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认为我能言善辩,但这一次的表现,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或许,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总能做出一些从前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这与是不是江湖人无关,甚至,与是不是人也无关。因为不止是人,狗也一样。
狗会跳墙。
而我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让我的嘴别闭着。
我:“九……九尺呢?”
独眼龙:“你问这个干嘛?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他把我们害惨了,你说我们和他什么关系?”
独眼龙:“那就是有仇咯?刚好,人我还留着,但正在考虑杀不杀。这样,我给你们个机会,让你们亲手报仇。那个谁,把人带上来!”
我:“等一下!”
独眼龙:“你又想说什么?”
我:“我……我们杀人干嘛。我跟他没仇,他收了我们的钱,却没有办好事情,还把我们牵连了进来。我就是,就是想找他要个说法而已。”
独眼龙:“要说法?”
独眼龙笑了,显然我的话在他听来幼稚无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或许,只是在拖延时间,在为燕少侠口中的希望争取机会;而拖延的结果,或许仅仅只是让我们晚一点死而已。我们与那燕少侠是不一样的,我们隐瞒了一些事情。想明白这些后,我才顿悟,原来,我只是想多活一刻算一刻。
当然,意外的收获是,我们知道了九尺还没死。
狗子和守田各自低着头。
独眼龙再次看了我们仨一眼,可能也是在考虑杀不杀我们。
独眼龙:“你们不杀人?”
我:“不杀。”
独眼龙:“你们在河南的县衙眼皮底下杀了人,还投井,我都想不出来。可到了我这儿没有王法的地方,你们却说,你们不杀人了?”
我:“不一样!我们那是……误杀。”
独眼龙有些遗憾:“误杀?那算我看错人了,拉下去剁了!”
我急忙改口:“也不是!如果再选一次,我们还杀!”
独眼龙一招手,又让那两个水贼退下。到这里,我算想明白了,独眼龙是真的想拉我们入伙,而且跟拉燕少侠入伙不一样。我们手里有血债,而他正需要这样的人;因为我们一旦入了伙,那就绝无反悔之日,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并不想走这条路。
狗子应该也不想,守田更是。
但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独眼龙把那三张通缉令一撕,顺手再次揉成团,一扔,然后起身站了起来。他说:“老子懒得废话了。我这儿缺人手,你们在这儿,把那叫九尺的家伙干了,就跟着我入伙;不干,我就把你们剁碎了,扔湖里喂鱼去。”
我:“无冤无仇我们杀九尺干嘛?”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让独眼龙开始有些动怒。我一咬牙,又继续说:“再说了,人家是龙门镖局的人,你都不敢杀,还叫我们杀。”
独眼龙:“你说我不敢?”
我卯着胆子:“你要是敢的话,早杀了。”
独眼龙盯着我看了半天,当我被他盯得汗毛竖起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先是笑两声,最后变成大笑。也许,是被我说中了。龙门镖局威震江湖,虽说强龙未必压得住地头蛇,但为了二十八箱兵器就把人家得罪死了,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我道破了独眼龙的心思,让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狗子和守田都为我的表现而惊讶。
我,却惨了。
……
独眼龙抬起手,袖子里露出两个手指头,朝我点了两下。
他说:“你这小子,见识还挺不简单……我喜欢你。”
他喜欢我。
这应该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当面说喜欢我,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他记住我了,而被贼老大惦记上,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时,我不敢说话了。
独眼龙也没有继续纠缠我,他的两个手指头往左移,落到了守田身上。
守田很犟,犟到有时候讨人厌烦,一直如此。他迎着独眼龙,眼神中的惧怕没有了,反而扬了一下,有些挑衅的意思,然后偏过头,像是有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一样,倨傲无比。我记得,以前在新安他被县老爷家儿子刁难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之后没多久,他就来找我和狗子,密谋了那件事情。
守田说:“我做什么都不会做贼的。”
刚说完,他就被身后的水贼踢了一脚,因为双手被反绑着,只能一个踉跄,在这聚义厅中跌了一个狗吃屎。但是,就因为这样,他更犟了。
守田:“打死我也不会当贼!”
独眼龙:“好!”
