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花儿(三)
长嫣花开了。
这仅属于南泽的红花开满了死寂的沼泽地,已微微结冰的水面倒影着长嫣花曲卷的花瓣,连根茎都是血红的花儿在青雾弥漫的泽地里异常醒目。
长于淤泥,在最恶寒的日子里绽开,怒放于摇摇欲坠的暮色里,当真灿烂。
平静无息的沼泽地中,青色杂草微微抖动,连着洼里的死水,荡漾出漆黑的泥浆,似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着寂冷的荒原。
有一株长嫣花才刚刚绽放,就被一只草鞋踩入了泥泞中。
穿草鞋这人是一青年,面相俊朗,刚毅的神色藏不住疲倦,嘴角边有一道新伤,半黑半白的长发披肩,肆意被风吹乱。青年长衫灰黑,有些破烂,腰间别着一支青玉长萧,右手提了一个破酒壶,走的摇摇晃晃,看不出是受伤的缘故,还是人已醉意朦胧。
泽地里,这人踽踽独行,显得异常孤寂。
随着地面的震动越发强烈,青年破烂的衣衫愈发摇曳,隐隐露出其胸口间夺目的伤痕。一个圆状的血痕,几道交叉的黑色烙印,似一副尖刀刻下的画,透着鲜艳的黑红色。
青年停步回头,在他身后望不穿的雾气中,闪烁的黑影逐渐清晰。
‘咚’
一声鼓响,从雾中传来,穿过他的耳膜,直达心扉。
青年脸色一变,左手猛的捂住胸口,指缝中的血痕愈发鲜艳,有血珠渗出。
‘咚’
又一声鼓响,震散了雾气,震穿了烟云,更使得青年猛的吐出一口鲜血。
血红衬血红。
那被踩焉的花儿在泥里更加艳丽。
青年看向水中倒影,怅然道:“终于,又一人将我出卖了吗?”
随着四道人影穿透雾气,显出真身,当先一人是一褐发老者,脚步在空中轻踩,三两瞬就落在了青年几步之外,“止尘遥,交出吞荒谱和血凰萧,我可饶你一命!”说话间,褐发老者左手举起一面白皮小鼓,鼓上有两只犀角,右手握拳一敲。
‘咚’
再一声鼓响,肉眼可见的波纹在泽地的水潭上消散,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巨锤锤在止尘遥胸口,让他身形往后一仰,连退数步,停下后的止尘遥面上七窍已鲜血四溢。
恰在此时,又有三道人影踏雾而来,落在了褐发老者身旁,依次排开,皆盯着眼前的止尘遥。
‘咳’
一口淤血吐出,止尘遥看着眼前四人,嘲弄道:“先苗族族公石鹤、曲瑶族族公弓木、傈僳族族公马飞元,以及……黎族族公季流安。”说到‘季流安’这三字时,止尘遥已咬牙切齿,一股无形的杀意迸然而发。
“先用催心蛊控住季素素,引我上钩,连同季素潜布下苦肉计,在我体内种下噬蝎卵和万空咒的引子,再由石冥上演一出反间计,设下十面埋伏擒杀我,季族长,这一连串的布置真是好手段,好计策,只是不知,你等如此对我,背叛了恨谷,就不怕我了恨谷将你等灭族吗?”
季流安身子虚胖,较为矮小,阴笑道:“少谷主谬赞了,若不是少谷主一向重情重义,季某定的这些计策还指不定有用呢……至于灭族之说,恐怕少谷主你还不知道吧,要杀你之人,正是谷主!止尘遥,你可识的此物?”
季流安从袖中掏出一卷黑布,轻轻一抖。只见那黑布正上方写有‘追死谕’三字,中间画着一人像,用白线勾勒,与止尘遥八分相似,人像之下,则是追死的判句。
‘少谷主止尘遥,勾结南照海妖人,偷窃谷内秘籍吞荒谱与谷主圣物血凰萧,特令苗、曲、傈、黎四族追回两物,其人生死不论。’
追死谕,了恨谷立门初始的手段,由谷主同谷内掌管刑法的阎罗堂堂主所发,追死谕所指,南蛮境所向。见谕令者,如谷主亲临,了恨谷门人,南蛮十三族皆听其号令。而所追之人有两种。一是南蛮境内十恶不赦之辈,二是谷中犯下大错后叛谷之人。
止尘遥见了这生死谕上义父的字迹,脸上的倦意更深了一分。
他自然知晓这生死谕的分量,更清楚的知道这生死谕绝对不是自己义父所发。那么,是有人布了一个局,针对了恨谷的局,从义父闭关,自己出谷开始。而等到他归来,得知季素素生命垂危的消息时,所有的暗中布置已悄然启动。
当真好大的一盘棋,所图谋的,乃是了恨谷,乃是南蛮境。
苗、曲、傈、黎四族族长,两人出窍境三品,两人归元境一品,对付他一个归元境三品,想来已错错有余,即使他是早已闻名的仙门四秀之一,即使他是了恨谷谷主的义子,深的了恨谷谷主李天涯的真传。
更别说,他已身中噬蝎蛊与万空咒。
前者乃是南蛮五毒之一,专噬人神魂,汲取真力。后者乃是先苗族秘咒,万谷深山,千石为咒,中此咒者,体内似有万千鼓石,由法术一引,便如万千石鼓锤心。
有此两咒,再加上已陷入囫囵,身前有强敌,后退无去路。不论如何看之,皆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仙门四公子之一的萧公子当真已入绝境?
