我。”
万长河用唐二月的口吻骂一声,当他转过身来,猛然看见东天吐出一轮红盘乍涌的月亮。
万长河是喜欢看月亮初升的,可从来没见过眼前红青交织的光围绕的月亮,一瞬间,天空通亮,四野茫茫,野鸭留下的水塘,宁静柔润,像朦胧的仙境,尽管岸上的火把还在燃烧,可那光在月色中显得苍白。
芦苇在微风中摇曳,释放出对惊飞鸭群的留恋,当然,更多的是对不速之客的不屑。万长河忽然黯然伤神,轻声说,“也许,我的亡妻就在不远处望着我呢。”
那么,唐二月也看见了这轮皎洁的月亮,他会想谁呢?是他现在的妻子孟春凤,还是那个叫秀莲的女人?
也许秀莲也在看月亮,她会想起唐二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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