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年,九月。
我,狗子,还有守田,我们偷偷摸摸地出了新安县,前半夜赶路,后半夜休息,终于在这个普通的清晨来到了洛阳城郊,一座繁华小镇。
我们都饿了。
尽管狗子描述得很伟大,说我们是来闯荡江湖的;但我觉得,我们就是为了活命而选择的逃跑与流亡,就是为了此时这一口吃的。或者说,每一个选择了外出闯荡的人,初衷都只是为了每天能有这一口吃的。而令我们尴尬的是,仅仅才出来的第二天,这一口吃的,就成了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小镇外的官道上,我们坐下来休息,除了饿,也累得不行了。
我:“狗子,去买点儿吃的。”
狗子:“别叫我狗子。”
我:“好,赵惊天,去买点儿吃的。”
赵惊天很高兴,他一高兴就准备掏腰包,在这一点上,我赞同他具备江湖大侠的某些气质。不过很快他就怂了,因为他发现,他的腰包没钱。
狗子看我:“你怎么不去买?”
我心安理得地摊开手:“你知道的,我爹月底才给我发饷。而上个月的饷,早就和你去醉红楼吃饭耍光了。我说留点儿给守田买书,你还说没事。”
这回轮到狗子尴尬了。
他说:“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说。”
狗子:“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二十两银子,好像昨晚过田野的时候掉了。”
我:“完了。”
狗子在我们中间,是最富的,他家有饭馆两间、米铺一间、还承包着与洛阳布庄的所有绸缎生意。这位赵公子,耍着老爹的钱,在新安县是鼎鼎有名的败家儿,不过,他向来以“小平原君”自居,还号称“布施满新安”。
这一次,他终于拮据了。
我说:“那以后怎么办?没钱,洛阳都未必待得了,怎么去江南?”
狗子:“要不,我回家去取?”
我:“不行!出都出来了。”
此时此刻,我自认为还算镇定,自我感觉也比身边的两位稳重。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意识到,钱的问题,将来能压得雄心壮志的我们爬不起来。
更或许,已经被压着了。
我:“我这儿还有两个铜板,你先去前面镇上买俩包子,顶着先。”
狗子有点不好意思:“让守田去吧。”
从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考虑过守田,因为,他和狗子相反。守田先父早亡,娘亲又久病在身,一家人的担子,有一半都压在他稚嫩的肩上。这也是他有限的时间仅仅只读完一本千字文的原因。我和狗子从没想过从他身上取得什么,甚至,我和这位“小平原君”还时常周济于他。我们称为“有福同享”。
意外的是,从今往后,我们都得依靠他了。
守田说:“我这里有点儿银子,应该,可以够几个月的。”
我和狗子都很惊讶:“你哪里来的钱?”
守田很黯然,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他昨夜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说:“我娘给我的,娘说,一个人在外面没钱不行,还要我省些花。”
狗子:“多少?”
守田:“十来两官银。”
我沉默,狗子跟着也沉默。十多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可以想象,他娘是如何省吃俭用才省下来的,恐怕,为此还变卖了不少家当首饰。现在,为了儿子跑路途中过得好些,全都给了他。
我和狗子也相继黯然。
我:“你家的事,都安排好了吧?”
守田:“安排好了。这会儿应该已经租车上路,去投奔亲戚了。”
说完,守田似乎不再想说什么,站起身来往前面的镇子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和我与狗子比起来,他才是最成熟稳重的一个。
我叫住了他:“守田,你后悔吗?”
守田回头,然后笑了笑。
他说:“我很高兴,因为这是我第一件自己做主的事情。”
我和狗子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说。
或许,从守田来找我和狗子教训县老爷家那小子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原因只是他要为他家妹子出一口气,也为他自己出一口气。他从来都不如外表那样弱小,更不瞻前顾后;而我和狗子,才是被迫选择逃亡的。
从起点开始,守田就与我们不一样了。
……
晌午,我们来到了洛阳城。
这座千年古都,并没有让我感到庄严和热血,因为它就在那里,迎来送往,和我家屋后的那口井没什么不一样。但狗子很激动,他说他第一次来洛阳,甚至是第一次离开家来这么远的地方。对于他来说,的确有够远了。
我笑狗子:“没出息。”
守田显然和我一样,并不关心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指着城墙上的告示,说:“看,那是什么?”