止尘遥左手悄然抚摸身上玉笛,真力轻涌。
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罢了,当下,他轻喝道:“季流安,想不到你连这追死谕也弄到了手,照这样看来,马飞元、弓木,你两人是因这生死谕,才对季流安等人唯命是从?对我穷追不舍?”
弓木是一老态龙钟的老者,蓝黑裹袍,闻言后,微微躬身道:“少谷主,我曲瑶族依附于了恨谷一百三十多年,无半点叛逆之心,若少谷主蒙了冤情,李谷主定会让其水落石出,只是当下追死谕已出,我等莫敢不从,还望少谷主原谅则个。”
一旁的马飞元面相倒是年轻许多,长得肥头大耳,可身躯却瘦骨如柴,肌肤皆似枯槁,形成极大的反差,他眼球一转,张嘴道:“少谷主,我马飞元与你相交甚少,但耳闻却颇多,所听之事无一不是讲述少谷主的英雄气概,又或者惩奸除恶之事等等,着实扬我了恨谷威名,说起少谷主你叛谷之事,我马飞元……”
“马飞元!你这是要抗命吗!”
石鹤尖锐的叫喊陡然响起。
马飞元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石鹤,讪笑道:“哪敢,哪敢,我只是想劝少谷主放弃抵抗,随我等一起回谷罢了,说不准儿这其中真有误会来着……”
“马飞元,若不是你继承了族长之位,你还是我等小辈,莫要胡言乱语。”季流安盯着止尘遥,虽已稳操胜券,但他心中仍隐有不安。
“休再和他理论,你等速速助我拿下此人,夺回谷中圣物。”
话毕,季流安扬起白皮小鼓,正欲敲下。
有一道身影,已然窜出。
“那就容我先来试一试传闻中少谷主已臻‘无恨’境的三荒决。”
马飞元大喝,细瘦的双掌交相而合,肥油的脸面上猛的爆出一条条火纹。有一声呼啸从其双掌中传出。
若巨兽嘶鸣,若万马齐奔。
这却是傈僳族秘法,以血肉之力,激荡真元,再辅以傈僳族自幼便刻画于身的烙印为引,爆一丝真力,便能造千万缕真力之势。
马飞元双掌分离,一同拍出。
五指凝气为实,化做一对血掌,凭空而出。
空中血掌势大力沉,转瞬即到止尘遥眼前,马飞元身子在血掌拍出的时候,人已随掌而到。
枯瘦的双臂夹杂着血气朝着止尘遥头顶砸下。
一直未动的止尘遥终于是动了,在恍惚中,他打开了酒壶,将那壶中的最后几滴酒水倒入了手掌之中。
握掌,捏紧,再摊开。
一簇火,同样绯红的火。
燃烧于手掌之中,燃烧在泽地之上。
三荒决,记载于吞荒谱内的无上功法。
这是第一式,也是第一境。
其名唤作——绝燃。
血红的掌印与绯红的火光一同炸裂,血掌不覆,火光冲天。炸裂的声波惊起水纹片片,连同泥浆杂草翻飞。
止尘遥身子后仰着十步连退,马飞元双掌之下已无人影。
‘轰’
泽地泽被砸出一个大坑,泥地里布满了花草的根茎。余下的三人分散而围,封死了止尘遥所有的退路。
‘咚’‘咚’‘咚’,接连三声。
那白皮小鼓中,隐隐有一只黑蝎子显现,季流安阴笑连连,白皮小鼓黑光大作。
“无耻之徒。”止尘遥闷哼道,眼前的马飞元一对血掌已再次袭来。
这一次却不止一双,而是成百上千。一掌接着一掌,化成无数血红掌影,若一个血红的茧,连同马飞元自己,也一并包裹了起来。
止尘遥胸中噬蝎已完全被催化,只觉真力若江河般,倾泻而消。
他右手连按三下胸间,封住噬蝎所在的经脉,心中暗忖道:只的强行解封血凰萧了,谷中之事,需得从长计议。
左手刚碰触萧身,心中却已有话音传来。
“少谷主,切莫解封血凰萧!”
“嗯?”
在止尘遥惊讶之时,马飞元已快速说道:“我虽不知道此间谷中发生何事,但想来李谷主已遇到危险。而少谷主你也应该不记得我了,但昔年你与谷主的救命之恩,在下莫齿难忘……”
“你不是马飞元!你是谁!”
止尘遥思绪转换,却也看不明眼前这油腻的胖脸是何人所幻。
“往事不提,如今少谷主你深陷囫囵,背上叛谷之名,已是四面楚歌。于此逃出望烟沼后,还望少谷主忍辱偷生,查明真相,救出谷主……”
“还望少谷主见谅,我所能做的,也仅有当下自爆真元,为少谷主开出一条逃生之路!”