独眼龙说了一个好字,他的手指头没动,目光也没移,依然看着守田原本所在的位置。我原以为像在船里的时候那样,他会让水贼们冲上来也将守田砍成肉泥,但是他没有,没有发怒,也没有发笑,冷静得让人害怕。
独眼龙:“有骨气,这个我也喜欢。”
说完,独眼龙的手指头继续往左移,移到狗子的身上。
“……这个我不喜欢,拉出去喂鱼吧!”
独眼龙只看了一眼,也可能看都没看,手指收回袖里一挥,就断定了狗子的生死。他也许错看了狗子,但此时的狗子,也的确无法让人正看。
我一直从心里认为狗子是我们仨之中最优秀的,当然,我从没这么夸过他,因为他的毛病和优点几乎一样多。于是,因关中大侠之死,让他的毛病又犯了之后,他的优点就全都被掩盖了。从我们进了聚义厅开始,狗子的脸上就布满着颤栗和迷茫,别说独眼龙了,就连我都想一鞋拔子拍在他的脸上。
听到独眼龙这一句时,狗子脸上的表情都没了。
我知道,这就是绝望。
我:“等一下!”
独眼龙不耐烦地看着我:“你又有什么话说?”
狗子和守田也同时看向我。狗子绝望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光,而守田扑在地上奋力地扭着脑袋,眼神里不仅没有光,反而忽然黯淡了不少。
也许,我和狗子都要被拖去喂鱼。
我:“你不能杀他。”
独眼龙:“为什么不能?”
我:“我……你们江湖上不是有规矩吗?想保一个人的话,留下身上的某样东西就行了。我,我现在用一根手指头,换他的命!”
“韩昭!”
守田和狗子同时喊了我的名字。
不止是他们,连我自己,也为我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而惊骇。
独眼龙不管我旁边两个人的叫喊,再一次笑了:“你个小屁孩,懂得还不少,书里看来的吧?是有这规矩,可你什么身份,又拿什么来和我谈条件?不过嘛,也行,就是一根手指头太少,我要一只手,干不干随你。”
狗子:“别……”
我一咬牙:“我干!”
此时此刻,我想我已经豁出去了。
这个不能称之为办法的办法,的确是我从狗子的书上看来的,尽管我已经认为那些书里的都是骗人的,但是,或许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临行前,父亲曾叮嘱我们要相互扶持,我本以为,他是出于大义,是要我们彼此之间无私对待。可现在想来,我才明白,这句话似乎也有一部分是自私的。因为如果狗子死了,我,还有守田,将会在无尽的惊恐与茫然中,承受着煎熬,更因为共同的信念崩塌而命不久矣,同样将不久于人世。
至少现在来说,如果狗子死了,我就没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所以,我要他活着。
不管自私还是无私,我已经做出了从未想过的决定。
“好!”
独眼龙很爽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柴刀,扔在我的面前。
水贼解开了我的手镣。
实话实说,这一刻,我的脑中是空白的。我看着地上那把柴刀,身体像被定住了一样,当然,我的身体不可能被定住,也许只是我不敢动而已。
我害怕了。
我偏过头,开始给自己找借口:“这……这把刀都锈成这个样子了,一刀砍下去,我自己的命怕也没了。要不,要不你换一把?”
独眼龙再笑。
我想他是在笑我。但他依然满足我的要求,将摆在案上的也许是他的一把配剑扔给我,然后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着。
独眼龙给了我新的选择,可接下来,却让我没有选择了。狗子似乎在挣扎,但挣扎不开,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同时还有深深的自责。这是他的第二次自责,因为他,我步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但好的是,我想,这时,狗子应该觉醒了,他总是这样,只有在真正的绝境里,才会改掉他的毛病。
我捡起地上的剑,与守田对视了一个眼神。
“干!”
这一声,是同时从我们仨口中发出的。
狗子猛地用头一撞,将他那边的水贼撞退了几步;而守田像没有腿却能在平地上蹦起来的鱼儿,不知怎么用的力,也把我这边的水贼逼退了两分。
至于我,拔剑直行,血溅七步。
我认为,李太白的诗,就是这样一个境界。
不同的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拂不了衣,也再没地方可去,只是在这条绝路上做最后的自己而已。往往,做自己,才是最痛快的。
可惜,我们还是错了。
独眼龙从案底抽出一把更长的剑,合着鞘一下就将我干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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