狗子抬头,将告示的内容读了出来:“告示。昨夜戌时,新安县知县之公子惨遭投井杀害,手段残忍,官府正在侦查搜捕中,特此告河南父老,提高警惕,严防此类案件再次发生。另,有发现嫌疑者,速通告官府,若审讯属实,赏白银五十两。河南府新安县县衙示,永乐十年九月初八……”
念着,狗子语气缓缓沉下来,再也没有之前的热血澎湃了。
我把他们拉到角落:“够快的呀!这告示昨天就贴上了,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那口井。怎么办?再查下去,搞不好就把我们查出来了。”
守田:“我觉得,洛阳不能待了。”
我:“可是,咱们就算要跑,也得进城找驿站租车啊!”
狗子:“那怎么办嘛?”
我:“你慌什么?他们还没查出来,所以咱们现在只能算疑犯,进城暂时没问题。不过,咱们是新安县的户籍,只要被他们逮住一查,保准跑都跑不掉。这样,先进城吃点东西,天黑之前,想个办法跑得越远越好。”
狗子:“对,就这么办!”
我:“守田呢?”
守田点头。
狗子似乎很快就接受了逃犯的新身份,因为在他读过的演义中,但凡大侠都是被通缉过的,甚至,以被悬赏的金额高低为荣。于是,在计划拟定、终于不用再手足无措之后,他又朝墙上的告示看了看,好像并不满意。
狗子:“才五十两,还三个人分。”
我:“县老爷抠,你又不是不知道。”
狗子嘟囔:“他每年不知收了多少赂银,光我家就岂止上百两,真不知这老家伙是不是要留着钱进棺材。”
我:“这五十两又不是他出的,衙门的钱。”
狗子:“那就更抠了!”
守田看不下去:“行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狗子闭了嘴。我带着他俩,在戍兵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踏入洛阳城,结果成功了。实际上,我们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我进了城之后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值守的百户昏昏欲睡,负责盘查的两个戍兵,也根本就心不在焉。
狗子说:“人就混口饭吃而已,那么认真干嘛。”
我深感赞同。
狗子还说,当然,有点马后炮:“我家酒楼里那个负责看家护院的汉子就是这样,你别看他样貌凶得很,其实只是时间长了,表情定型了而已。”
守田:“要是这样,你爹还不解雇了人家?”
狗子:“都说混口饭吃了,你怕我爹不知道?”
守田没有再说。看得出来,老实本分的他,并不赞同狗子的说法。
我没有和他们争。
因为我不得不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
……
我很惊叹狗子的随遇而安。
我本来以为我是最冷静的一个,可进了城后,狗子完全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他在街上东看西瞧,左摸右逛,仿佛真的是来观光游玩一样,巴不得把洛阳城每个地方都走遍。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冷静,不如他的随遇而安。
守田没想法,他的理念很简单,我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于是结果就是,所有重负,都得由我承担。
我们找了一家饭馆,决定饱餐这也许是一生中在河南吃的最后一顿饭。更有可能,是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狗子:“我突然有个想法。”
我:“你最好不用说。”
狗子压根没理我,而我也管不住他。
狗子:“说一说又怎么嘛?当年,刘关张仨兄弟结拜的时候不是各自打了一把兵器嘛?我想,咱们仨兄弟是不是也可以学一学?”
守田听得有点难得的激动:“这个我知道,我在戏里看过。刘皇叔的双股剑,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还有三爷的丈八蛇矛。”
我:“守田你别瞎起哄。”
我看着狗子:“你当还在新安呢?好,就算还在新安,你还是你万贯家财的小平原君,那你知道打一把兵器要多少钱吗?咱们搞不好哪天就食不果腹,还说这些没用的。我先跟你说明白,咱们现在最该想的,是去哪儿!”
狗子:“好嘛,那你说去哪儿?”
我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我刚才想了一下,不管去哪儿,如果走官道,路上肯定遇到很多官兵盘查;而如果走水路,就会安全很多。”
狗子和守田:“水路?”
我:“对。走汴河,正好也可以去江南。”
狗子:“你读书多,听你的。”
守田:“我也听你的。”
我点点头。就这样,两个无知少年的命运,又被我给决定了。
当然,或许是三个。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