马飞元传音之语越来越急,整个人干涸的身子却已如同火一样在烧!
“少谷主!且往南行!”
止尘遥神情一颤,记忆中猛然跳出一个身影!
那是在二十四年前,他和师父李天涯云游外出,在困龙渊里所遇到的那一个砍柴的少年。
世人只道李天涯只有一个弟子,便是他止尘遥。
可他却知道,在困龙渊中,那位心性坚韧非凡的少年也是李天涯所收的不记名徒弟。
而那位已二十多年未见的师弟,为了救他,施展的燃命之法,正是三荒决的第三式。
以千万血脉,共起真元,盖荒火于身,灼万物为烬。
是为:燃寂。
烧肉身,断己路。
“师……”
止尘遥话还未说完,烟云般的火焰已从马飞元的体内喷涌而出。
火,四处皆火。
若春日绽放的山花一般,瞬间就点燃了整个望烟沼。
天空之上,碧白的云变成了鲜红,连正烈的阳也比不上这荒火的焚烧。
大地之中,浓郁的雾气愈发浓郁,大大小小的死水滩上,荒火雀跃非凡。
这些事发生不过弹指,围堵的三人正欲施法,就觉得一股滔天热浪,朝着三人奔涌而来。在三人眼中,那傈僳族秘法,裂血掌所化的掌影血茧化做了一只气势磅礴的火蝶,就要焚煮万物。
最先抵抗的是季流安,右手长袖一挥,一片黑风便照着明火扑去。
可他们不知,这并非凡火,乃是三荒决所化的血火。
非真元所造,乃神魂所炼。
所以,他们只有退。
后退之中的三人拼尽真元抵抗,仍旧被那灼灼的血火戾气烧的肌肤干裂,疼痛不堪。
火焰愈发的鲜艳了,而在那火蝶中央,止尘遥非但未觉的一丝一毫的热气,反倒是身体有些冰冷。
这眼前之人,一副肥油灌肠之相,与当年相识时,面貌的差距岂止十万八千里之多,而其毫无生气的躯体又告知他,这位当时仅相处数日的便宜师弟,为了报仇,又承受了多大的苦难。
更别提燃寂一法,施者耗尽血肉,如修者自爆真元之穴,丹田之海,怕是以后,整个身子都如同火烧的枯骨,再难恢复,还得日夜承受火烧之苦。
“少谷主,且再让我为你做一事!”
马飞元神情凝重,吐血于胸。
一股气浪,猛然敲在止尘遥胸口,有一只若显的火手,伸入了止尘遥的胸口,那只孵化的噬蝎,随着火手的抽出,一并的钻入了马飞元的体内。
噬蝎之蛊,除了转接,再无化解之法。
“师兄!走!”
一声大喊!
止尘遥身子一顿,猛的飞至天际,若一簇从无尽火焰中穿云而过的烟花,已往着南方飞掠而出,转瞬便没了影子。
一直在抵御血火的季流安见状,心中一惊,大喝道:“马飞元!你敢!”
马飞元怒目圆瞪,腾空而已,大笑三声。
“哈哈哈!我有何不敢!”
其身后,火蝶振翅,气焰烧天!
但他早已是强弩之末,那偌大的火蝶再一次拼尽全力的闪动火浪之后,融为了漫天的云霞,再也抵挡不住其余三人的真气涌动,碎为了粒粒火星,烧出了最后的一场雾气。
只为遮天蔽日,让止尘遥的行踪无迹可寻。
浓白的雾气里,马飞元自身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余肢干黑骨。
可他的脸上却满是笑意。
他低吟,无人听见。
“师……师兄……我……终于……可以叫你……师兄了……”
————————
云雾中的止尘遥只觉头中昏昏沉沉,马飞元最后那‘师兄’二字,只让其眼鼻一酸,双目一湿,已是泪流满面。
那尘封二十四年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仿若昨日。
那是在困龙渊中,有一位青年,一位少年。
少年抓了鱼儿,雀跃欢腾,高呼着想要与人分享愉悦。
“师兄,师兄。”
青年看了看鱼儿,又看了看少年,摇着头道:“我最后说一次,不准你叫我师兄。”
少年高举着鱼儿的手臂微微下垂,低头道:“哦。”
青年转身欲走,少年紧跟了两步,嘟囔着:“可是……我……不是已经拜师了嘛……”
青年神情严肃,转身答道:“师父说过了,你只是记名弟子而已,等什么时候你参透了三荒决第三式,届时再行拜师之礼,正式拜入我了恨谷。”
少年头低的更甚,脸上再无半点开心颜色,连手中的鱼儿都不知在何时滑落至地上,只低声应答道:“是,我知道了,少谷主。”
回忆至此,止尘遥闭眼泪流。
他张了张干涸的唇,用尽了气力发声。
“莫……师弟……”
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喊。
又或许有。
在他布衫的袖口,还沾着一片花瓣。
微微弯曲,已被火烧的呈黑红色。
那是南泽的长嫣花,只长于严寒,只绽放一天,若火焰般疯长,如灰烬般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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