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始卸木料,院子里不时响起木头的撞击声,唐二月来电话说,那边的木料已全部装上车,共计三百一十六辆。为了安全起见,他让万长河联系一辆维修面包车随时出动。
孟春玲站在万长河傍边,急着想知道什么事情,可是,唐二月再三叮嘱:“什么话都不要对春玲说,若是说了,孟春凤娘家的路从此就断了。你只当什么也没发生,等老北出来,你也不要说派出所给你打过电话,一切推倒我这里,我来向他解释运木料的事。”
“万老板,究竟什么事啊?急死我了。”孟春玲站在一边,跺着脚。
这时,胡韶望过来喊她去吃饭,万长河灵机一动,说,“我想让你和胡韶望一起去城西看料场,你看如何?”
“就这——真是的!怎么可能呢?家里那么一大摊子事,我怎么可能丢下。”
“正好,韶望也在,你们还是商量一下吧。”万长河说着,借着这句话,匆忙离开。
院门外,杨梅坐在轿车里从车窗发放运输费,领了钱的人陆续去马秀红的饭店吃饭。
万长河随着几位运木料的人一起走,说着收购方面的话,到了饭店门前,忽然想起唐二月和孟春凤,他们都饿着,自己怎么能吃得下呢?推说,进城有事,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片小吃群,想起另一位还没吃饭的人——肖成林,于是,精心挑选了几样小菜,打车直奔城西,出了城没多远,便看见一片耀眼的灯光,心中不禁一喜,那是自己新租下的地盘吗?
是,果真是!万长河心里说。
院门的一侧,从门墩上方射下一盏投摄灯,把一行“万众木业城西分厂”的大红字,照得格外醒目,万长河站在门前,反复看着,肖成林从白昼一般的灯光下走来。
“怎么样,老板——”他等不及万长河回应,挥手指着院内三盏分别吊在高高的树枝上灯,喜悦地说,“这叫三星高照啊——”
万长河喜不自禁,在心里笑骂一句,呵唻唻的,你太能整了!嘴上却说:“嗯,有创意,开业大吉,三星高照。”
万长河把手中的食品袋递过去,说:“你慢慢享用,我去接应一下他们。”
肖成林还以为杨梅在院外等着,咂着嘴,拎着食品往房间走。
万长河出了院门,周围不尽的黑暗,只有城内的方向,地面放射着灿烂的光影。往西,重重叠叠的夜幕宛如宇宙的边陲。他想,可是——那一方有我的兄弟,有我不能拥有,也无法舍弃的女人,还有我事业的能量和生存的希望。
一路走着,尽管眼前一片黑暗,心里充满着光明。万长河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前方忽然出现一丝亮光,他的心一下飞翔了,高声喊着:“是——你——吗?”
唐二月已说过,他要在原地等孟清北,孟春凤骑着摩托随车队进城。
万长河靠在路边一棵树干上,双手捧在胸前,唯恐心落在地上。今天,若不是孟春凤回娘家搬兵,这价值一百多万元的木料将会像一个降落伞,落在他人的地盘上,被孟清北的债主撕成碎片,成为他债务的补丁。
远处的灯光渐渐明亮,仿佛看见孟春凤骑在摩托车上,她的长发被清凉的夜风吹摆着,车灯如一把长剑直指夜幕。
激动中掺杂一丝忧虑,见了孟春风说什么?什么也不说,管不了那么多,我要上前拥抱她,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是——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一个拥抱!万长河对着夜空呐喊。接着,发疯一般地迎着灯光跑着。渐渐地看清了,不是一束灯光,而是一条长龙伴随着铿锵有力的发动机轰鸣声,万长河精疲力竭地双手抱着一棵树干,大口呼吸清凉的风,眼睛紧随移动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灯光。
当第一辆满载木料的拖拉机从万长河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他的泪水冲破眼帘。
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苍凉的残冬,在广袤的乡间土路上,滚动着属于他的铁流,怎能不感慨万千。十几分种过去了,车流仍然望不到尽头,眼前,夜幕仿佛被拦腰切断,一半是过去的黑夜,一半是即将到来的黎明。
忽然,车队边有一辆摩托从后面一路赶超,每过一辆拖拉机,便鸣一声喇叭,虽然看不清是谁,但万长河知道是孟春凤。
万长河向她招手,遗憾的是她在车队的另一边,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车队中,万长河依然不想转身,希望看着最后一辆车驶过。
车队终于过完了,留下一个寂静的黑夜。不一会,万长河的手机响了,孟春凤问:“我们到了,你在哪儿?”
“在路上,看见你了,招手了,你没看见。”万长河说。
“不对啊,一路上没看见有车。”
“我走着过来的,在距离我们新场地十多里的地方。”
“啊!等着啊——”
万长河想对她说,慢一点。可是,她挂上了电话。
等着啊,这声音一直回响在他心头,犹如初春的河流缓缓流淌。万长河走在路中间,担心她不能及早看见。这时,肖成林打来电话,问怎么卸,万长河说,“你看着办吧,我一会就到。”
刚结束电话,他看见一束灯光,流星一般地划过,心里纳闷,她的车技怎么会如此娴熟。
知道她还看不见自己,情不自禁掏出手机,让屏幕上微弱的亮光传递自己的位置。转眼间,孟春风到了近前,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双手一松,摩托车歪在路上,转身的瞬间却站在原地不动。
没有月亮,虽说满天寒星,却看不见她的脸。
万长河向前走了几步也停下了。
“为什么走着,一个人——”她的声音在颤抖。
“春凤——辛苦了!”
万长河走到近前,孟春凤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希望她能伸出双手,那样,他会把曾经说过的绝情话忘得干干净净,把她紧紧拥抱着。
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万长河弯腰把摩托车扶起来,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会骑摩托的?”
“二月下岗后,我摆过地摊,哪里逢集就往那里去。上车吧,我带着你。”说着,她却不动,昂起脸望着夜空。
“走吧——”他跟了一句,这是违心背意的话,孟春凤没听出来,从万长河手中接过摩托车把,抬腿跨上去。
万长河迟疑一下,只好也上去,他不敢贴紧她的身子,可是,体内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强迫他靠近她,车速缓慢,感觉到是彼此的话被风吹散,可是,她没说,万长河也没说。
有几次,他把前胸慢慢贴在她后背上,可是,刚一接触又马上离开。
“做稳了——”她终于说。
车速在不断加快,不一会看见停靠在路边的车队。
“你下来吧,娘家人看见了不好。”孟春凤说。
万长河下了车,站在路边,听着前面院子里一声声热闹的号子声,忽然想着待会怎么吃饭?
他拨通马秀红手机,把这边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马秀红也发愁:“几百人,我这里也坐不下。”
万长河说:“要不,别讲究了,你把做好的菜装在几个桶里,让杨梅送来。”
“也熊吧你,她的车怎么能装菜,我想办法送去,你让她的车把碗和筷子送去就行了。”
刚和马秀红商量好,孟春凤和她一位舅舅过来,也是问起吃饭的事,舅舅听了,叮嘱一句,乡下人饭量大,多备一些。
孟春凤忽然想起:“前面过了桥,也有一家饭店,干脆去那里看看,能否烧一大锅汤什么的。”
万长河到了饭店,还好,饭店里刚煮了一大锅羊肉,他让饭店的老板烧了一大桶羊肉汤,送到西边亮灯的院子里。
院子里灯火通明,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马秀红送饭的车一到,所有的人一哄而上,顾不得什么菜,抢着装满一碗,然后挤出人群大口吞咽。
孟春凤大声说:“好吃的还在后面呢,保证大家都吃饱。”她几位舅舅听了,喊几十个人待会再吃,继续下木料,说:“等到最后再吃。”
肖成林走近万长河:“老板,看样子得卸到凌晨两点。”
万长河听出了他的意思,想跟着送饭的车回城,毕竟明天还有工作,让肖成林先走,他反而不肯走了,又坚持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去。
吃过饭的人有了精神,嚷着要再起一个堆子,万长河不好拒绝,于是,紧挨着木堆又拉开一个场地,这样,卸车的速度加开了一倍,不到凌晨一点,三百多辆木料全部卸完。
万长河问孟春风运费怎么说的,她哎哟一声:“没说叻。”她舅舅在一边说,“还说什么,谁对谁,说这个。”
万长河态度坚决地:“费用一定要给的。”
孟春凤接着:“这事交给我吧,明儿我多装几桶柴油,挨家挨户把所有的机子都加满油。”
有人笑道:“凤丫头,那你可亏大了,我的油箱大啊,不比运费省钱。”
一阵说笑后,孟春凤舅舅一挥手,招呼大家回家,院内几百号人,潮水一般向院门涌去,很快,院子里只剩下耀眼的灯光。
万长河与孟春凤对视着,她的目光里隐藏着,怎么呢,还要赶我走吗?
万长河想说,这么晚了,怎么能放心让你走。他试了几次,终究没能说出。
孟春凤看懂了他的心思,唉叹一声转身去关院门。
房东还没来得及搬家,床铺上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孟春凤看着沙发上新买来的铺盖问:“是咱们的?”
“是。”
“来,把床抬到院子里,最好能放在木堆上。”
万长河担心匆忙堆起的木堆不稳,说:“把床搬到房主以前的办公室。”
床搬了过去,孟春凤在整理着,万长河出来把院子里三盏大灯关了,霎时,天地被黑暗吞噬,只听孟春凤叫了一声:“啊——快过来,这里还没开灯呢”。
万长河打开手机,借着亮光快步向她走去,刚进了门,她一下扑上来,狂热地拥抱着他,像只挣脱绳索的野兽,任凭本性的驱使,狂热地宣泄着蕴藏在体内的欲望。
暴风雨般的过程之后,万长河理性蹒跚来迟,懊恼和后悔蝼蚁般地聚集。
孟春凤依然搂着万长河,难过地说:“知道你会这样的,只恨自己太贱了,想好了要和他们一起走的,可就是——唉,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万长河心里回应,是啊,我怎么是这种人?本来,该送她回家的,然后,再骑着摩托赶回来,也是想好了的,为什么就做不出呢?
上一次,因为生理过程来的太突然,让他无力抵御,那么,这一次呢?
心中一声回应,这一次,是因为她拯救了我,毫不夸张地说,她已成为我的恩人,而且恩重如山。
这时,耳边传来妻子的斥责,什么恩重如山,说到底还不是钱的事,是钱重如山!你真卑鄙,为了金钱,竟然出卖灵魂,出卖我一世的感情,出卖那个为你殚精竭虑的小矮人!
万长河陡然坐起,不顾孟春凤的阻扰,穿上衣服,来到院内,在墙边的空地上踱步。
一个人的操守太脆弱了,如果说上一次和孟春凤在一起是被本能打败,那么,这一次是被金钱和欲望联手击垮。
失去这些木料算什么?无非是重头再来,他不能被精神上的敌人一次次击倒!
万长河回到孟春凤身边,坐在床沿上,用着她能听懂的话把内心的矛盾和痛苦真诚地表白。她听了,抱着他痛哭。
万长河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我不能做第二个孟清北,他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因为不懂得坚守做人的底线。”
“那我问你——你会和别的女人结婚吗?”
“不会。”
“为什么?”
“我已经对不起两个女人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她们给我的早已超过了我生命的价值,怎么舍得把这两颗心都抛弃!”
孟春凤一下跪直了,哭着说:“姐姐——你听到了吧,有一天他要敢把我们舍了,可别怪我狠心杀了他!”说完,穿上衣服,坚持要一个人回去。
万长河要送她。
“放心,我死不了,不把你送去,我是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她跨上了摩托,又是一个飞快的转圈,冲向漆黑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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